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赤蝎惊诧不已的眼里,那个威名赫赫神龙不露首尾的江湖传奇,终于似拨开云雾抛弃了甫露面时的卑微,于此时展现出了他深蕴于内的峥嵘全貌,桀骜气度。
“嗖,嗖,嗖,嗖……”几条身影,片刻之后,原本就堪容立足的山巅已显得有些拥挤,一共来了的正是一十三人。
为首一人赤蝎认得,正是青龙会的总管,擒拿术精研有道人称“白骨手”的公孙止。
而分里外两圈扇形围定的其余众人竟也非什么陌生面孔,铁肩判官宋挺,鱼鳞剑余化龙,淮上鹰爪门的大当家李一白,仅仅赤蝎认识的便有好几位,而其他的看样貌气势也想必都是江湖上成名的白道人物。
公孙止身为青龙会的总管,怎会跟这些人走在一起?看样子竟是来者不善。
适才会主与岳西窗对话中讲起的围攻一说难不成竟是真的?可怎么却像是由公孙止带的头?
赤蝎心中一震。
今夜看来必不寻常,无论对青龙会来说,又或是对于整个江湖……
“两位大人好兴致啊,”
公孙止双手抄袖,毕恭毕敬地躬身说道。猛一抬头,两眼中迸射出的光芒却有如狐狸般的精明与狡诈。
“怎么今夜你也有此雅兴,呼朋唤友,登山赏月?”
那明王清冷的语气更衬托出公孙止的谦卑,仿佛视其他人如无物。
“你就是那明王?”
公孙止身后这时闪出一人,手提厚背刀,形貌彪悍,直呼其名高声喝道:“到这时候还废什么话,我们今夜来这里的目的你又岂会不知?”
那明王成名于四十年前,后因青龙会恶变的缘故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所以并不为现今大多数武林人士所识。说话这人是出身少林的陇右道祁连山马帮帮主段开天。那明王面上一鄙,直把他当作空气一般,连眼皮都不抬上一抬。开口问道:“公孙,这是为何?”
公孙止瘦长的身材像嶙峋的怪石一般躬的更低。
“您说呢,我的会主大人。”
虽然语气压抑,但公孙止的话中还是透露出某种遮掩不住的兴奋情绪。只是他不愿意先行将格在那明王与自己之间那层窗纸捅破。这就好比是老猫抓鼠,自己又怎会错过这个将江湖第一人戏谑掌中的机会呢?
周围零零落落地响起几声冷笑。
笑声过后,一人朗声说道:“龙头老大那明王,你统领青龙会称魁黑道,为祸江湖,肆虐妄为,屠戮我多少正义同道,万恶难书,想不到却也有今日,我等来此正是替天行道,为武林除去你这个魔头。”
“嘿嘿,不错。”
又有一人操着口蹩脚的官话接道。只见他的身形巍峨,样貌怪异,双瞳深褐,鼻梁高耸,顶上一头棕发,胸前挂着串革囊,服饰不类中原习俗,一手正握在悬挂腰间的长鞭柄上。
沙鲁克!赤蝎心道。他竟也要来中原武林插上一脚。
“好气派,好堂皇的理由。”
岳西窗这时插口说道:“倒要请教鱼鳞剑余大侠,半年前苏州巨富周半城的小公子被人掳走,索要三十万两赎金后送回来的却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骨,不知你对此等恶徒作何评价呢?”
余化龙原本白皙的面庞像是又涂上了一层白粉似的变得惨白,鼻子里冷冷一切。
只听岳西窗接着道:“我也是偶然听到苏州府的捕头们议论起周小公子尸体上的伤口细长,显然是被利剑所伤,但是翻开伤口却见里面的肌肉像是用锯齿绞过似的略带糜烂,这让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段才会造成如此结果。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渤海巨鲸岛余大侠的威名还没有传到他们耳朵里吧。”
只见余化龙的脸色愈加地难堪。
“真是一群废物!”
公孙止心中早有盘算,今夜为围攻邀来的助拳诸人虽说正道,暗里却俱非善类,略施小计投其所好,又许下偌大富贵,便令他们乖乖听命。可却不料余化龙一张口便被岳西窗的气势给压了下去。
这可真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
看他们原本倒还想在言语上逞能一番,这下丝毫没了心情,一个一个整顿神色,强打精神来应对包围中的两人。虽然自己话里话外将龙头老大和岳西窗贬的一文不值,但一见到真人,再联想起江湖上流扬的那些不败传说,这些人仍是心有戚戚。若然令这种馁弱的气氛继续漫延,恐怕今夜不是他那明王的死期,而是自己的末日了。
公孙止心中暗骂,上前拱手道:“会主大人退隐仙居,岳兄身为代掌,倒对这些江湖闲轶颇感兴趣。”
“这些不都是出自你这位青龙会总管之手吗?偌大江湖,还有青龙会探听不到的秘闻吗?”
岳西窗反言一击。
这倒出乎公孙止的意料之外。
他微微一愕,岳西窗果然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自己心里的一点心机全被他瞧的一清二楚。
“岳兄可真会开玩笑。”
口中打个哈哈,脚步往后趋动。瞥向众人目光中的暗示着华山之巅的生死恶战即将一触即发。
却听这时那明王一声断喝,“公孙止!”
“会主大人……”
“老夫不管会中事务,早已退隐,而立岳西窗为代掌也不过只是做做样子罢了。难道你竟还不知足?”
“嘿……”
没想到那明王出口便将话挑明,公孙止冷哼一声,也不再遮掩自己的野心,“江湖上人人都知道青龙会中有位龙头老大,而岳大侠的名头更是响亮,有谁知道我公孙止是哪一号人物。江湖地位与无上名望,又是有谁不想得到的。”
“于是你便生出这些事端?”
“不错。”公孙止道:“承蒙会主的栽培之恩。您也应该知道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更是个懂得把握机会的人。”
冷眼扫过四周,那明王道:“这些都是你召集来的人?一定要杀了我吗?”
“一个人多寂寞啊,我还想劳烦岳兄在黄泉路上陪您一遭呢。”公孙止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阴沉。
“多谢公孙兄惦念,”
岳西窗一旁开口道:“公孙兄多年以前便开始暗中交结笼络各地分坛,经营自己的势力,会主大人俱都睁一眼闭一眼,并未深究,想不到今天横生祸事。我身为代掌虽不称职,却也清楚记得会规中有一条,”
“哦……愿闻其详。”
“胆敢犯上者,杀。”
威胁的言语此刻听在公孙止耳中,却像是对手临死前的无谓挣扎,更加令他感到快意。
公孙止惺惺作态捂着胸口,“这倒是岳兄少见的坏脾气呀。青龙会为害江湖,会主大人恶名卓著,但我公孙止呢,却非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所以呢,我才会邀请来这些位高手助阵。岳兄大可放心,杀你们的,绝不会是我。”
“哦,是吗?”
岳西窗反问道:“这些白道上的正义英雄们口口声声要铲除邪恶,在杀了会主与我之后,难道还会留你为患吗?”
“他们是不会杀我的,岳兄,”公孙止颇具意味地一笑,“好叫岳兄知晓,江湖上的生存从来靠的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而非什么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情啊意的。财帛动人心,难道岳兄没听过吗?虽然世人不愿承认,不过这才是真理。更何况,青龙会早已为诸位侠士备下了黄金交椅,到时便是一家,何分你我彼此。”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
岳西窗抬手一一指过去,“都是这个缘由吗?铁肩判官宋挺,马王段开天,鱼鳞剑余化龙,鹰爪门当家李一白,十全九美的哑童聋姑,大同府巴林,白刃郭山山,大漠王沙鲁克,金玉满堂陶公望,”
众人心中俱是一惊,暗中提神聚气。以心度心,他们都生怕猝不及防之下万一中了岳西窗的暗招,不由攥紧自己的防身兵器。只见岳西窗的手臂缓缓的放了下去,最后就只剩下二人,“那么您呢?何九爷。”
何九面上无光,长年水上讨生活熬出的水锈更加衬得一张脸灰青灰青的。虽则年岁五十开外,因自小修炼童子功,身体仍然健硕。只是听到岳西窗点到自己的名字时口气一郁,颇似壮心暮年的咏叹。“没想到二十来年的交情,你却瞒我瞒得这么深。听公孙总管说起你是青龙会中人时我还死活不信,来到这儿才总算是见识到了。咱俩的心情,嘿嘿……现在该是同样的吧。小鬼……”
小鬼……这个称呼……
“自从当年我十三岁时逃避仇家追杀蒙您舍命收留,您的恩情我便从不曾或忘。更因为您在江湖中被人称道的慷慨正义,甫一出道便一直为我心中榜样,所以我不愿因为此地的相遇而在您老心目中对我抱有失望与遗憾。关于这青龙会……”
岳西窗解释道:“您刚才想必也听到了会主所讲,青龙会发展至今,早已不仅仅是一个门派的存在。非黑非白,亦善亦恶,繁杂盘结,交错孽生,多少人寄生其身以求生存,而为了生存反过头来又更加地维护青龙会。彼此循环以恶养恶,方才养成今日这个局面。这,其实并非是某人的错……”
“但却给这个时代带来了悲剧,”
何九低声道:“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小鬼。嘿,该称呼你岳大侠吧,总是改不了啊……”
“九爷……”
“听你叫这一声爷,我就知道你还是以前的那个岳西窗。自当年见到你第一眼,我就觉出你这小子定非池中之物,瘦瘦小小地,还没有武艺傍身,竟然便能从山东逃到河南一路躲过杀手的追杀,果然今日成就了如此威名。你还是没有变呐……”
何九语气欣慰,令岳西窗心中也是一宽,百感纠结。
迟了一迟,却听何九黯然道:“变的却是我。若我但凡有你当年暗闯青龙会的那一份勇慨,也就不会来这里了。”
不待岳西窗出口问询,何九接声讲道:“天河帮不比那长江三十六水寨,凭着长江水利,交通便捷,单是守着个漕运码头就能坐地分金。黄河上游水势跌荡,九曲十八弯,到了三门峡拐流向东,方才收了暴虐,展现出一片平坦水域。但由于水中夹带着大量的泥沙沉陷,导致黄河的水深并不够支撑起大船的行驶,再加上雨季洪灾和旱季的断流,天河帮的日子并不太好过……”
身后一人轻轻叫了声,“师傅……”
“定坚,”
何九轻轻拍在自己徒弟的肩头,端重的神色像是在做着某种责任的传承。“天河帮号称武林中丐帮外第二大帮,养活着千余帮众,这些人都靠着帮会吃喝生存,再算上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儿女,加起来怕不有万数之多,而我天河帮的规矩,一不走邪道,二不涉旁门,凭的是真真的功夫,实实的力气,就这也不过只能维持着混口饭吃而已。现在世道艰辛,一天天愈加地难挨,就算是我不吃不喝地要做他娘的什么圣人,也得管这手底下的弟兄们的生活吧,那可都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呐。”
磨难如斯,冥顽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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