黄阿姨本来过得很惬意。要不是遇上那件事。
她现在只能一个人住了。丈夫十年前因病去世，儿子也已结婚生子，有妻子和两个孩子需要照顾。
本来嘛，答应了去帮儿子带二胎。
大的那一个是丈母娘带的，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声称带小人太辛苦，说要再生就该婆婆带了。
那么带娃就带娃，也没什么不好，曾经单位里厢发的老公房正好出租，赚点房租，又没其他什么牵挂，小日子过得不要太好哦！
结果带了一年的小人，已经和媳妇闹得不可开交，只好重新换亲家母上，她就被儿子求着又搬回到老房子住了。
要是老头子还在，估计就不会这样了，黄阿姨撅起扁薄的一张嘴，像是受了气的丫鬟。
清退房客倒是没遇上什么困难，反正一年房租也到期了。租房的是对小情侣。女的卖相不错，每次去收房租都对她客客气气，临走还笑着和她打招呼：“王阿姨，再见！”
“再会。我姓黄，不姓王。”她板着脸说。
那女的一愣，像是没明白。
租客走的那天，还是这样招呼她。黄阿姨看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咕哝了一句：“江北宁。”
老房子虽然又破又暗，却是在一楼，方便腿脚。潮湿是免不了的，可是清静自在。何况这里还离着市里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很近，公交车才三站路，一块钱，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去菜场是黄阿姨隔三差五的固定娱乐项目。因为批发市场便宜，买得多，也不用天天去。可是买得太多，一个人又吃不了，烂了坏了又浪费。原本老头子倒是很能吃的……黄阿姨心中不免升起一种孤寂之感。
跟儿子住，虽然附近没有这么便宜的批发市场，但每天吃多少买多少，做多少，吃得健康新鲜，也是一种良性循环。
今天一大早，黄阿姨就坐车去了菜市场。她例行拖着自己的两轮小车，慢悠悠地走着逛着。曾经，老头子还在的时候，小车子是交给他拖的。好在现在吃的不多，买的菜更加少了，自己也足以应付。
批发市场的摊贩们守在自己的摊位前，不太大声吆喝。因为来的多是熟悉的批发商或零散客户。
菜场里弥漫着各种气味。肉腥、鱼腥、水果的甜香，还有大面积的各种蔬菜的生味，就像青草被割下后的那种原始气息。
青菜、生菜、杭白菜，……除了绿叶蔬菜，还有芋艿、土豆、黄瓜、各色番茄等等……水灵灵的蔬果乱中有序地码放在摊位上，都在等待人来挑选。
叫卖声不多，偶尔黄阿姨靠近某个摊位时有人招呼一声“今朝豆腐嫩的来，要看看伐？”“洋山芋降卖啦！”
每个老年人有自己的买菜经。
比如鸡毛菜哪个摊位最新鲜，排骨、牛肉哪个摊位最便宜，哪个摊位卖的什么菜是本地的……
黄阿姨来到常去的一个水产摊头，和老板讲起价钱来。
“搿大闸蟹几钿一只啊？”
“啊里样？公的？二十块一只。”
“侬额大闸蟹哪能噶小额！我多买点，好再降一眼伐？”
“侬要买得多，阔以帮侬便宜一块阿里。”
“个么卖扒我五只。好再便宜眼伐？”
“好额呀，每只少收侬两块好伐？”
“葛末再加扒我一只小额，好伐啦！”
“好额，侬拿去好了。”
付款的时候，黄阿姨熟练地掏出手机，点开某支付APP。对于弄堂里生活过的老年人，虽然用红包省得不多，但能省一毛钱也是好的。
黄阿姨在菜场转了一圈，除了六只螃蟹，又买了一根山药，几棵上海青，挑出最水灵鲜活的，一棵杭白菜，外面的黄叶子还要撕掉，蘑菇挑挑拣拣的买了六只，金针菇一束还要撕一半下去。
最后她又去买了一小块五花肉，预备做红烧肉用。
“侬个块太肥，帮我调一调。”她对肉贩说。
买完菜还不到八点，黄阿姨从菜场出来，早上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看着小车子上的收获，她已经在心里盘算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来。不过烧那么多给谁吃呢？一个人还是简单点好。失落感重新涌上她的心头。
回来的公交车上，因为有个老阿姨和自己抢座，黄阿姨还和她大吵了一架。谁还不是个老年人啊？何况自己手里明明还拖着那么多小菜。要是遇上年轻人，说不定还有人直接给自己让座呢！
黄阿姨回到家，仍然气不过，一通电话打给儿子，唠叨了半个小时，才总算静了心。
老公去世后，儿子是自己唯一的倚靠。好在放假的时候，儿子也会带小人过来探望探望，所以黄阿姨并不觉得很孤单。
一辈子过下来，像这样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只考虑自己，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的时候又能有多少呢？黄阿姨又觉得应该珍惜。
晚上，一个陌生微信加她为好友，自称是她的“老友”。
黄阿姨有些欣喜，通过了添加好友的申请，就问对方是谁。可是对方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只说几十年不见面了，让她自己猜。
黄阿姨在记忆中翻检了好几轮，也想不到可能是谁。莫不是最疏于联系的某位中学同学？是不是那个姓楚的？叫什么名字倒是想不起来了，就记得个子小小的，黑瘦黑瘦，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喜欢坐在班级第一排的最边上，不太爱说话。后来老同学聚会的时候，倒是惊讶地看见他长高了许多，简直像换了个人。后来只听说是当兵去了。
她想不出这人怎么会联系她，但是有人聊天总归是高兴的，就问他参军后退伍了没有，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老友说，自己参军后就被派往国外维和，没回来过，非常想念青春时期的老同学们，尤其是黄阿姨。
虽然都这把年纪了，黄阿姨看到这样迟来的表白还是有些心跳加速。还好只是发消息，对方看不见她的脸红，否则还要尴尬。
老友接着说，最近他不幸在战斗中受了伤，想回国养伤并提前退役，并在领完部队抚恤金后来找她。但是，提前退役就须向国防部打报告并支付一笔“退役保证金”。
当天晚上，黄阿姨好几年来头一次失眠了。她想了许多许多。此时还能有这样的夕阳红，是上天对她的眷顾吗？
后面几天，老友又告诉黄阿姨，自己的退役流程都走完了，现在就差国内的亲戚朋友帮他垫付一下保证金了。黄阿姨加了老友推送的国防部客服的微信账号，对方列举费用名目后，告诉她保证金总计18万7千5百元。
但黄阿姨手头上没这么多钱，便开始与客服讨价还价，最终，双方协定一次性支付10万元，完成整个退役流程。
黄阿姨随即赶去银行准备汇款。可是银行问了她几个问题后，就立刻报了警。
警察到来的时候，黄阿姨正在和围住她的几个银行工作人员大声理论。
“我都跟他们谈好价格了，我朋友急着回国，你们不要拦我！”
民警查看了黄阿姨的微信聊天记录，登记了嫌疑账户后将黄阿姨带回所里，向她列举了多起类似的电信网络诈骗案例。
“诈骗套路一直在变，但只要谈及转账汇款、银行账号密码、验证码等信息，基本就可以判断是诈骗了。”一位戴着眼镜的民警向她说道。
黄阿姨终于翻然醒悟，说自己不会再汇款了，并在民警指导下安装了国家反诈中心APP，同时将“老友”的联系方式删除。
民警还给她儿子打了电话，告知情况后叮嘱他多关心关心老人。
结果刚被送到门口，黄阿姨就突然一阵眩晕，差点瘫倒在地，幸好身旁的民警扶助了她，并关切地询问她怎么样。
“勿要紧勿要紧，有点高血压，我躺一歇就好了。”
民警不放心，把黄阿姨送到了医院，并叫来了她儿子。
儿子自然对老母亲的糊涂深恶痛绝，一通教训。
黄阿姨默默听了几句，就忍不住发了火。儿子怕她再发病，也不敢再多说。
很快，儿子就被医生叫去，告知黄阿姨血管堵塞，需要心脏搭桥。但是这个“桥”有国产和进口的分别。国产的在医保里，进口的不在，而且价格是国产的好几倍。
“哪能噶巨？不能便宜一眼？”黄阿姨得知后脱口而出。
“姆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医院还能讨价还价？侬额健康好再打点折伐？”儿子气呼呼地训她道。
黄阿姨这一次反倒没有说话。儿子说的这些话明显都是为了她好。
“那就进口的吧，不管多少钱！”躺在病床上的黄阿姨断然说道。
她没有仔细询问国产与进口的差别，哪个更有性价比，考虑是否可以报销。
好像是生平第一次，她没再纠结于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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