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作的真相】北方有孤岛

记得某个午后，耳机里一个清澈的女声悠悠地唱着“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许是音色太过柔和，我一度认为这歌词文艺清新。当我在歌声之外再次看向歌词时，“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这些矛盾的词语让我先前对它文艺的看法烟消云散。

那时我了解到这首歌词作者叫北岛，是当代著名作家。这首《一切》写于七十年代中期，一扭头就能看见十年文革。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这以“一切”开头的十四行诗就这样一句接一句愣直砸进我的脑海，不给人一丝喘息的空间，等到它硬生生地将头脑挤破，我混乱中仿佛看到文革时期的人们生活在一醒来就期待着一天结束的黑暗世界中，一切交往都仿若初逢那般装作彼此不熟悉，生活吞没人心，人心再难看见；所有憧憬不断被红卫兵摧残，“希望”“力量”等词在消失，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一切的美好只存在于回忆与梦里，待鼓起粉身碎骨的勇气，却被已经消失的朋友们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晃了神，短暂的迟疑停顿让爆发的勇气烟消云散。

这些黑黢黢的文字冷静地回顾着文革十年，像一双眼睛注视着一切，又毫不在意地用虚拟的意象描绘着地狱人间。“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蓦地出现，一点也不遮掩地说着革命期间每个人的无可奈何，他的冷峻与思辨性让我对诗歌有了新的看法。

也许是因为自己诗歌方面的薄弱，只看到了舒婷的细腻，海子的浪漫，顾城的纯真，当自己接触到北岛的黑暗面时便一下子被吸引进去。在大量阅读先生的诗歌后，发现他善在悖论与断裂中探寻乃至拷问人类，正如他发出的“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这样的呐喊，在《回答》中他赤裸裸地指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一切》这首歌的评论中有人说在云南偶遇了北岛。人们问：“先生还如之前一般清瘦吗？”

他说：“是的。”

我从图片及视频中看过先生的模样，紧锁眉头，薄唇微闭，金边眼镜，挺拔西装是先生的标配。但我从镜片后的眼睛里看不到严酷冷峻的光，相反我看到了我第一次听《一切》时的柔和感。

知乎里陈默说他第一次现场见到先生的样子——语调或许平和，但言辞却冷静而犀利；举止或许温和，但臧否起人物仍然一针见血。当现场签名活动时，正常情况下他就签上北岛和日期，倘若有学生让他写一句诗时，他便写上“生活——网”这首他著名的世界上最短的诗，有种让人忍俊不禁的冷幽默。

谈到他这首著名的短诗，高中时语文老师曾开玩笑惩罚我们，说要我们背诗，她笑着说，“就背一首很简单的诗吧，北岛的《生活》。”可是当年我们竟无人知晓这首诗，竟是抓破脑袋去挖掘自己记忆中可能看过的句子。

老师这时笑了：“你们还想什么呢，就一个字呀——网。这是先生写的世界上最短的诗。”同学一片哗然，纷纷猜测“网”字的含义，有人开玩笑说，当然啦，没有网络可咋生活呀。而我却一本正经地思考起这个字的含义来——大千世界网，人人皆结点，以此网连接彼此。倘若某一结点断掉，便失去与这个世界的连结，道路不通，消息拒挡，个人谈何生活。我一边敬佩着先生之才，一边偷偷在课桌上写下“北岛”二字。

听闻“北岛”此名是诗人芒克为先生取的，先生是南方人，却常年在北方活动，那时候他出了本诗集叫做《陌生的海滩》，里面提到很多岛。并且他本人看上去很孤独且冷冷的，芒克觉得叫做北岛非常合适，这便成了先生用了最久的一个笔名。正如先生自己说的那样：“诗歌是一种忧郁的媒体，而诗人的使命是孤独的。”

先生在旅居国外的过程中写了许多散文，他的散文在我读来像在缓缓叙说一个故事，有着温柔的笔触。

在《波兰来客》中，先生讲了老刘的故事。由于曾经锒铛入狱，所以老刘一直在保持着和《今天》的距离。但先生却说自己几次逃亡藏匿，都得到他的帮助。老刘生性软弱，却始终坚守道德底线。

在2000年，老刘去海外唯一的商店买了新衣新鞋只是为了和北岛的会面，那次会面，先生回忆道：“他烟抽得凶，一支接一支；说话还是那么慢条斯理，只是不再谈文学。”于是便有了现如今被所有伪文青嚼烂了的“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这个名句。

这句话在现如今年轻人中盛行，在深夜举着咖啡说着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可当我真正读到这一整篇文章，完完整整地听先生说出与老刘的往往，心里的痛楚与憋闷随着我看向这句话被潮水席卷。当经历过的人才会这样掩饰着自己的心碎谈着曾经，吹着海风说着埋藏在心底的梦。那些由于许多原因未能实现的东西，若干年后回头一看，有的是波兰老刘举起酒杯那不易察觉的一笑。

对于先生的爱，我始于柔情，陷于思辨。我听他说生活，也听他说相遇与离别。

“世界小得像一条街的布景，我们相遇了，你点点头，省略了所有往事，省略了问候。也许欢乐只是一个过程，一切已经结束。”

先生善用意象，除了他展示出来的优雅中带有的杀气，还有藏也藏不住的温柔。重遇无言，简单问候是对过去最好的道别。他又说“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说着来日不可期，分离别戚戚。

今日看了先生读诗的视频，一如我初次遇见他时想像中的温儒平和，他一手拿着诗集，认真地一字一句读着自己的作品，世界都仿佛安静下来，屏住呼吸听着先生的说着自己的相遇，相知与离别。

我听闻，北方有孤岛，清石藏峻冷。

又听闻，石内有热浪，峻冷藏柔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