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奇思五）

回家（奇思五）

一

那对夫妻离坟墓还很远，就痛哭失声。

那是一对中年夫妇，妻子一手捂住嘴，似乎不这样一掩，她的悲伤就会像洪水决堤，将她冲垮。即便是这样，她的身子还是摇摇晃晃，几欲跌倒。由丈夫搀着，跌跌撞撞走到坟前，她便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坟上，锤着坟头，大放悲声。丈夫也泪流满面，跪下去一张张烧着烧纸。那坟里面葬的是，他们的儿子

圆圆站在不远处，看得鼻子一酸，想哭。中年丧子，幼年丧父，世上能有几人真正懂得他们的心，体谅他们的痛苦。

片片纸灰从火焰中升起，飘向空中，似乎想赶往什么地方。圆圆想，如果真的有阴间的话，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了的人，都不用痛苦了。因为死了的人并没有消失，只是去了另一个空间，最终还会相见。

圆圆从包里拿出墨镜，这副墨镜是他们公司的新产品，带上它可以与亡灵沟通。其实，这只是一种幻觉，墨镜里有检测仪，能检测到人的大脑信息，根据所检测到的信息相应的产生影像。

圆圆试了试，将墨镜罩在脸上，天地变暗了。再看那座坟，正有一个人像影子一样从坟墓里走出。那人也戴着墨镜，穿着风衣，出来后，对正在痛哭的夫妇叹了一口气。他是个年轻人，长得很高大帅气，难道他就是那对夫妇的儿子？

圆圆有些奇怪，她的脑中并没有这个人的形象，怎么能看到他呢？

那人径直朝圆圆走来，墨镜后面的眼睛似乎正盯着她看。圆圆有些紧张，虽然她知道这是幻觉，可是也太逼真了，从来还没有过。

离近了，圆圆不禁又有些恐慌，该不是真的看到鬼了吧？他为什么直冲着自己走来？难道要伤害自己！但看他的脸，也不凶，他的脸棱角分明，显得很刚毅，有一股正气。

那人从圆圆身傍走过，好像没有看见她。她放下心来，那人的风衣擦过她身傍，仿佛一阵轻风。

圆圆转过身，定定地看着那人的背影，他的肩膀是那么的宽，他的步子迈得是那么的大，他的身姿是那么挺拔……忽然她的心砰砰跳起来，脸一红，她心动了。她不禁有些慌乱，长到三十岁，还是第一次对男人这么动心。

那个男人忽然回过头来，冲她一笑，说，美女，你好像能看见我！

呀一一圆圆惊呼了一声，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低下头，不敢让那人看她涨得通红的脸。

那人说，你不用怕，我是鬼，但我是个帅鬼，我不会伤害你的。说完，向圆圆招招手，走了。

圆圆将墨镜摘下来，那人又看不见了。她不觉有些好笑，这只是幻觉嘛！可是这幻觉也太逼真了。她想，可能是墨镜电脑程序升级了。

圆圆将产品向那对夫妇做了介绍。那妻子戴上后，便猛地抱住一团空气，又嚎啕大哭，边哭边说，妈的儿呀，妈好想你呀，妈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二

走在田间小道上，圆圆想那对夫妻今后应该不会那么痛苦了，虽然见到儿子只是幻觉。她的心忽然有些失落，她想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鬼魂的话，该多好啊。

前面田地里两座坟墓前，站起一对母女，女儿搀扶着妈妈，妈妈的脸色悲怆。走上小路，妈妈说，我对不起你爸爸……

女儿说，妈，您别这么说。

妈妈说，我只顾自己伤心，跟他吵，跟他闹，都没有想过他的心情也会很痛苦。

女儿说，妈，爸爸不会怪你的。

妈妈说，可是他一个人……该多孤单呀！

圆圆心想，一定是这位妈妈的丈夫去世了，而且是刚去世。当年她爸爸刚去世的时候，她妈妈也是这样的神情。她的心里忽然一颤，她想妈妈当时也一定很痛苦，她却没有这样想过，老是觉得自己失去爸爸，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她怪妈妈，是妈妈骂了爸爸，爸爸喝了酒，才骑摩托车出了车祸。

那对母女在圆圆面前停下，女儿上下打量着圆圆，好像认识她似的。圆圆看那女儿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气色不正，很瘦弱，好像有病。她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印象，肯定不认识她。一一哦，对了，她可能要买自己的产品，她在这一带已经卖了很多副眼镜了，也许有人告诉他们她的样子。

她刚想介绍自己的产品，那人忽然叫道，你是圆圆吗？

圆圆一愣，圆圆是她的乳名，她并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她说，你认识我？

那人惊喜道，你真的是圆圆！我是娟娟呀！

娟娟！呀……一一圆圆身子一颤。娟娟是她小时候的伙伴，她恍然意识到，她已经回到了家乡！她这次推出来推销产品，并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随便上了一辆车，随便从一个地方下了车，没想到居然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她立刻又想起了她的爸爸，她爸爸的坟墓也应该在这里，或许就在附近。她还从来没有给爸爸扫过墓，她爸爸的形象在她心里也已经模糊了，她只有一张她爸爸的两寸的黑白照片。那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还没有现在的她年龄大。

娟娟激动地流下了眼泪，看样子如果不是扶着妈妈，一定会过来抱住圆圆大哭一场。

圆圆没有那么激动，她一向不习惯别人的热情，娟娟小时候的模样，她已经不记得了，她们分别的时候都才八岁。她没想到娟娟还能认识她，这让她心里有些感动。

圆圆对娟娟的妈倒还有印象，不过她不喜欢她，因为她尖酸刻薄，尤其抠门儿。小时候到她家去玩，从来不给她拿零食吃，唯一一次破天荒给了她半包饼干，还是生蚂蚁的。

娟娟说，圆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是回来给你爸爸扫墓的吗？扫完了吗？你回村子看了吗？去我家坐坐吧！一一娟娟一连串的说着话，似乎有很多话想对圆圆说。

刘家村，圆圆印象中不知听谁说过，他们的老祖宗在这里安家的时候，只有一家兄弟三个人，而现在，这里已经是个100来户的大村子了。

圆圆本不想回来，想到这个村子，她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漂泊的人，没有根的浮萍，没有爸爸的孩子。但这个地方又是她魂牵梦绕的地方，经常出现在她的梦中，她也想看看她家的老房子，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可是那个老房子已经不存在了，村子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她走的时候村里还有茅草房，而现在普遍的都是红瓦白墙的楼房了。

进到村里，娟娟指着一处房子说，你看，那就是你家当年住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那里现在是一栋两层的楼房，已经是别人的家了。圆圆有些失望，人都说事过境迁，物是人非，现在这里对她来说，连物都没有了。

他们来到一个小院子前，这座院子很陈旧，是三间瓦房一层院的宅子。被两座二层楼夹在中间，显得很破旧低矮。

圆圆说，怎么别人家都盖楼房了，你们家还住这样的房子？

娟娟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身体不好，家里挣的钱都给我看病了。

圆圆又想起了娟娟的爸爸。她还能忆起娟娟爸爸的样子，娟娟的爸爸是个老实憨厚的人，他也死了，人的生命为什么那么脆弱呀！

娟娟妈妈还是失魂落魄的样子，被娟娟扶着，似乎娟娟一松手，她就要摔倒。

娟娟说，圆圆，你帮我把大门推开好吗？

圆圆应了一声好，走到大门前，双手一推，大门向两边敞开。

院中站着一个人，张开空洞洞的嘴巴，呵呵笑起来，说，您来啦！

那人看上去五六十岁，满脸皱纹，但面孔很熟悉，就是娟娟的爸爸。

见鬼了！圆圆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娟娟爸爸赶忙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姑娘，你怎么啦？

圆圆啊一声惊叫，甩开娟娟爸爸的手，跳起来跑开。

娟娟爸爸很尴尬，涨红了脸，看着圆圆，手足无措。

圆圆恍然醒悟，娟娟的爸爸可能没有死！是呀，娟娟并没有说她爸爸死呀，自己怎么就认为她爸爸死了呢？再看娟娟爸爸那空洞的嘴巴，只是缺了一颗门牙而已。

圆圆不由脸一红，说，对不起……叔叔。她又问娟娟，说，你爸爸他没有……

娟娟说，没有呀！

既然娟娟爸爸没有死，娟娟他们是给谁扫墓呢？是爷爷奶奶？如果是爷爷奶奶，为什么她爸爸不去呢？

圆圆说，你们是给谁扫墓？

娟娟说，我们没有给谁扫墓呀？

圆圆说，你们不是从墓地来吗？

娟娟说，我们是从墓地来呀。

圆圆奇道，你们不是扫墓去，去墓地干什么？

娟娟说，我们没有去墓地呀！我们就在那里住呀！我们是回来看爸爸的呀！

啊？圆圆懵了！这时候她见娟娟冲她一笑，做了个鬼脸。娟娟妈也冲她勉强一笑，似乎有些歉意。随着他们的身形便恍惚起来，仿佛水中的影子，晃动着消失了。

圆圆呆住了。她真的遇见了鬼？还是又是幻觉？

三

姑娘，你怎么啦？一一一个人说。

圆圆回过神来，见眼前站着一个大妈，很关心的看着她。圆圆想，看这位大妈年纪，自己应该见过，但却没有印象 。

圆圆说，我没事，谢谢。

大妈说，姑娘，你是谁呀？

圆圆不想说出自己的身份，只说，我是娟娟的同学。

大妈说，噢，我以为你是镇里的领导呢！你不知道吧，今天镇里的领导要来慰问娟娟爸爸！

大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满是感动自豪的神情。

圆圆明白了，怪不得刚才娟娟爸爸一看见她时就说，你来啦！

圆圆回头看娟娟爸爸，正傻呵呵地看着他们。他好像没有看见娟娟和她妈妈，可能是自己真的有了幻觉。

圆圆问，政府经常来慰问娟娟爸爸吗？

大妈说，不，这是第一次。

正说着，一辆轿车开了过来，从车里下来八个人。有镇领导，有村干部，还有一个扛着摄像机的。

他们从车里搬出许多东西，有米、面、油，还有些礼包。

一位长得白净大领导模样的人拉着娟娟爸爸的手，膝对膝坐在对面说，大叔，您如果有什么困难，要求，尽管向村里提，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为您解决。

娟娟爸爸很拘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说，不，我没有什么要求，谢谢政府的关心！

慰问的人走了，娟娟爸爸送了出去，屋里静下来。圆圆看见家徒四壁的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相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很柔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脸上勉强的挂着笑，像乞求阳光的孤花。她就是娟娟。

娟娟是二十七岁的时候死的，患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她妈妈是去年死的，是因忧郁症。圆圆想到娟娟的爸爸，满脸都是皱纹，算算他的年龄，才50岁，可是现在却像六七十岁的老人。就像她的妈妈，妈妈现在看上去也比同龄人大很多。这都是因失去亲人，过度悲痛所造成的。很难想象，娟娟死后，娟娟爸爸和娟娟妈妈该有多痛苦。

娟娟爸爸回来了，刚才那个大妈也来了，还有许多人。他们看着满屋子的礼物，都笑逐颜开，说政府真好！又安慰娟娟爸爸说，你不用担心了，即使无儿无女，到老了照样有吃有喝，照样过幸福的日子！

娟娟爸爸嗯嗯的应和着，憨憨的笑着。

圆圆心想，有吃有喝就能过幸福的日子吗？她从娟娟爸爸的眼神中感觉到他很激动，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娟娟爸爸很快就会感到更孤独。

圆圆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她爸爸刚去世的那些日子里，她感觉她家的天塌了。那时候天天有亲友到他家去，陪着她妈妈，陪着她，她感到了很大的安慰。但是那些人走后，她就会更孤独，更恐惧，仿佛心刚被暖热又被丢进冰窟。渐渐的她的心硬了，不愿见人，不愿和人说话，不愿再体验被关怀的激动和温暖，因为随着激动和温暖而来的是更大的寒冷。

四

村里有饭店，吃过午饭后，圆圆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些烧纸，并向店主打听爸爸的坟地在哪儿？

圆圆的询问，引起了店主的惊讶，和在商店门前聊天的人的好奇。他们都围过来，问圆圆是谁？

他们的眼睛满是关切。圆圆想，这些人曾经都是与爸爸和爷爷朝夕相处的亲人，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爸爸？记不记得自己？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是圆圆。

呀……周围人都惊呼一声，有些上年纪的人，眼睛一红，流下泪来。那位刚才见到的大妈也哭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说，好孩子，你还认识我是谁吗？

娟娟心里一慌，想逃，因为她感到一种温暖包裹过来。

圆圆爸爸的坟在一块麦地里，想绿波中的一块孤丘。

在这个村里，圆圆已经没有近亲了，没有叔叔伯伯，她想她爸爸的坟应该很荒芜，长满杂草。可是并不是这样，她见到爸爸坟的时候，坟上已经培了新土，还有刚烧过纸的灰迹。陪她一起来的大叔说，这是娟娟爸爸培的土，年年都是如此。

纸灰悠悠飘上空中，她仿佛感到爸爸接到了她的祝福。

圆圆想在这儿多呆会儿，她便对那个陪她一起来的大叔说，大叔，您先回去吧，我想多呆一会儿。

那位大叔走了，临走时说让圆圆晚上到他家去吃饭。

周围空寂下来，微风掠过，麦苗像波浪向一边涌去。圆圆跪在坟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有很多话，似乎又没有话。

忽然，一个人从坟堆里冒出半截身子，就是先前那个墨镜风衣让她心动的帅鬼。

那人说，哟，怎么是你？

圆圆吃了一惊，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面？

那人说，我就住在这里面呀！

圆圆一惊，心想，难道认错了，这座坟不是爸爸的？

圆圆说，你是谁呀？

那人说，我是你爸爸呀！

圆圆说，啊？这怎么可能？我爸爸怎么能是这个样子？一一圆圆觉得这个人的衣着很新潮，有韩国范儿。

那人说，这个样子？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帅呀？你妈妈难道没跟你说过吗？当年我可是个时尚青年。你看你这身衣服，都过时了，你怎么这么不讲究？哪像是我的女儿？

看看自己的衣服，圆圆脸一红，她确实是不太注意打扮一一等等

圆圆说，等等，你先别说是我爸爸，我先前明明看到你从那座坟里出来呢？

那人说，哦，我那是向别人借钱去了。

圆圆说，怎么？借钱？你没有钱花吗？娟娟爸爸不是每年都给你烧纸吗？

那人说，娟娟爸爸是每年给我烧纸，可是，这两年烧的都被娟娟妈妈要走了。

圆圆奇怪了，说，为什么？

那人说，她说那是她家的钱，凭什么给我！

圆圆长大了嘴巴，没想到娟娟妈妈居然能做出这种事？真是太奇葩了！

圆圆觉得很愧疚，让爸爸没有钱花。她说，我再去买些纸冥币烧给你。

那人说，不用了，不是你烧多少纸我就有多少钱花的，我拿到你烧的纸还要到阴间银行去兑换，每年兑换的数量是有限的，要不然阴间还不通货膨胀哦。

忽然，那人的语气又变得低沉了，说，你……你妈现在怎么样？

圆圆撅起了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了，只是点点头。

那人又小心的问，她……有没有再婚？

圆圆垂下头，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

那人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就好，我这就放心了……

圆圆仰起脸，惊讶地说，你不怪她？

那人说，傻瓜，我照顾不了她，有人照顾她，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她呢？

圆圆说，可是，你因为她……

那人说，哎，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醉酒驾车出事故只能怪我，不怪你妈妈。

圆圆咬了咬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人伸出手抚着她的头说，其实爸爸更担心你，担心没有爸爸，会不会变得胆小自卑？没有爸爸的家的夜里，你会不会害怕黑？没有爸爸，你会不会被男朋友欺负？

圆圆眼睛一热，想哭，却又想笑。想哭的是，这个人说的话真像是爸爸说的话。想笑的是，他的样子却看上去还没有自己大。

那人又说，哎……你的眼泪能不能别只在眼睛里转，咱们好歹已经有22年没见了，能不能落两滴眼泪，叫我一声爸爸。你这么坚强，很伤我自尊的。

圆圆脸红了，说，对、对不起……爸、爸八

那人笑了，张开双臂，说，好了，乖女儿。来，拥抱一下。

圆圆下意识想回避，虽然她已经认可那是她爸爸，但他太年轻了，看上去还没有自己大。但她爸爸已经将她抱住，圆圆僵住了，心突突直跳，她一时还不能适应，幸福来的太突然了。

那人又说，爸爸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是却一直关心着你，所以你不缺父爱，你可以骄傲……

圆圆身子放松下来，慢慢靠在那人怀里，闭上眼睛。

忽然，身体失去支撑，向前摔倒，脸撞在坟堆上。她一激灵，醒过来，原来她睡着了，做了个梦。

微风瑟瑟，已是黄昏了。

圆圆哇地哭出声，仿佛转身看不见了爸妈的孩子。她在坟上，双手扒着土，似乎想把坟扒开。不，爸爸，那不是梦！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