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清除

01  围栏

清晨。草坪上有个踢球的小男孩，达伦望着他。皮球泛旧，不过很结实，轻轻一脚就击中枫树树干。

踢了半小时，小男孩累得喘气，他扭头看向达伦，额头冒白气，冬天了，冷。

“你想玩吗？”他问达伦。

达伦看看那只皮球，圆滚滚的，抓不住。再看看自己的鞋子——拖鞋，“不能玩。”

小男孩挺失望，抱着球走了。阳光越过树梢，洒向长廊。这是一条白色的长廊，六根圆柱支起三层小楼，屋顶有只和平鸽的白色雕像，一群麻雀在房顶叽叽喳喳。

长廊尽头走来一个穿白衣的男人，一个女人跟在他身后快速地说着什么。达伦听见动静，向右张望了下，咧嘴笑，“医生好。”

张医点点头，走到达伦跟前，弯腰听他的心跳，顺便问达伦，“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晒太阳。”

张医眯眯眼，收回听诊器，“嗯，说话还是断断续续的，小许，给他记上。”

小许摸不着头脑，“说话断断续续怎么能算病症啊？”

张医不大耐烦，“叫你记你就记，咋那么多话！”

两人的争辩声越来越远了，达伦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一直坐到十点四十分，之后他要去食堂吃午饭。

达伦的位置在绿色区，食堂里没多少人，红色区已经来了几个提前吃饭的老人，有些人没穿拖鞋，不知道是弄丢了还是忘记了。他端着饭盒，往窗口走去。

绿色区边缘有只手挥来挥去，达伦打完饭菜，朝那只手走过去。

“你今天起来了呀，真好。”女孩子笑，露出带血丝的牙龈。

“唔，”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每一顿饭，都像是第一次吃似的。”

“昨天的饭菜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昨天，昨天。昨天似乎遥不可及。达伦摇摇头，他想不起来。

女孩儿扒拉几口饭，“我记得，是排骨面，我们吃的是排骨面。”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将近十一点，食堂嘈杂起来。鲜少有人的黄色区来了一群小伙子，朝达伦这边吹口哨。

女孩儿耸耸肩，“吹吧吹吧，再过几天你们就吹不了了。”

达伦吃完了米饭，拿出口袋里的纸巾，分一半给女孩，瞥见她的锁骨和一盘剩饭，“你应该把饭吃完，恢复得快。”

锁骨和肋骨都像岩石般突兀。女孩笑，“我觉得，过去的我一定吃了很多的饭，所以在这里，什么我都吃不下去。”

达伦轻轻叹气。

午休是两个小时。达伦睡不着，数着天花板的格子。他的房间在二楼，枫树挡住了阳光，空调大开才不会觉得冷。

护士每天都会教他用遥控器，漱口杯和上厕所。女孩儿问他还记不记得昨天午饭的时候，他撒谎了。

长廊尽头忽然传来尖锐的呼喊声——

“拦住，拦住他们！”

嘀嘀嘀——

“围栏！围栏！快拦住！”是张医的声音。达伦下床，穿好拖鞋，走出房门。二楼的走廊安安静静，达伦走到南面的阳台。

空旷的草坪，望不到尽头的原野，浓雾刚刚退去，露出饱满的白云。三个小黄点聚集在黑色的围栏旁边，一动不动，一个小黄点挂在围栏上，也没有动。

达伦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动，直到他看见张医带着人拿着四具担架走过去。

02  牙齿

黄色区有四个人死了。达伦在告示区看见他们的照片，最大的二十一岁，最小的十七岁，有一对是亲兄弟。

围聚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达伦刚刚走开，看见女孩儿坐在草坪上，头埋在膝盖里。

他觉得她在哭泣，达伦走上前。

“是你的亲人吗？”

“……不是。”

达伦在她身边坐下来，他忽然说，“我知道那个小男孩为什么天天早上踢球了。”

“因为他总是记不得昨天的事情，他今天问我要不要踢球，我说不能，他就说我说的这句话很耳熟。”

“所以，只要他记不起昨天的事，他就会一直踢，一直踢。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他就不踢了。”

女孩儿抬起头，眼圈红肿肿的，“昨天吃的排骨面吗？”

达伦摇头，一字一顿道，“昨天中午我们吃的是米饭，不是排骨面。”他笑，“你看，我记得昨天的事了。”

女孩儿笑笑，又消沉下去，“记得昨天又怎样，还是出不去……那四个逃跑的，他们想起了过去所有的事吗？”

达伦摇头。他不知道女孩儿在讲些什么，也没办法理解昨天以前的事情。女孩儿忽然说，“达伦，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想知道秘密。”

“反正你明天，后天，有一天，都会忘记。”

“秘密是不能说的，说了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达伦。”女孩抬头，紧紧盯着达伦，一双透明的眼珠，根本不像是有秘密的人。

女孩儿伸出手指，在嘴巴里掏来掏去，没一会儿就掏出一颗完整的牙齿。达伦吓了一跳。

“不要害怕。达伦，我觉得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久得我的牙齿都开始掉落，头发变白，睡觉骨头都咯着疼。”

达伦定定地看了会儿她手心的牙齿，顶端一节是白的，挨着牙龈的黄得像土。

“是你自己不吃饭。说不定在我没记忆的很多个昨天，你就是不吃饭，把自己饿成这样的。”

女孩儿收起牙齿，裂开嘴，露出牙槽，空荡荡的，一颗都不剩了。

“我只剩前面的牙齿了。这说明，我已经很老很老了。说不定我已经五十岁，你要叫我阿姨。”

达伦在心底鄙视她一会儿，草坪上聚着一些晒太阳的人们，达伦扭过头朝几个眼熟的打招呼。

“我是因为不小心将弟弟推落阳台，才来到这里的。”

达伦身体一僵。

“那年我十三岁，爸爸妈妈让我在家写作业，照顾弟弟。弟弟要玩我的玩具车，我没有给他玩。”

“他把车扔到楼下。我很生气。我家在十八楼……来了很多人，我一直跪着，妈妈吓坏了，爸爸一直不说话。”

“我在警局过了一夜。第二天爷爷过来了，带着陌生的大人，他们给我注射了东西，我就到这里了。”

“后面的每一天，我都记不得昨天的事情。过了很久，很久，见过了两次白雪，两次枫叶红，我忽然想起来了。”

达伦静静听着。

“那天的事，爸爸妈妈的反应，楼下邻居的谈话，没有写完的作文，爸爸留在阿姨家的烟头，妈妈在车上和陌生的叔叔……我全都记起来了。”

她躺在草地上，望着蓝悠悠的天空，重复着，“我全都记起来了。”

达伦问她，“那你，记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也许你进来比我早吧。”

晚饭过后，达伦惦记着女孩儿的话，进房门时犹豫了一下，悄悄往张医的办公室走去，他想和张医聊聊女孩儿的事。

张医在走廊里打电话。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低低的交谈声，“再多给一亿我也不会答应的，你以为这里是什么？这可是国家单位！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现在是25世纪，不是21世纪！老黄历就别提了！除非你儿子杀人贩毒，否则别想进来！”

张医愤愤挂了电话，啐一口，“真他妈当这里是度假天堂——唉，小伦，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达伦说他睡不着，将女孩儿的话讲给张医听。待他讲完，夜空像是变成了一口幽井，深不见底。

张医说他知道了，找个时间会和女孩儿聊聊。

“你要跟她好好聊聊。”达伦对张医说。

对方连连点头。

03  撒谎

达伦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女孩儿，仍旧和她正常吃饭，聊天，晒太阳。女孩儿再也没有提起那天的事情。达伦也渐渐忘了。

其实还没过去两天。第三天早上，小男孩儿问达伦要不要踢球，达伦答应了。他力气大多了，小男孩说他耍赖。两个人闹到十一点，一阵尖叫从围栏那边传来。

达伦看见一个绿点在围栏附近转动。他觉得那是女孩儿。张医还没有出现，可是她怎么跑得那么快？

小男孩抱着球，走到达伦身边，忽然说，“有人拿枪射她。”

达伦几乎本能地朝张医的阳台望去。一柄黑色枪杆，直直对着围栏的女孩儿。

咚——

咚——

咚！

女孩儿在围栏前倒下了。达伦紧紧捂住小男孩的眼睛。身后楼梯响动，张医带着人拿着担架走过去。

他经过达伦身边，问他，“昨天吃的什么？”

“排骨面。”

张医带着人过去了。

女孩的照片贴出来了，照片上的女孩儿明显没有长大，甚至都没有发育，头发乌黑，笑起来没有酒窝。

达伦觉得她是在对自己笑。

张医给达伦换了三楼的房间，大，还有阳台，可以点夜宵。张医早晚过来检查两次，小许每次都要写满一大张纸。

张医和他聊天，聊达伦昨天见到的人，今天见到的事，更多是聊达伦的身体。张医说他病情稳定，只要想起以前的事情就能出院。

以前的事情。达伦忍住情绪，五天过去了，这五天发生的事情，他一件也没有忘记。

张医拍拍他的手，“我这都是为你好，出去了你就明白了。”

“达伦，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想知道秘密。”

“反正你明天，后天，有一天，都会忘记。”

“秘密是不能说的，说了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妻子捂住嘴巴，听完达伦的悄悄话，乐不可支，“达伦，你个坏蛋！”

“哎呀就对你一人坏嘛！”达伦紧紧抱住妻子，低声重复，“要个宝宝好不好，好不好嘛。”

宝宝在四月出世，特别黏他，安安稳稳地长到六岁，达伦牵他去超市玩。

“爸爸，我要叔叔家的玩具车。”

“叔叔家的玩具车长什么样呀？”

宝宝带他去看。一辆白色的遥控车，可以变换十五种形状。贵得离谱，达伦还是买了。宝宝很开心，回去的路上说每次去叔叔家，他就会拿玩具车给自己玩，到傍晚妈妈再带宝宝回去。

达伦刹车。宝宝，是哪个叔叔？

其实妻子并不喜欢洋水仙，她没有那么素淡。床单都要红色，说是喜庆。

其实父母并不愿意住养老院，他们辛苦了很久，却连居住在地球上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朋友并不在乎自己有多么关心他们，平庸的朋友已经有很多，少一个又何妨。

其实乞丐并不在乎乞讨的钱有多少，能找到垃圾堆避寒已是不错，还得为了一个垃圾堆和其他乞丐争抢。

……

达伦从噩梦中醒来，天刚蒙蒙亮。万籁俱寂，鸟鸣啾啾。他决定下楼走走。

草坪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达伦慢慢走着，忽然越走越快，直到小跑了起来。

回忆开闸，就像是脑海里的一次宇宙爆炸。等到太阳驱散了薄雾，金色的光芒照到达伦脸上的时候，他便跪了下去。

“爸爸爱你的，可是我已经尽力了。”

“妈妈不舍得你，可是还有你爸爸要照顾。”

“亲爱的，我当然爱你啦。可是我真的抽不出时间。”

“宝宝当然爱爸爸啦，因为爸爸买的玩具比叔叔买的还要好玩！”

“兄弟，我知道我知道，可我爸住院，儿子又上学，实在没精力帮你。”

“达伦呀，梦想总是要有的呀，虽然主任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年轻呀，你还有时间，还能折腾！”

……

达伦哭够了，坐在地上望着围栏。不知道张医什么时候过来的，问他，“昨天吃的什么？”

“排骨面。”

“你在撒谎。”张医挨着他坐下来，白色衣角搭在了达伦腿上，“说吧，你想起什么了？”

达伦只说自己想起了女孩儿的死，觉得很难过，张医不相信，问他知不知道女孩儿是怎么死的，达伦说女孩儿是从楼下摔死的，张医满意了，起身走了。

必须要逃离这里了，达伦想。

04  尾声

记忆清除是人类发明的一项记忆干扰治疗手段，原本是用来治疗老年痴呆患者。军方发现这种技术可以用来抹除甚至掩盖战士的记忆，让他们更听话，更易于服从指令。

开始只是小范围的试用，后来代替了刑罚。接受记忆清除的人，多是比杀人犯轻一级的犯人。他们本质善良，常规情况下并不会做出过激的行为。一旦失手，法院会建议家属让犯人接受记忆清除治疗。

这种治疗成效显著，犯人会忘记有关犯罪的一切，变成清清白白的百姓。然而，记忆清除并不是那么绝对的，如果犯人没有完整地在医院里度过恢复期，那些痛苦的记忆，会永远伴随他们一生。如果他们记起了过去的一切，就可以采取非常规措施处理。

凌晨两点十分，达伦爬起来，溜出了房门。他向着围栏的方向偷偷跑去。十多分钟，到了围栏旁边，铁丝网掩藏在树叶之中，难以发觉，达伦忍着刺痛，越了过去。

往东南方向去有一条外出的公路，达伦从树林里钻了过去，沿着公路一直一直往前跑。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达伦走到了一座小镇上。为了避免怀疑，他脱去了绿色的外套，只剩一身单薄的毛衣。

清晨九点，镇子热闹起来，达伦身无分文，公共电话是免费的，他拨通了父母的号码。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电波声，达伦躲避着行人的打量，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凝视着自己。

死去的女孩儿，穿着绿色衣服，站在对面的商店橱窗前，凝望着达伦，食指搭在嘴唇上，轻轻地说，“嘘。”

咚！

一声枪响。女孩不见了，达伦扑倒在公共电话亭里，又一声枪响。

达伦倒了下去，临闭眼前，看见张医带人拿着担架奔了过来。

乌啦乌啦的声音由远及近。

“游戏币用尽，请尽快充值！游戏币用尽，请尽快充值！”达伦气愤地摘下眼罩，嚷嚷起来，“搞什么啊，半小时刚充的钱！”

一定是没钱了，系统才这么整他。达伦拉开椅子，走向吧台。网管靠在椅背上睡觉，喊了三次才醒。

“我问你，半小时之前充了一千，怎么这么快就用完了？”

网管眯着肿泡眼瞧达伦的游戏记录，“哎呀，你刚把一个角色害死了，还有其他四个人，这些你都是要救出来的，要不然你怎么当英雄？”

充完值，达伦瞧了瞧时间，已经是夜间十点，正是网吧热闹的时候，转头去了厕所，回来看见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孩靠在走廊里动也不动，达伦瞄了一眼，准备走过去。

经过绿衣女孩身边，听见她说，“我有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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