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

第一次遇着妞妞时，她被装在半人高的粪桶里。不远处的田地里，一位老人正顶着太阳锄着地，时而还要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把汗。庄稼人要忙农活，顾不上带孩子，干脆装桶里搁一旁，省事儿。原本呢，这是村子里再寻常不过的光景了。

   可恰巧我拉着一只风筝路过时，那只大粪桶竟然晃悠晃悠地动了起来。里面的娃娃怕是闻着声响，待不住了。我赶紧着凑过去瞧瞧情况，大桶里的妞妞正用手指着我牵着的风筝呢，小嘴巴还咿咿呀呀地喊着：“燕子，燕子，大，燕子大。”

   怪可怜的一个孩子，听奶奶说，妞妞爸单身了大半辈子呢，只好娶了一个傻老婆，可那姑娘才生下她，不知怎么又疯啦，没几天就跑了。妞妞爸只好出去寻，最后一次出去后就再没回来了。就剩这孩子，归家里的老头儿养着。“你说都要入土的人啦，还得养这么个小的。”奶奶每次讲这些，就要抹眼泪，止都止不住。

   我把那“大燕子”扯下来让妞妞摸摸，她就咧着嘴笑了起来。好半天，我转身要走，她也不哭闹，似乎很感激我的慷慨。只是才离开几步，那大桶又开始晃悠晃悠起来，而且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倒了下来，妞妞顺着那桶摔趴着啦，还要用手指着我的风筝呢...

   “燕子，燕子，大，燕子大。”

   第二次再撞见妞妞，是在去镇子的路上。这时候的她，大了好些，扎着和村子里小孩一样的辫子，小脸蛋也被爷爷洗的白白净净的。老人家骑着一辆旧式的破自行车，后座上驮着妞妞的桌椅，接着又把她绑在那座椅上，慢吞吞地往镇子上骑着。应该是要赶去为妞妞上学去报道，谁家的娃娃都要读书呢，再穷再苦的，终究要认得几个大字。反正呢，奶奶常说啊，要读书，庄稼人苦着呢。

   我默契地跟在后面，故意冲着妞妞扮鬼脸呢，她就“咯咯”地笑，笑完啦，竟然还可以拌回来一个更搞怪的鬼脸。我也忍不住笑，好几次车都稳不住了，差点儿摔倒。她就更加乐呵了，甚至手舞足蹈起来。前面的爷爷架不住车，连忙喊着，妞妞，别乱动，别乱动。瞬间她就纹丝不动了，听话的模样都让我惊讶了。

   逢着一段上坡路，爷爷很有经验的，老早就开始发力地蹬着。眼瞧着车麻溜着蹦上去，最后还是缺着一口气，那速度降下来的时候，车就扑通地倒了下来。老人家下意识地要用腿去撑，还是没能挡住，妞妞从车上重重地摔了下来，像一块从山上落下来的石头，滚出去好远。我放下车，连忙赶过去，那白白静静地脸蛋上满是尘土呢，腿也瞧着被刮出了好大一条口子。我刚想问问她疼不疼啊，这女娃娃竟然昂着头又给我拌了一个大鬼脸，真的是苦笑不得。和妞妞又赶过去扶爷爷，好在呢，老人家还没事儿。

   几年后，妞妞的爷爷死了。这对奶奶的打击很大，她老念叨着，下一个，怕是就轮到我啦。我听着心里就憋得慌，感觉怪怪的，好像这世上的人啊，活着和死去是排好顺序的。

   葬礼草草就结束了，需要一个当家人来操劳的事儿，可唯一的那个儿子还不知是死是活呢。村里人三三两两地来帮忙，至少要把老人家弄进坟里吧。男人们就去离村子几里外的田地里挖坟，女人们去那所木头房子里整理一些遗物，可棺木却是赶不出来啦。只好拉着板车把老人往那坟里拉吧，妞妞就像一株死去的小树立在那车上，也不吭声，眼睛直直的，大伙儿心里面都怕着呢，是不是和跑掉的那个傻姑娘一样地疯掉了？

   可是安放好老人，准备要落土的时候，这孩子才像是突然醒了过来，猛地就跳进了那座大坑里。大伙儿都被吓住啦，几个人伸过手要拉她上来，妞妞才哇哇大哭起来。

   大家都叹气，唉，唉，这孩子，命苦哇。

   那以后的好些天，我都没见着妞妞，问起村里人，说是某个远方亲戚在城里打工呢，就带着这孩子出去了。我接着又问，那么小可以干啥呀，却没人可以讲出个所以然来。

   往后的日子，我去到城里读书，许久不能回去，村子里的一些记忆都慢慢模糊起来。前两年，奶奶也顺着自己排的顺序，安详地离开了。我记得她说，怕是瞧不见你讨媳妇，这话满是遗憾，我总觉得对不住她。

   偶尔过年回家，车上和一个女孩子同座。穿着光鲜亮丽的，脸上还抹着些淡妆，但仔细去瞧，却可以发现不是真的有钱人家。我正要掏出一本书去瞧，却隐约感觉到这女孩儿在打量着我，只好下意识地歪着头朝着窗外。没想到她竟然很欣喜地用家乡话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慌忙转过身来，她不等我闹明白，就着急地解释：“我是妞妞啊，你认不出我来了吗？妞妞，妞妞？”

   顿时百感交集，竟然语塞了。是啊，是妞妞。原本在粪桶里的小娃娃，在车上的小女孩，在坟坑里的疯姑娘，如今打扮地像个城里人似的，坐在边上说，我是妞妞啊，妞妞？

   后来，我就安静地听着她讲着自己的事情。说是出门整天都在帮一个小作坊赶做衣服，没日没夜的，好久都不得出门。说是城里的夜晚啊，灯红酒绿的，连星星都瞧不到。说是，好久没回来啦，过年的时候，都没人去爷爷的坟上点灯吧。说是，还是家里好，不知道这回去了，原来那老房子还在不在呢。

   我一直没说话，似乎也插不上什么话，但从她时悲时喜的言语里，却可以感受到一种深深的落寞。

   翻年妞妞就要走，别人问起原因，她都挺自豪地说，厂子里忙啊，离不开我。我和她去老人家的坟山上了柱香，闲言碎语地说说话，当是道别了。却没想，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她了。

   偶尔想起，还是会怕她过得好不好，转念呢，又觉得没甚必要。

   因为岁月一直静默，生命原本平凡，只有苦难却是永恒的。

   我们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