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显神通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19-11-29 00:40 被阅读0次

    《神仙也是人在做》三十集

    各显神通
    “你坐吧,又不姓占,站那么久是想把左脚杆站痛了,好赖到我?”法师调皮地说,好像她的年龄真的和我一样大。

    但是我除了对她的声音能在心里肯定地承认她的美丽外,已经慢慢地对她失去了性别的辨别。

    我顺从地走到法师旁边,坐在那宽板凳上,有些麻木的身体顿时感受到板凳藏着岁月的温暖。长条桌上的黄纸被挪开一些,空出来的桌面还是古旧光滑,侧看过去,磨得跟镜面一样平整油亮。也不知道法师是从哪里拿出来的茶具,摆在空出来的地方。

    那是一只锃亮的长把铜壶,刻了两朵并蒂的花。壶盖的提扭旁边,有两颗绿色的球状物,仔细一看,上面有孔。

    “你喝红茶喝得太多了,今天喝我泡的甘露吧。”法师半个脑袋罩在道冠里,但比我这个瞪着一双大眼睛的人还手脚利索。

    也没右看见她往茶壶里掺水,只是看到那茶壶像放在电磁炉上,过了不久就从盖子上其中一个绿球孔里冒出袅袅的蒸汽。我面前已经摆放着刚才那个化符灰的碗,里面有两根枯枝样的东西。

    我不是嫌弃这土陶碗不干净,但确实对那两根“枯枝”有些胆怯,因为那枯枝分明已经腐朽——不,腐烂了!

    鬼才喝这样的“茶”吧?

    那双爪子像耍魔术一样,抓起铜壶往空中一甩,一条腾云驾雾的水龙就轻盈地飞进我面前的陶碗里。影视剧里的茶艺大师,也表演不出这样好的技艺。我正在吃惊,法师身体一动,一个同样的土陶碗已经摆在她面前,里面同样有两根又干枯又腐朽的“树枝”。看来,法师要和我喝一样的“茶”。

    “茶”味随着水汽飘出来,像古老的树疙瘩泡在水里久了的那种味道。我心里陡然想起夏天的乡间,悠哉悠哉游荡在臭水沟里的孑孓。

    但我还是把手伸过去,抚摸着土陶碗,做出等“茶水”不烫了再喝的样子。

    “你喝噻,是有点烫,但不会烫坏你发炎的喉咙杆(管)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法师不但晓得我有咽炎,竟然还要强逼着我把这“茶”喝下去的意思!

    “我、我还不渴……”我支支吾吾。

    “不渴就不喝水?哪你为啥天天在家喝茶?”法师像长了千里眼,我确实天天在家喝茶。

    法师的道冠一摆,像藏在里面的眼睛乜了我一眼,又催促:“你喝嘛,比你的滇红好喝得多。”

    我笑笑。心里想,你这枯枝败叶的“茶”,有那么好?

    “哎,真是……不识好人心,我是想把你那咽炎给你治治,你到好,不领情。”法师叹了一口气,只说了后半句。我晓得这是条前半句把我当“狗”骂的那句歇后语。

    “我喝,不烫了。”我端起土陶碗,假装淡定。即使是农药,我也要喝下去,不然那对得起法师的一番“好意”?等她再说出其他的话来,我就有点下不来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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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

    像烂红苕皮子酿出来的那种劣质酒的味道,我小时候偷喝过我父亲八分钱一斤买回来的这种酒。

    放下碗,我想吐,一看没地方,只好像吃了一只刚从屎上飞进嘴里的苍蝇,强忍着吞了。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喉咙像有一只温暖的手拂过,把积累了许多年的划痕给抹平了,肠胃里热哄哄的,像冬天坐在一盆火旁边。这“茶”开始像小时候我偷喝比我家富裕的二叔用一块二角钱一斤买回来的纯高粱酒,怪怪的味道,悄悄地舒服。

    我忍不住再喝一口,口腔里有了甘蔗的香甜,那缕丝丝晃荡的气息,迫不及待地往喉咙里蹿,像肚子里有块磁铁,嘴里的茶,也是一块磁铁——一块裹满了蜂蜜的磁铁,两块磁铁像一个碌碌无为的凡人就要做主宰一切的神仙那样,欢快地就要舍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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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回,猴先生去和张神汉的爹见面,也是喝的这款茶。”法师盘腿坐在宽板凳上,嘴角下弯,神情肃穆。

    我马上打起精神,直勾勾地盯着法师的嘴,生怕丢掉一个字。

    “那天,下着大雨,瓢泼似的。”法师好像身临其境:“张神汉的爹,大家都叫张神仙。张神仙名声在外,附近认识他的人反倒对他的‘手艺’不以为然,有些人还在背地里说他和他家里的所有人都是骗子。这有灯下黑的原因,更是因为他儿子张神汉不落教,见色起意见财生歹心见名不顾一切,惹得周围团转的人都讨厌。恨乌及屋,想掀张家房的人连本来不可恨的张神仙也讨厌起来,因为没有张神仙就没有张神汉。

    张神仙晓得猴先生的一些事情,特别是他收养了神婆子,是很多人都晓得的公开的秘密。凤凰山那棺坟,张神仙也特别去看过,刨了一捧土出来一看,证明确实不假。

    但猴先生出去的这四十年,到底干了些啥子,学到那些本事,张神仙不清楚。不清楚就要问明白,因为这个时候,张神仙已经决定不把《目镜书》全本传给他儿子,他儿子只配做神汉。

    但张神仙没有说。

    托和猴先生熟悉的人带信,早就约好了在张家喝酒,但这样大的雨,猴先生如何来得了?

    正准备转身回屋的张神仙,身旁突然多了个柱头一样高的汉子。

    “多有打搅,让您久候了!”那汉子抱拳行礼。

    “猴先生?这样大的雨,您也来了?”张神仙吃惊不小。

    猴先生微微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您……您身上的衣服……?”张神仙看猴先生的长衫,一点也没湿,屋檐上的雨水却开闸似的流下来,奇怪地问。

    “我是从雨缝缝(空隙)里来的,没打湿。”

    猴先生好像真是从怀抱一样粗的雨柱空隙里从容钻过来,不但身上的长衫没湿,连脚上的方口布鞋,也没有一丝泥浆。

    “先生请!”张神仙暗自称奇,拱手请猴先生进屋。

    “坐嘛,坐到喝茶。”张神仙端杯拿茶,对桌子对面的猴先生说。

    猴先生无可奈何地笑:“我坐在板凳上还是坐在地上?”

    “咹?你坐到了的?好长的腰杆啦!”张神仙确定了猴先生确实坐在板凳上。

    “见过我的人都叫我'高人'。”猴先生神色平静。

    “那今天就请'高人'指教。”张神仙一语双关。

    猴先生接口:“张神仙,今天反正也是下雨,您我一醉方休。”说罢从长衫里掏出一罐酒来,轻轻放在桌子上。

    背靠着一架橱柜坐着的张神仙,看了看猴先生那罐酒,也笑了笑:“好的,今天贵足来到贱门第,您酒管够,我菜管饱,您想吃啥菜我就给您端啥子菜出来吃。”说着打开橱柜门,把里面装满菜的几个盘子端了出来,摆在桌子上。

    看来张神仙确实诚心待客,已经作了充分准备。

    两个人客气一番,开始吃喝起来。

    猴先生那罐酒很快就见了底,张神仙正要开口,猴先生又从长衫里掏出一罐来,看来猴先生不但酒量大,也准备得充足。

    二人边喝酒吃菜边天南地北地扯,看似在东拉西扯摆玄龙门阵(接近打胡乱说),其实都在探寻对方过去的根根底底。

    酒如水一样喝,菜也像被风一样卷。很快,桌子上的菜风卷残云,盘子见了底。

    也不用猴先生动嘴,张神仙大声叫着:“猴先生,来个肝腰合炒如何?”

    猴先生想,好是好,但你准备猪肝猪腰没有?

    张神仙并不动身,也不喊人下厨房去炒菜,只顾和猴先生喝酒。猴先生想你这是假装跟我客气,让我推辞你就不炒菜了?也不想让张神仙难堪,放下酒杯就真想客气推辞。哪想到,张神仙已经打开橱柜门,从里面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肝腰合炒来。

    刚才明明看见橱柜里空空如也,猴先生虽然见多识广,但心里也狐疑。伸出筷子夹那猪肝来吃,脆嫩不说,热得烫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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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来个啥子菜?您想吃的,我都有。”张神仙似乎喝醉了酒,举着筷子对猴先生说。

    猴先生也没想到要出张神仙的丑,要是不能从橱柜里再端出菜来,尴尬不说,酒也喝不好,就客客气气地对张神仙说:“不用不用了,您看这么多菜,我都吃饱喝足了!”

    “咦,这才哪里哪?猴先生冒雨前来,说好的一醉方休,那就要喝饱吃好!酒我家里有的是……”

    其实张神仙这句话,是有些挑战的意味了:你一件长衫里能揣几罐酒?还管我这出了名的酒口袋酒喝够?算了,酒不够,我拿就是。

    猴先生哪能不懂张神仙的意思?又从长衫里掏出两罐酒来,爽快地说:“承蒙神仙兄长看得起,我观兄长也不是胸怀狭隘之人,这样,我也舍命陪君子,我们一人一罐地来喝,如何?”

    “好!先生贤弟痛快!那我们就抱着酒罐子喝!”张神仙看猴先生已经掏出四罐酒来,喜气洋洋地说。

    这两个人不是喝醉了,要“神仙兄长、先生贤弟”地称呼,实在是叫着对方的称谓开始斗法。张神仙比猴先生要大一轮,你弟我兄也算没有乱说。

    “再来一盆水煮肉片。”

    张神仙端起一罐酒,对着猴先生说,然后喝起酒来。酒喝完,酒罐放下,打开橱柜门,端出一盆水煮肉片。

    猴先生也不含糊,从长衫里又摸出两罐酒来,一人面前放一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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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来毛血旺还是宫保鸡丁?我看贤弟您肚大能行船,哎,血旺鸡丁都来!”张神仙说这话,喝着酒,看着猴先生,大声吆喝。

    “要得,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年活过可长睡。能陪贤兄醉,吾今生福气。”猴先生又从长衫里掏出两罐酒来。

    “辣子鸡!“

    “酸菜鱼!”

    “东坡肘子!”

    “老妈蹄花!”

    …………

    张神仙一样一样的报菜名,喝完一罐酒就打开橱柜门从里面端出菜来。那装菜的盘子重重叠叠地码在桌子上,比满汉全席都还丰盛。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猴先生边吃边喝,边唱吟边掏酒,那酒罐在桌子上摆不下,就堆在地下。

    两个人吃不完喝不醉,又没人服伺,比赛似的从橱柜里端菜从长衫里掏酒,都是身不离席,却无穷无尽像有永远端不完的菜掏不空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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