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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童年里,有着两个不同寻常的伴儿,那是两棵不能说话、不能走动的树的伴儿。印象里,有了这座院落,便有了那两棵树。算算年岁,须臾里竟已度过二十载春秋。
犹记得他们来时青涩模样。在那与我臂腕粗细的躯干上,生长着几支手指般纤细的枝杈,有几叶嫩绿正在绽开;根系上包裹着的碗大一块儿土蛋,那是来自娘家的最后一份馈物;他俩一撇一捺,交错着躺在车厢,阳光洒在身上,泛出了淡银色的微光。待到帮忙的师傅在菜地边缘掘好一东一西两处土坑后,他们便在院子里安了家。
我问师傅:这是什么树?
师傅说:银杏。
我摸着叶子问:他们什么时候开花?
师傅说:他们不会开花。
我又问:那什么时候结果?
师傅说:等你长大了,他们才会结果。
招待师傅的餐食,是一顿浆水面。从饭桌上大人们的话语中,我得知那是两株寿命极长的树。他们能活多久呢?会比爷爷奶奶还久吗?饭后,我站在树前懵懂地看着他俩,却没能发现什么特别。
我多了两个伴儿,两个不能说话、不能走动、不能开花,还暂时不能结果的树的伴儿。我殷勤地为他们浇水,期盼他们早日长大,结出果子。彼时,院子中央还有一畦碧绿,父亲会不时地为它们浇粪施肥,却忽视了地畔的两株银杏。
我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回答说,肥劲太大,浇上去可能会把小树烧死。我略微听懂了些许意思。便效仿父亲,秘密地把我的尿浇给了小树,东一泡、西一泡、不偏谁、不向谁。慢慢地,他们的叶子变多、变大了;我数着叶片,确实比刚来的时候多了一些。这让我第一次体会到满足感。与此同时,从树根处浮起了若隐若现地尿骚味儿,往后变得越来越浓重,以至于出入后门的间隙,都能闻到一股明显的尿骚味——我和小树的秘密败露了。但父母并没有责怪我,仿佛默许了这种的行为,只交代我离远点尿。我从中悟到了些什么,便很少再给西边靠近后门口的小树尿了,而把大多数留给了东边那棵。
我的努力是颇有成效的。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灼灼地生长着,树叶渐渐丰盈起来,变得有模有样,但枝干却依旧那么纤瘦。这使得我坚定了对他们所行的“善举”。更让我欣喜地是,在不经意间发现了哥哥和父亲也会有这种“善举”。但他俩似乎偏爱东边的小树,而冷落了另一株。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不再有新叶长出,似乎停滞了生长,这种静止令我对他们的感知急剧减弱,如同房阶下静悄悄地石头。只有风掠过他们,拨动着叶片时,才注意到他们依旧伫立在那里,不曾消失。
再次感知到他们存在的时候,我已经添上了线衣。那是照例进行地一次“善举”,当我提着裤沿抬头望去时,察觉到他们所显现出的异样:叶片外沿微微卷起了淡黄,并且似乎有向内里蔓延的趋势。我拽下一片叶子仔细观察,猛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随之心头一颤,难道他俩真的被我的尿烧死了?我围着树转呀转、看呀看,发现有一少半的叶子都生了卷黄的“病”。慌乱中我端起盆来,一盆接着一盆给他们浇水;地上的泥水汇集成潭,在边缘的薄弱处豁开一个小口,流向低洼。接连几天,我都为他们浇水,希望能治好他俩的“病”。但为时已晚,变化得除了越来越宽的豁口,还有更多卷黄的“病叶”。
我瞒着父母在惊慌中度过了接下来的日子。不再去给他们浇水浇尿,甚至连路过都怀持着不安:我决计不再接近这两棵“病树”,他们成了我那时挥之不去的心病!
叶子的“病”在逐日加剧,末了,完全被黄色吞噬。一场连绵阴雨落下,迫使我添上毛衣。期间令我疑惑地是,父母仿佛看不见他俩的状况,从未找我过问“病树”的事,而我也暗自窃喜于父母这种“看不见”的状态。
不久,“病”到垂危的叶子慢慢脱落,风带着他们在院子里流浪着,辗转回来停在了后门口的房阶下;风走了,把他们抛弃在那里。我成日待在屋里,除过必要之事,不再出入后门。幸而母亲喜欢整洁,隔天清晨他们就没了踪影。
直到叶子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父母仍然没有过问,我的忧虑便减轻了许多。
雪来了,目所能及的世界被一层厚实的纯白所覆盖。早起的孩童们结着队在雪地里打雪仗,心灵手巧的则堆起雪人,这时大人们也会过来帮忙,一铲铲白雪瓷瓷实实地拍在了雪人身上,孩童们则在地上滚起雪球,一来二去它的头就成型了。最后,用捡来的两支残枝断杈和废弃的塑料红桶,传神地装饰着雪人。而那两枝光秃秃、病恹恹的树干似乎被雪遗忘,困顿在这片满是白色的荒芜之中。
来年春天,我惊奇地发现他们的枝杈上重新张开了绿绒。哦?他俩的病好了。我欣喜地把事情告诉父母,惹得他们捧腹大笑。他们告诉我,树叶春生秋落是只一种自然现象,让我不要为此忧虑。
我问父母:什么是自然?
父母说:世间万物,皆是自然。
我的心病愈合了。
几年后的自然课上,我知道了关于树的更多秘密。他们不只叶子会春生秋落,那层外衣也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剥落新生;更让人好奇的是,他们的体内还藏有一种叫做年轮的奇怪东西,我的两个伴儿会不会有呢?我用自然老师教授的方法,把他们金黄的叶子夹在字典中制成标本,放在卧房里的书桌上;多年后再见到它时,已经变为焦脆的枯黄色,脉络清晰可见。我轻轻地拿起叶子,却不慎捏碎了叶柄。一股懊悔涌上心头:若没有再见,便不会造成伤害。
就像无法察觉自身的成长变化,我也无法察觉到他俩的变化;似乎我长多高他俩总会比我高过半身。某一个晨间,我正怀着急切的“善意”走下楼梯,初生之日所散发出的柔光,穿过叶隙将斑驳的光影打在身上。乍然发现他俩已经和房檐比肩;我来到树下仰头望着他们,看到手腕细的树干长到和父亲茶缸一般粗;看到光滑似漆的树皮上挣开了稀稀疏疏的树纹;看到新抽出地枝杈上满负着绿莹莹的嫩叶,向外奋力的伸张。而树下的我连他们一半也不及,那一刻仿佛明白:他们已经不需要我的恩泽,反而真正需要被施以善意的是我。
多年后,漫山灿烂的秋天里,雁雀南飞。我的姥爷正在被一种枯褐色吞噬,逐渐流失生命原有的色彩。来年春天,候鸟北归。在自然之力所驱动下万物复苏,盈盈地生长着,但却偏偏遗漏了姥爷。淅沥沥的雨点落在屋脊,从檐翘上淌落下来,由珠结为线,再由线断为珠;站在一袭素白前的我们,红润了眼眶,在呜咽中等待着最后一丝生之希望的消逝。没过多久,他就死了;上天似乎有所感应,派这场雨前来吊唁。
这年硕秋,两棵银杏树的叶子早早泛出金黄;约莫过了二十多天,就化为两团黄灿灿的耀金,伴着风儿在空中摇曳。若风吹得急切些,他们就做出“哗哗哗”声告别枝杈,随着风飘向院子,飘向田间,停在了院墙根儿。又一阵风吹来,他们结着群欢乐地飞向别处嬉闹,累了便停下来歇息,等待着下一阵风的到来。
最终的道别是无法挽留的,即便没有风儿的召唤,他们也会离开。这些泛着耀光的精灵们快活地打着旋儿,在秋日下纷纷扬扬地翻滚、飘摇,悄然地落在地上,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华美的时刻。紧接着,便迈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一场夹杂了浓浓寒意的连绵阴雨来了,余下的叶子尽数被雨水打落。澄亮的金黄被一滩混浊所裹挟。寒风袭来,水面卷起涟漪,那些可怜的精灵们旋扭着、挣扎着,企图借着风的力量来摆脱混浊。他们的确失败了。雨过放晴,这些金色的精灵们,褪去了昔日的神采,显出倦意;被往来的脚步拓印在地上,再被大地所收容。
如同冬月里堆叠起的皑皑白雪。这遍地的金黄,不消几日便会被母亲揽集起来。我不赞同这种做法,却从未劝止过她。我只觉得银杏可怜,当此一幕,他们却得筹划终生,怎么忍心将它毁坏呢?就让这幅美好自行消逝吧。
往后的年月里,行善之事全权交由父亲完成,我不再担忧他是否依然持有偏爱。和母亲的通话中,得知他俩的伴儿变得越来越多。西侧花圃里搬来了月季、牡丹和刺玫;靠北的两块花圃里搬来了葡萄和樱桃;脚底下更是数不清的各式盆栽:吊兰、绿萝、紫藤、芦荟、迎春,以及无时不刻缠着他们的牵牛;他俩宛若两位长者,被一群年幼的精灵们围裹在繁闹之中,注视着他们开花、结果,陪着他们凋零、枯萎,卷入下一次生命之轮。
人老了,就成了宝;若挺过宝这个阶段,则活成了人精。我听过的故事中,往往坏人才能活成人精,大多数老好人在宝这个阶段便一命呜呼。而在关于树的故事中,成精的却清一色都是善良、正直且忠诚的;他们会协助正义的一方,以家园卫士的形象出现去惩治侵略者,并且从不退缩。他们清楚,若没了脚下的土地,他们也会随之消亡。或许树的智慧就在于此。
去年银杏叶子落尽不久,我的爷爷倒在床上成日昏迷。恰恰这时,我被胸口腾起的一团阴霾所困扰,终日萎靡;这团阴霾在往后的时日里持续聚集、膨胀,并在几个月后达到顶峰,使我的身心产生严重不适。
回吧,趁着清明回吧,回去看望爷爷。
屋里略显冷清。在这似曾相识的场面里,蓦地想起了姥爷。我在恍惚中走近了病床,恍惚中俯下首耳,又在恍惚中听到了不属于我的名字。
他该是多么的幸运。
相较于守在病床边的这份焦灼,在灵堂前则减轻了几分。一个月后的葬礼上,没有龟兹队搭台烘托,只有音响和收音机里不断传出的哀乐;整整两天,前来吊唁的人门络绎不绝,灵桌上码放的香、蜡、纸、表烧了灭、灭了烧。在这烟雾缭绕中挨到了出殡日,随着父亲摔烂孝盆发出的“哐啷”声,陪行的队伍徐徐出发了;待到封墓结束,焚化奠物,大家都松了口气。我便回过头来,着手去搜寻与那团折磨我半年之久的阴霾了结的方法。
我欲以最快的速度和最低的代价同这团阴霾和解,并预知着其后所导致的种种可能。但没多久,它被一股未曾料及的外力所致,轰然爆裂;随后的阵痛拨动着全身每一寸神经,长久无法消退。我困惑地看向周围的“人们”,他们无不时刻都在变换头脑,幻化成牛的头、羊的头、蛇的头、狗的头,“人群”中很难发现有“人”的头出没,或许我也变成了牛的头、羊的头、蛇的头、狗的头混迹其中。
母亲带回来一张吊床,问我挂在哪里合适?我握着绑带,拨开缠在银杏树上的牵牛花,绕树两匝绑在上面。胳膊上传来的一阵涩麻感,使我留意到他们的变化。树干已经从父亲的茶缸粗长到碗口粗,稀稀疏疏的树纹变成了纵列不齐的沟壑;往后退了数十步,远远地看向树冠,顶端已经冒出屋檐一大截。二十年光景里,我的两个伴儿竟然长成了这般庞然大物!但也许我们之中还有谁没真正长大,繁茂的枝头里并没有结出果实。
我仰面躺在吊床上,透过叶子间隙,看到晴空里向东渐远的流云。眼幕中扑闪出他俩初来时的场景;第一次叶子变黄时窘迫的神情;爷孙三代对着他俩行善的背影。一幕幕画面在我眼前反复跳跃、定格、熄灭,拓在我的脑海里。或许他们是有眼的,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主客,凝望着日月天象的变更;或许他们是有口的,寂寞的时候会在私底下密语;或许他们是有耳的,聆听着人们或恼或笑的闲谈和自然造物的轻吟。我矛盾地希望他们有,同时又希望他们没有。
至今依旧好奇是,他俩的年轮里是否额外记录着这座院落中的桑海桑田。但也只能到好奇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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