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

传说，冥界有河名忘川，川上有桥名奈何。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一世悲欢尽数忘却，一切虚妄皆化云烟。

01

黑袍鬼差到时，端木晴头戴凤冠，珠帘遮面。一袭绣有彩凤图案的织锦红袍，纤腰束起，愈发显得不盈一握。衣袍长长的拖曳在空中，美的动人。

她被对她怀有畸形爱恋的三弟一剑刺死，于出嫁之前。端木晴望着自己半透明的魂魄，盯着黑袍鬼差道：“奴家不走，奴家就要嫁给心爱之人了，还未去看夫君最后一眼。”

黑袍鬼差化出锁链缚住她：“汝已死，快快同吾回阴间。”

“求求官差老爷，奴家只想再见夫君一面。”端木晴恳求道。

黑袍鬼差静静立着，修长的身材掩盖在黑袍外中。他一言不发，手中的锁链亦没有松动。

魂魄见他不答，转而软言道：“能不能宽限奴家一刻钟，奴家只想要和夫君告别。”

黑袍鬼差抬起头，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他抬手往锁链里注入了黑光，这名叫做端木晴的女鬼被紧紧锁住，任凭他拉着拖进了阴阳门。

端木晴扭动身子，虚晃的魂魄不停的扭动，她怒极：“汝这鬼差，软硬不吃，果真无心！”

黑袍鬼差一步一步拖着她，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行至忘川口，黑袍鬼差收了锁链，给她指了一条路：“跟着鬼魂走过这河，饮了孟婆汤，去转世投胎吧！”

衣袖突然被扯住，黑袍鬼差回头，看到是那女魂的脸，她冷漠的问道：“鬼差会爱上人吗？”黑袍鬼差一惊，拂了她的袖：“快上奈何桥！”女鬼望了他一眼，跟上了队伍。

黑袍鬼差走到了阴影处，看她走下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这才隐去身影离开了那处。

阎王殿内。

黑袍鬼差已经褪去了外袍，一头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黑色烫金的长袍垂地，俊逸的脸有些苍白。

鬼面阎罗坐于大殿中望着他，哀哀的叹：“楚歌，何必？”

这名叫楚歌的鬼差无奈地笑：“阎王，吾本应付出代价。”

阎王问：“楚歌，汝当真看不透自己的心吗？”

穆楚歌身体一颤，不肯说话。朝他一拜，便隐去了身影。

阎王看着穆楚歌从眼前消失，他怔怔的望着黑暗处，叹息道：“情之一字，实乃毒药啊！”

02

王家有女名巧丹，年十六。偶然在碧波湖畔遇到江南林家公子，两人一见倾心，后不顾家人反对，结发为夫妻。

王巧丹是城外村中的姑娘，江南林家是城中大户，王巧丹不得母亲喜爱，林家家中的下人也都颇瞧不上她。她本是安分守己无依无靠的女子，虽是委屈，却也无处申冤。

好在林家公子待她不薄，每月俸禄都全数交于王巧丹，平日归家时也会为其在街市上带回一些糕点吃食，或是挑一些珠钗环配。

两人结为夫妻一年，得一儿取名为林念佟。同年，朝廷征兵，林家公子派去边疆抵御外敌。数月后，王巧丹被婆婆毒杀身亡于后院。

穆楚歌来到林家时，王巧丹的鬼魂坐在被褥上垂泪，似是不甘心就这般死去。一身黑袍的穆楚歌上前一步，用锁链缠绕住了王巧丹的魂魄，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可是来勾魂的鬼差？”

穆楚歌未答，只听那女子悲凉地说着：“妾可以跟你走，大人可否告知，妾的老爷是否还活着？”

穆楚歌回答：“未死。”他念了锁魂咒，拉着她进了阴阳门。快至奈何桥时，王巧丹转身和身旁的黑袍鬼差说：“妾觉得似在何处见过大人。”穆楚歌未答，将她往桥上一推，随即消失于忘川河畔。

黄泉彼岸旁，他有些颤抖。她不该想起来，也不能想起来。

黑无常出现在他身侧，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问道：“上神，您这是？”

穆楚歌抽回了衣袖，缓缓道：“无常，吾现在只是鬼差，不可再喊吾上神。”

黑无常目光不忍，还是点头：“是，无常知道了。”

曼珠沙华正开的红艳，如血一般的颜色美的惊心动魄。穆楚歌独自走过彼岸，黑无常望着他于红色的彼岸花中穿过，渐渐消失。

当年尊贵无比的天界上神，如今沦落至此，值得吗？黑无常摇摇头，旋即也消失在了此地。

03

风云王朝的云锦公主是受天下众人爱戴的奇女子。年仅十岁，便能为皇帝排忧解难，解决了朝廷年年头疼的灾民问题。后，得皇帝大加赞扬，特许入翰林院，与众皇子同学治国之策。云锦性格有些泼辣。天子曰，刀剑骑射可学。另，琴棋书画不可不学。

十二岁那年的中元节，云锦称病避过了宫宴，偷偷换上了太子哥哥的衣服，只身一人溜出宫顺着人流走入了长街。

道路两旁挂着红艳艳的灯笼，人们提着花灯汇成灯河。不知过了多久，灯队缓缓散去。长街的另一侧，封冻的赤水湖畔积雪茫茫，杨柳低垂，雪装树挂。

一匹黑色骏马闲适的立于一棵树旁，低头添雪。手执马鞭的青衫少年双手抱胸，懒散地靠在树干上。他向她望来，笑容淡淡，黑眸如玉。眉目含笑，这少年冲她打趣：“公主殿下为何身穿一身男装？”

云锦微愣，这个少年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他走来，站在她面前，行礼。随即轻笑：“翰林院的云锦公主，臣有幸同公主同窗两年，公主竟一点记不得？”

云锦刚想接话，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顿时抬首望天。只见漫天火树银花，礼花绽放，好似天女水袖长舞，又好似锦绣晚霞渲染，璀璨炫目。

她面前的少年依旧目光潋滟，笑看着她。云锦忽而笑了。她想起了他，平阳王的世子，慕容筹。

云锦公主及笄那年，皇上将她赐婚于平阳王世子慕容筹，两人相濡以沫，恩爱无比。

云锦公主一生过的无忧无虑，年少有父王疼惜，而后有驸马宠爱，虽是有些顽劣，倒也过的一生太平。

数年后，因病卒于驸马府。云锦的魂魄离开身体的那刻，化成一名少女的模样。

穆楚歌拿着锁链出现时，她歇斯底里的大叫：“不，本宫不要离开驸马，不去阴间。”

穆楚歌靠近她：“汝命数已尽，不可执念太深。”

她开始大哭：“我想多陪我夫君几日，好不好？我不舍得他一个人在世上。”

穆楚歌仍面无表情的朝她靠近。

云锦冲他喊：“你根本不懂我们人的感情，你是鬼差，你没有心！”

他眉头一皱，直接念了锁魂咒，傅住她之后将她推进了阴阳门。

忘川河畔，云锦回头对穆楚歌喊：“我不要上奈何桥！我不饮孟婆汤！我不想忘记前尘往事，什么都不记得就入了轮回……”

她双手一把扯过他的衣领，狠狠地揪住他问：“你告诉我，这样有什么意义！这样入轮回有什么意义！”

穆楚歌半垂着眼，他略带恳求道：“云锦，好好活着，去轮回好不好？”

云锦收回了手，呵呵的笑，她目光冷寂：“你果然不懂。”

她缓步走上奈何桥，停于桥的中央，望着穆楚歌泪流满面：“我说过，我不要这样无望地活着，你阻止不了我！”说罢一跃而起，决绝地跳入了忘川河。

穆楚歌的瞳孔微睁，整个身体更像是被雪冰封，从骨子里散发出一阵阵的寒意。

04

云锦落入了忘川河，河中有恶鬼冤魂，扑过来撕咬着她的意念。记忆纷至沓来，她疼地落了泪。

天界一个小小花妖，因机缘巧合饮下天池水羽化成仙，天帝封其为碧瑶仙子掌管人间百花。

天庭宴上，一眼情动。她一个小小花仙竟对那万年冷面的上神穆楚歌有了执念。

碧瑶知他爱竹，就去了天界山为他移来了天竹种在他的后院。她虚心向天厨讨教冰蓝玉瓜的做法，只因那是他在天宴上唯一肯尝的一道菜。

穆楚歌的通明之眼在千年大战上受伤未愈，无法在暗夜中视物。碧瑶偷偷下界拿了天师的夜明珠送给穆楚歌，却被天师告上天庭，她因此被罚，一年不得离开天池。

穆楚歌总冷着脸对她，无论碧瑶如何讨好，他也不肯对她展露一丝笑颜。可她喜欢他，相思入骨已成痴。

后来索性赌了一次，她当着众仙的面对他表白，他只冷冷的望着她斥责：“仙者皆以修行为主，汝一个小小花仙不思进取也就作罢。汝如此这般，岂不是害吾！”

碧瑶踉跄着退后，她不敢相信穆楚歌竟然如此让人心寒。

天界上神每百年就要历经一大劫，天雷十万道。如若中途撑不过去，将会失去万年修行，自身修为尽毁。要平安渡劫，需要魔族的避劫珠。

碧瑶取不得，可她的前身乃是桃花妖。妖物的心头血可散化天劫之力。她还是担心穆楚歌。于是，碧瑶在天池，日日以心头血喂养天莲里的碧池子。待到七七八十一天的滋养成熟，便送予穆楚歌，助他渡劫。

可未想到，她养在天池以血饲养的碧池子，竟吸收了日月光华修炼了人形。碧瑶在天池孤独了太久太久，碧池子修成人身后便开始同她说话。她为他取名“念歌”。

念念不忘，穆楚歌。

念歌知晓她的心事，他对她许诺道：“碧瑶姐姐，念歌一定会帮你的。”那时，她抚着念歌的发，只当念歌是小孩心性，并未放于心上。直到后来，有一日，她突然寻不到念歌。

几日后，魔族使者破风闯入天庭，天帝派穆楚歌前去应战。碧瑶手持天池圣水一起前往。

05

天庭战场，眼前的红衣男子分明是念歌长大的模样。碧瑶心头一颤，他是破风。

穆楚歌有万年修为，斩杀魔族不在话下，不过他身有重伤，两人大战三百个回合，这才擒住了破风。破风被毁了妖身，缚在了锁妖塔里。

碧瑶偷溜入锁妖塔时，看到了那男子一身红衣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手臂已经血肉模糊。他被钉魂针钉在缚魔石上。见她出现，苍白着脸对她笑。

碧瑶寻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撑着下巴也笑：“念歌，你骗我。”

破风勾唇，依旧亲呢地语气：“碧瑶姐姐，你早知道。”

是啊，她早知道。碧池子怎么可能几个月就修成人形。能在她面前将气息隐藏的只有魔族人。

“所以，你的真名叫什么？”

“破风。”

“为何要在天池化身？”

“我犯了错，被魔君赶出了魔界。”

“为何来天庭？”

“我偷了魔君的珠子，想来送于姐姐。”他垂了头，有些丧气。

碧瑶叹气：“破风，你还当我是姐姐。”她走近他，使用仙力毁了钉魂针。而后靠在柱子上，有气无力地冲他喊：“破风，快走。”

破风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废了自身修为打开了钉魂针，不愿离去。碧瑶一把推开他，吼：“走！

念歌回头看了她一眼，往她手中塞了一颗珠子，随后就逃出了天界。碧瑶低头一看，手中闪烁着幽光的珠子，竟是她一直想为穆楚歌所寻的避劫珠。

天帝知道碧瑶仙子私自放走了魔族之人，大怒。惩处以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之刑，以儆效尤。

众仙看着她染血的白衣，心下不忍。而监督天雷之刑的穆楚歌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

刑罚完毕，碧瑶奄奄一息的伏在天台，双手沾满了鲜血。她爬到了穆楚歌的身边，拉着他的衣摆仰头问他：“上神，破风和魔族不一样，你要信我，他有苦衷。”

楚歌抬脚甩开了她的手，皱眉道：“碧瑶仙子私自放走魔族，还为之说情，吾怀疑仙子也入了魔！”

她愣了一下，继而仰天大笑：“原来，在上神心中，小仙竟是如此。”她趁他转身的一刹那，将手中已经染血的珠子迅速的打入了他的后背，光点一刹隐于他身。碧瑶闭上眼睛。果然，撑到了极限。

几日后，仙界传来消息。为斩草除根，楚歌上神追到人间取了那逃出的魔族人的性命。破风已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碧瑶躺在天池边，簌簌的落了泪。有破风陪伴的那几个月，是她成为小仙后最快乐的日子。在这冰冷的上天庭，唯有他，待她真心。可如今，他却死在穆楚歌的手上。

那日，她站在诛仙台上，泪流满面。

穆楚歌皱着眉对她说：“碧瑶仙子，魔族逃犯已死，汝不用这样谢罪。”

碧瑶转头看着她爱了几百年的上仙，呵呵的笑。她纤手一指：“穆楚歌！你这无情无心的神！你当我和你一样吗？”

她的指甲转眼暴涨。“噗嗤”一声，她用右手捅进了心脏处，狠狠的挖出了自己的心：“你对我避之不及，我这一颗真心却始终为你而跳动！这样的心，不要也罢！”

心头血喷了他一脸，迅速的隐入了他的身体。他心头一震，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了一般。

无心的花妖活不过三日，何况她已是几乎修为尽散的仙。她退后一步，仰面直直的坠下了诛仙台。穆楚歌伸手去抓，却早已来不及。

天云四散的诛仙台下，他听到碧瑶悲凉地声音：“穆楚歌，若有来生，我再不要爱上你……”失去自身修为的仙坠入诛仙台，只会魂飞魄散。

穆楚歌去求了天帝，恳请他救碧瑶仙子一命。天帝说：“碧瑶仙子魂魄尽散，除非以汝万年修为渡她转世为人。只是，从此以后，上神恐怕要永困于黑暗。”穆楚歌答应了。他说此祸因他而起，自要他去赎罪才可。

于是，穆楚歌以他万年修为换得她转世为人。而他，从上神堕落为幽冥鬼差。

06

穆楚歌抱着碧瑶从忘川河里走了出来，怀中的女子睡的安然。

天规不准上仙动情，否则，以天帝的手段，不敢杀了穆楚歌，可碧瑶一定是活不成的。他不能给她希望，哪怕让她一时痛苦，也好过失去仙身，丢了性命。

破风是万万不能留下的，天帝已经怀疑碧瑶放走他的动机。他只能先行一步，下手取了破风的性命。

恶人就让他来做吧！只是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碧瑶竟然是如此至情至性的女子。

她一脸决绝的挖出她的心脏时，他只觉冰冷彻骨；她在他眼前跳入诛仙台时，他的心脏痛极。他终于明白，哪怕是她成为堕仙和那破风一起坠入人间，也好过如此这般啊！

穆楚歌失去万年修为，以鬼差的身份换她进入轮回。一世又一世，看她在别人的怀里哭，为别的男子笑。看她为了心爱之人向自己哀求，他却只能装作无动于衷。

哪怕过了一千年，她还是那般决绝的女子，一丝退路都不愿为自己留。千年前他没能在诛仙台上救下她，千年后，他还是来不及阻止她跳入忘川河。

穆楚歌低低的叹：“碧瑶，这一次，吾要如何才能护你安然……”

他去见了阎王，昔日的老友看着他怀中抱的女子，心有不忍。

那样骄傲的上神，历经万年都未见他向谁低头。而此刻，穆楚歌一掀黑袍直直的跪于他面前：“阎王，求你救她。”

阎王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上前欲要扶他起神。他却一动不动的跪在原地，怀中抱着那女子，目光淡然。

阎王说：“穆楚歌！你起来！”

阎王怒道：“穆楚歌，你疯了？你已经失去了万年修为，你要救她，你……”

穆楚歌抬起头，定定的看向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救她。”

07

假山嶙峋，树木成荫，亭台楼阁四处林立，水池清冽，雕廊画柱甚为精美。

阳光垂散在树木之上，透过枝丫，仿佛铺洒着一地的碎玉。

湖心所建有一朱红凉亭，一身红色水袖纱衣的女子斜躺在下人们抬过来的软榻上，她右手撑在榻上，表情慵懒。

水面，一男子乘风而来。水蓝色长袍猎猎作响。锦袍透着阳光，反射出了淡淡的光芒。男子的唇角轻含着一抹笑。

凤舞云眸光轻闪，唇角轻轻扬起。男子飞到亭中，将她拥入怀中。

他是她的夫，是愿舍弃天下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漠北王爷东方霖。两人相拥着飞过湖面，凤舞云的红色袖摆略过湖心的石像。

两人站定，在湖边的桃树下席地而坐。凤舞云看着湖中的石像，用手一指：“你看，霖。那湖中石像的眉心居然雕了一朵花，好丑喔……”

东方霖抱着她轻笑：“是好丑，娘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哎？娘子怎么哭了？”

凤舞云的眼中蓄满了泪，她用手帕擦拭了一番，嫣然一笑：“无事，可能是风迷了眼。”

“霖，我想吃桂花糕。”

“好，为夫带娘子去买。”他刮了刮她的鼻尖，宠溺道。

两人站起身来，朝着街头走去。

如今，还好有一个人，可以代替吾保护你。在你危急时，能够为你挺身而出。他愿为你放弃天下，许给你地老天荒。这是我能为你求来的最好姻缘。

碧瑶，这一世，我用日日忍受风吹雨打的石像之身，来换你衣抉拂过我指尖的温暖。

此后，天上人间，再也寻不到穆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