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永远都在塞车,下雨天更甚。
都说是“春雨贵如油”,这次老天并不吝啬,阴森森的黑云铺满天际,几声脆响的春雷滚过,淅淅沥沥的春雨就落了下来。起初细细的雨点似乎还有些羞涩,润湿路面之后便变得大胆起来,雨势渐大,张扬着仿佛打算吞噬一整个冬天的干渴。李苹梅坐在回城的大巴车上,不停地焦急地看着窗外的雨势和手机上的时间——要是在晚高峰之前到不了站,恐怕就要在堵车中穿越小半个城市才能到家了。
果然,大巴车下了高速公路之后就开始慢腾腾地挪动了起来,就连落在车窗上的雨滴都迟疑着不肯滑下。也好,看来市区里的雨小点,没准车不难打。李苹梅心里念叨着,这趟差出得真是有些赌气,不过还能有啥办法呢。八年前她从一所还算不错的高校研究生毕业,顺风顺水的进入了一家高端教育类咨询公司,拿着不算太低的薪水,过上了“伪白领”的生活。说是“伪白领”,是她除了负担并不太低的房租之外,多少还要接济一下生活在偏远小县城并不富裕还要供养弟弟上学的父母。
在租房这件事情上李苹梅还有个标准,就是坚决不和别人合租,不知道会遇到个多么奇葩的舍友降低生活质量呢,再说了自己还得有点隐私啊。这些年她努力洗白自己的出身刷新自己的气质,上学期间她打工挣钱学游泳学韩语学陶艺,告别散发着小市民气息的小商品市场的廉价衣服鞋子,好不容易提升的生活品质可不能在租房这件事上降低。
终于,大巴车缓缓驶进了长途汽车站,车上昏睡了一路的人们瞬间都直起腰来打个哈欠,乘客们一骚动,车厢里氤氲出一股淡淡的酸臭气息。男人女人都揉揉惺忪的双眼看着窗外。其实城市和城市又有什么区别呢,无非都是车辆、人群、喧嚣、浮躁。趁着众人到站之前伸懒腰的间隙,李苹梅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了一个背包一个手提包两件行李,顺势走到车门前第一个跳下大巴车。车站里人和车挤在一起,大巴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高声喊着“都让让、都让让”,没带伞的人们抱着行李踮起脚尖避开地上的积水。几只大公鸡忽然在车底下乱窜,“咕咕咕”的乱叫,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慌忙去捉。想必是从农村带来的公鸡进城给儿子吧。李苹梅默默地想到,厌恶地冲出这番熙攘到路边打车。
想到两岁的儿子还在家嗷嗷待哺,李苹梅决定打车回家,她的信条是凡是能提高生活品质的事情在经济允许的范围之内绝不手软。只是越是心忙越是手乱,匆忙间没看清楚她就点了个“拼车”,又有司机马上接了单,瞬间电话响起,李苹梅接起电话告诉司机自己的具体位置。运气还不错,车就在两三百米之外,不过她还是在雨中淋了一小会儿,经验告诉她就算是距离不远司机也不是飞过来,而是挪过来。
“我去百花路青山小区,走白石路吧,可能堵得轻点儿,贺师傅。”扫了一眼司机的基本信息,李苹梅交代完地点路线,打算给公司去个电话。“不行啊,大妹子。”操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贺师傅有点征求意见又不同分说地说,您这是选了拼车,我还得拐个弯儿去接个人,都接单了啊。跑滴滴并不久的老贺已经深刻研究出了其中的门道,如果一单有人拼车的话就能比平时多赚点,因为两个人都付的行车费其实根本没少三两块钱,而他多走的路顺的话也就是一两公里。这样下来单能多赚十块八块呢,所以老贺很喜欢接拼车的单子。不过有时候遇上刁蛮的乘客总是会抱怨他是不是故意绕路,或者两人都十万火急要求先送自己,一旦乘客不给五星好评可会影响他的收入啊。老贺只能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和他们商量,好在大多数人都好还算好说话。
这一单应该挣不多,老贺默默地想,因为堵车,司机都不喜欢在早晚高峰出门,“憋着不上厕所还不停地踩离合能尿了裤子。”他们喜欢自得其乐地挖苦着自己的工作。老贺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要有时间他就出来接几单。没办法,他需要钱。
行啊,那就这样吧。
李苹梅回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打个电话告诉领导她这趟出差的成果:一人之力果断拿下了公司在邻近城市的活动订单。是时候让这些心里只有赚钱的老板改变对我们这些职场母亲的看法了!不过,李苹梅也不得不承认,原本想生完孩子复出后不求赚多少钱,只要有份安稳的收入就行,可是才进公司不久就让她认识到了这想法已经完全不合时宜。三年前工作到了瓶颈期,怀孕后她索性辞职了,亏得老公是IT男收入尚可日子勉强应付的过去,眼看孩子渐大,自己总不能此后就做全职主妇,家里也巴巴需要她一份收入呢。于是凭借不错的教育和工作简历和良好的口才形象,她很快进入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广告公司。
这些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懂什么呀,我当年拼的时候你们还在大学里谈恋爱呢。然而,李苹梅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这些二十四五岁刚上班一两年的小丫头已经冲出江湖并且一步步靠近了公司主力地位。她们个个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价值不菲的高跟鞋和白衬衣,朋友圈里竟是嘟着嘴的美颜自拍,可是跑起业务来却毫不含糊。有一次公司要做一场教育咨询的活动,要求几名员工各自出一份思路讨论,李苹梅仗着之前的工作经验信心满满,只列了个提纲就打算在讨论会上直接发言。不料一开讨论会李苹梅直接傻眼了:几个年轻的小姑娘连夜查询了解了对方公司背景并写了好了策展方案,有一个甚至还准备了备选方案。讨论组年纪最大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败涂地,她终于明白,脱离社会这几年,她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了,职场不会对她有所宽容,她得向刚上班时一样拼才不会被淘汰。于是,这次她果断扔下嗷嗷待哺的娃去两三百公里外的城市出差。
雨水滋润的路边绽开的美人梅更加娇艳,浓重的春色蔓延了整个城市,车子却是走走停停。路口转角处,李苹梅看到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清瘦男孩子在挥手,想必那就是一同拼车的乘客吧。果然,小伙子抱着一箱子书钻进车厢,质量并不好的国产车瞬间重心下移。小伙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默不言。
“你俩都别着急咧,这路且堵着呢。过了这一段就好点了,先送小伙子去西河大学,再去青山小区,都不耽误,都不耽误。”老贺打破了车上的沉默。李苹梅焦躁地动了动身子,这么一绕比预期的回家时间又要晚上十五分钟了。
“西河大学到小南门对面的那条小巷子吧,师傅。”周百青一开口,声音还带着几分怯怯,委实和他高大的身材不太相称。若是摘了眼镜,周百青一定是算得上是一表人才,挺鼻薄唇,浓眉大眼。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个子比大多数人都要高的原因,他走路总喜欢略弯着腰,久而久之养成了驼背的坏毛病,再加上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挂在耳朵上,妹妹经常说他“美色打折”。
周百青的目标就是考研究生。七年前,从农村走出来的他考上了这座城市的二流本科,在小村庄里看来已经是飞出的凤凰,读了几年之后他发现要想在城市立足,或者延缓在城市打拼的进度只能继续读书。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考研失利了。第一年不要紧,也没有尽力准备全当练兵了;第二年考得不错可是败在选了热门学校的热门专业;第三年竟然在最不起眼的政治课上失了手,足足比预期少考了二十分!周百青伸手紧了紧高高的衣领,把脖子往里缩了缩,吞了一口干巴巴的口水。自从毕业后也没参加工作,靠着之前打工攒下来的一点钱和二十二三岁就嫁了有钱人的妹妹接济,他开始了两点一线的备考生涯。
决不能占用学习时间打工,他固执地不去工作哪怕是兼职。有志者,事竟成,周百青总喜欢用这些大道理给自己打气。于是,他在本市的师范大学附近租了一间没有暖气没有空调的小卧室——对他来说都没关系,只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每天清早,周百青都会果断关上叫醒梦想的闹钟,洗脸刷牙后背着书包来到出租房对面的大学找一间自习室,开始学习。
即使不是本校学生,在大学里找自习室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谁的脸上也没写着“学生”俩字,周百青也还算是大学生(研究生)的年龄,况且他的目的只是学习,绝无他念。时间久了,哪栋教学楼哪个时间有空隙,哪个楼可以长待,哪个楼只能插空他都了然于心。大多数情况下,周百青都安稳地坐在“别人家的教室里”趴在书上默默学习,有时候看到进进出出的本校研究生也格外艳羡:他啥时候才能堂堂正正地坐在这个教室里上课啊。
于是,每年招生季有学校出了招生简章,周百青总会挨个细细研究。妹妹总说他没有主心骨,哪像她年纪轻轻目标就是嫁个有钱人!并且顺利实现了。周百青可不这样想,考研的情势每年千变万化,每所学校的指定复习书目和招考条件都会有变化,若不细细研究怎么趋利避害选择几率最大的大学!于是,报名之前是周百青最纠结的时间,一会觉得应该去京城,那可是文化中心;一会觉得应该下江南,杏花春雨么;一会又觉得不如去东北、西北,果断难度最小!纠结来纠结去,往往到了最后一日,周百青硬着头皮反反复复敲了改,改了敲,最后咬着牙定下来之后,又要懊恼上好几日——哎,是不是又填错了?
李苹梅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车厢里的三人的静默。接起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了丈夫一连串的抱怨:妈自己在家一边做饭一边看孩子,结果看不过来儿子自己从沙发上滚下去摔破了额头,还流了血。他到家时候正好儿子在哭妈在哄,厨房里也干了锅。这一通抱怨声音之大让老贺和周百青都听了个清清楚楚,脸上连连挂不住的李苹梅正要发作回击,奈何电话那边已经断了线。好像吃了个熟鸡蛋噎在嗓子眼儿,李苹梅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在外面和那些打扮的跟小妖精似的臭丫头斗,没回家呢事就堵在门口了!李苹梅忍不住愤愤。
“嗨。有啥大事呀,都是小事,都是小事。”天生一副笑脸的老贺忽然紧锁了眉头,深深的愁苦全都嵌在和他年龄并不相称的皱纹里。几个月前,三岁的儿子忽然从活蹦乱跳慢慢变得食欲减退、经常低烧,一纸诊断摧毁了年过四旬的老贺:神经母细胞瘤。这是他和妻子从没见过的一个名词。婴幼儿常见的肿瘤类型。已经临近中危级别。死亡率是百万分之四。治疗效果不好预计。也有可能自发蜕变成良性肿瘤。只念过初中的老贺看着这些佶屈聱牙对他来说难如天书的字眼,生吞活剥般咽下开始了漫长艰辛的求医路。
老贺以前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呀。当年别人给他介绍对象时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一看就是老实、好脾气的人儿。”老贺和媳妇儿在小区里经营着一家水果店,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小日子也算是富足。他总是笑眯眯的给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称着水果,大声介绍着来自南方的新鲜水果,榴莲,百香果,枇杷,粑粑柑。“谁敢和我比价格”是他的口头禅,每天都要喊上几十遍。“你这真是自卖自夸来!”“我是王婆!”老贺从来不恼,眯起眼睛开着玩笑。三年前儿子出生,老贺儿女双全。那天,他给每个来买水果的顾客送了一个富硒西瓜。“我有儿子啦!西瓜白送。谁敢和我比价格!”老贺嘴巴乐得合不拢,露出焦黄的牙齿。儿子满月后他又拿出大部分积蓄买了一辆国产车,除了进货之外得空还跑个滴滴。出车时老贺总是乐滋滋地摇晃着头唱上几句七八十年代的红色歌曲,还会学年轻人那样跟乘客说“给五星好评啊,亲。”
如今,甜蜜温情的生活就像是一条恬恬流淌的静谧小溪忽然被掉落的巨石拦腰截断一样。
“师傅,您在路口停一下就行了。”周百青的话打断了老贺愁苦的思绪。车子停下,周百青从车厢里搬出一箱书,寄予着他全部缥缈希望的一箱书而已。原来一直学习的师范大学已经待了两三年,几乎是读完一个研究生的时间。或许那所学校不是我的福地吧,周百青默默地想,于是搬到了西河大学附近,又在西河大队南门对面的小胡同里租了一间卧室从头开始。雨渐渐小了,周百青抬头看了看天,又把脖子往衣服里面缩了缩。手机响了,他看到妹妹给他转账了一千块钱,说是帮他分担点房租。这是唯一一件能让周百青动摇的事情,自己已经是二十五的小伙子了怎么能一直花妹妹的钱!虽然也不是妹妹挣的钱,而是妹妹嫁了有钱人,这点钱已经不够妹妹买套像样的化妆品。今年春节在农村老家,妹妹开着豪车回去,简直像是古代儿子中了状元的诰命夫人般那样风光,而他一人默默的躲在自己屋里翻看着今年考研成绩预测,反复思量政治那道题到底是选了A还是选了C,英语作文到底跑没跑题,今年到底能不能上线?父母是不爱多说一句话的,偶尔露出来几句腹诽,周百青总是沉默地推推眼镜。
“也许今年就考上了呢。”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然而,今年还是没考上。不过,周百青已经打听到了西河大学传说中上线率很高的自习室,他一定要一早去占个好座位,说不定能有个好彩头。想到这里,他收下了妹妹的钱,准备继续开始下一段两点一线的备考生涯。
雨停了,穿越了大半个市区之后,道路也变得顺畅起来。李苹梅反而不是那么着急回家了。这些年,她一直在被生活簇拥着、裹挟着,过得没有一丝惬意,就算是去学习那些所谓的高品质生活的事情也夹杂着几分焦急和匆忙。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还得去职场上拼,还得为了生计游走。对不愁生计的人来说,学韩语学陶艺是陶冶了情操,熏染了气质;对她这样手头每天压了好几份策划方案的人来说,就等着在哪个场合说和不合时宜的插上一句提升一点自己可怜的尊严而已。
李苹梅忽然想起来还有老家父母交代的事情没办,说是最近弟弟忽然觉得听力下降,县城里的医生说不出所以然,如今到了高中学习的紧张阶段,二老不放心却也没办法,只能投奔她来,让她在市里的大医院给挂个号,找个专家瞧瞧。李苹梅翻了翻通讯录,打算给过去的家里有亲戚在医院的同事打个电话。算了明天再问吧,今天实在太累了。就要走进家门的李苹梅搓了搓鞋子上的泥土。生活就是这样,总说不上有什么大的不痛快和不舒服,却又像是哪里被蚊虫叮咬了一样轻微的又痒又痛,想要挠却不知道去哪里挠。
春色渐深,李苹梅没有心思欣赏。老贺调转车头飞驰而去,他抢到了下一个订单,还得赶紧去接下一个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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