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多年后我提着老酒,愿多年后你能陪我一起醉。
烟雨迷蒙中那依旧是江南的记忆,不管是模糊的,还是清晰的,梦碎了,依然是那个浅浅哀伤,带着墨色,飘着酒香的江南。
江南的老酒,是一种适合江南的酒,它既不是性情火爆的老白干,也不是浑浊暧昧的米酒,而是一种橙黄色的带着淡淡酒精味的黄酒。
江南的人,该是如记忆中那般,一把油纸伞,一段青石板,一口吴侬软语,道尽深情。
(一)
当我们褪去青涩,自以为过尽千帆,心中总有那么一个人,是心口的朱砂痣,怎样都忘不掉。
我的童年和叛逆的中学时代是在江南渡过的。七岁那年,父亲调职,到江南的一处军营任职,那一年,我们举家南迁。
年幼的我尚不知生存不易,只知道再也吃不到胡同口那甜甜的糖葫芦,再也不能和院子里的小伙伴一起玩,做错事,再也没有隔壁大哥哥替我“背黑锅”,我一直跟父母闹脾气,嚷嚷着要回去。父母在简单、短暂的休息后就去了军营报道,一周回家一次,只留下我和年过六十的姥姥在家。
父亲是一名军官,母亲是军医,他们的时间不属于自己,更不属于家人,一家人,经常是聚少离多。
江南的家安在乡下,有成片成片宽阔的田野,有各种各样叫不出的小昆虫,可以时不时地出去串门,还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可以一起玩。
孩子的心思是那么简单,当它明白过去已经不可追时,它会立马倾心下一个有趣的目标。
没过几天,我就像一匹野马一样,在田野疯玩,掏出一把泥土,用力仍在水泥地上,跟那些不管是同龄的还是不是同龄的小孩一起比谁的响,他们告诉我,这叫“放炮仗”。孩子都有一个奇怪的心里,当他们的圈子来了一个新人时,他们会努力展示他所知道的,仿佛这样,就能显示他在这个群体中,是不一样的存在。我这个陌生面孔,受到了这群孩子的“热情款待”,短短几天,玩遍了所有所谓的“玩具”。当然,每次回家,都会被姥姥念叨:“这是去玩什么了呀?你怎么这么野啊浑身的泥巴。”我往往会骄傲地向姥姥展示我的“宝贝”是多么多么有意思。
(二)
姥姥看我太野了,她不想自己的女儿知书达理,外甥女以后变成混世魔王,便在一个周末与父母商量,将我送进了小学。我素来怕父亲,他拍板的事情不敢反抗。于是,我开始了在江南的慢慢求学路。
许是有双军人的父母,性情使然,我虽然玩起来很疯,一点不像女孩子,但是坐下来安静读书的时候,也是认认真真,默默地做着小学霸。
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安排我参加奥数比赛,培训在周六,需要坐车去离家比较远的学校,同很多来自不同学校的学生一起集中培训。第一次过去的时候,我把姥姥给我回去的车费放在铅笔盒里,生怕掉了,可是,放的再好,那时候毛糙的我还是将钱弄丢了。到底是孩子心性,想到回不去了,我背着书包站在车站哇哇大哭。
“喂,小孩,你干嘛在这里哭?你爸爸妈妈呢?”稚嫩的男声传入耳中,我挂着眼泪,也许还留着鼻涕,抬起头看,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孩,背着书包,笔直地站在我面前。
“我不小心把车费弄丢了,回不去了。”我停下哭泣。
“你一个人来的吗?”
“嗯,我们班只有我一个人来,没有认识的人了。”我继续哭。
“呐,我给你好了,别哭了,赶紧回家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钱,递给我。
犹记得小时候,,一块钱是我们眼中的“巨款”,每天,只要能从家长那里拿到那个厚重的硬币,能高兴好久。那时候,一块钱可以买好几支铅笔,一块钱可以买两个笔记簿,一块钱可以买两包辣条,一包给自己,一包用来收买纯真的友谊。
“你把钱给我了,那你呢?”我问。
“我家里离这里很近,走路很快就到了。”
“谢谢!”我接过他递过来的钱。“我叫穆妍,在稽山中心小学读三年级,你在哪里上学?我把钱还给你。”
“我叫简明,我也在稽山中心小学,五年级了。”
“真的吗?那我星期一去找你还钱,你在几班呀?”我破涕为笑,“恩人”居然跟我在同一个学校。
“我在一班。”
“好,你到时候不要假装不认识我哦!”我承认我小时候是个小魔头,那么小就会调戏男孩。
“不会,你还欠我钱呢。”
我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很臭屁地告诉姥姥今天认识了一个新同学,还借钱给我了。
史无前例地,我无比期待周一的到来。
我找到了五一班,把钱还给了简明。过去的时候他正在擦黑板,还是白白的衬衫,修长的背影,阳光打在他身上,安详而美好。
(三)
从此以后,简明这两个字进入了我的生命。后来我才知道,简明是所有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是所有家长口中的好孩子。他的优秀,不像我,有点小聪明,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得个好结果,他是一种文质彬彬的优秀,在同龄人中,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
出于一种好胜的心理,我也开始努力学习,想成为跟简明一样优秀的人。
我常常在放学后去找他,问他奥数题目,有时候真问,有时候纯属调戏。
“简明简明,你为什么叫简明啊?”
“我也不知道,爸爸起的,不过小明是每个故事的主角哦!”
“嗯,你也是我的主角”。
他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
“小明小明,这星期培训好以后我跟你去玩好不好?”
“这星期我家里在做老酒,你要看吗?”
“老酒怎么做?老酒是什么酒?”
年幼的男孩在黄昏中摸摸头,大概这个问题比奥数题要难多了。
“你去了就知道了。”
江南的老酒泛着淡淡的糯米香,如同刚下完雨后绘出的水墨画,回味无穷。
软软的糯米进入水中,过一段时间后放入江南特有的“酒坛”里,放入酒曲、冰糖,有的还会放上补品,俗称“大补酒”,熟练的师傅会时不时地用一根竹仗搅拌一下,以此来判断入坛的酒是好是坏。
即便是不喝酒,那软软甜甜的糯米的味道也是极好的。抓一把在手上啃,米不醉人人自醉,江南的一切,都让我沉迷。
“现在刚刚做好,过几天米会沉下去,水会越来越多。”简明告诉我。
“为什么水会多?”
“因为酒精发酵。”
“什么叫发酵?”
“这是化学常识,说了你也不懂,等你上了初中学了化学就知道了。”彼时的简明已是初一,他总是能知道很多同龄人不知道的事。
“那我下星期能再过来看吗?”
“可以啊!我家是做酒的,多的就是酒。”简明自豪的说。
年少时的承诺多么简单,一个小小的满载期待的要求,能够最大限度的得到满足。
那以后,我借培训之名,总是跑到简明家里去看做老酒,还时不时地偷喝一点。有一次多喝了点,回家的时候被父亲发现了,父亲是个军人,怒斥女孩子小小年纪居然学会喝酒,命令我培训结束马上回家,不准再出去玩。
但那并不妨碍我找简明,我一直打着请教学习的幌子接触他,这样,该是不会被禁止的。我一直在简明的“见贤思齐”中,学习也遥遥领先。
(四)
光阴荏苒,改变总是在时间慢慢溜走的过程中慢慢累积,然后在一个陌生的固定时间点,忽然改变。
我初三那年,简明离开了这个小地方。
“家里的酒厂搬了,我要去城市的另一端了,以后我星期天也不回来了。”那时,简明已经高二,一周回家一次。
“那你还会回来这边吗?”
“没事基本不回来了,我把家里的电话给你,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从那以后,和简明的沟通,只有那一根细细的电话线,也不知道,能不能承载的起,青葱情感的分量。
高二暑假那年,姥姥去世。这九年来,一直跟姥姥一起生活,想到以后的生活中那个最熟悉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再也没有人早上在被窝里叫我起床,再也没有人叫我“野丫头”,回家再也没有熟悉的味道,那几天,我感觉做什么都没有希望。
头七过后,父母回了军营,有一天晚上,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听着窗外偶尔传来孩子的任性哭闹,忽然觉得自己好孤单。我拿起电话打给了简明。
“小明,姥姥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了?”
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哭出声音,然后,我听到他说,我过来找你。
我走下楼,就在路灯下一直等着他。
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个场景,我总想,在我剩下的生命中,这样的感情,该是再也找不到了。
当简明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时,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没有水源支撑,在沙漠中走了很久的人忽然看到了湖泊,霎那间,星星都亮了。
“看,我给你带了酒。”简明从书包里拿出一瓶酒。“我们自己家的。”
“小心我爸爸知道了揍你!”
他笑了,灯光下,那个温暖的少年,好似带着酒香,使我沉迷。受伤的心总是敏感的,我感觉有一种不一样的情愫在升起。大概,是我们都长大了吧。
我们一起将那瓶酒都喝完了,他还笑我说我喝完了肯定会醉,我也不服输,说指不定谁喝不过谁呢!他说,我从小闻着这个味道长大的,喝一坛都没事!结果,我们一起喝完了那瓶老酒,我果然喝醉了,他后来告诉我说,我就拿着那酒瓶一直往杯里倒酒,还一直问怎么一滴都没倒出来。
青春时喝过的老酒,我醉了,你却千杯不倒。
(五)
彼时的简明已是大一,暑假结束后,他回了临市的学校,他选择了工商管理,终究是打算将那酒业发扬光大,而我,也踏入了高三的大门。
我还以为,我会一直这样走下去,高考后,我十之八九会去简明的城市,然后,跟随他的脚步,回来这个城市找一份工作,就这样,简简单单一辈子。
可是,从来就没有那么多的我以为。
那年过年,举家团圆时,爸爸说:“小妍,你马上高考了,爸爸想调回北京去,这样,你以后可以轻松点。”
“我在这边也可以过的很好,而且,自打我记事以来一直在这边,我已经习惯了这边的一切。”
“小妍,爸爸妈妈年纪越来越大了,总有一天希望叶落归根,像姥姥那样的结果,你肯定不希望在我们身上重演。现在你高考,正好是一个契机,希望你考虑一下。,”换做是妈妈开口。
当理智占上风时,感情总能打得一手好牌。
姥姥是我的软肋。
我告诉我小时候的那些“狐朋狗友”我要回北京了,他们都来看我,完了还给我出馊主意,以后教娃去天安门广场“放炮仗”。我告诉我的老师同学我要回北京了,他们有的煽情地告诉我,好舍不得你,有的豪气地说,浙江人民永远欢迎你。我最后告诉简明说,我要回北京了,他说,一路顺风,我会去北京看你。
我不知道别人在面对离别时是如何,我只知道,我走的那一天,只有一个行李箱,和属于我的形单影只,一如九年前我悄悄的来。
再见,江南。
再见,我的童年。
再见,简明。
后来的很多年,我经常会想起那时的自己,孤单的身影,如和淡淡水墨中走出来,飘着酒香一样的江南。那里埋葬了我的童年,我的快乐,我最真挚的感情,还有青葱年华里的情窦初开。
(六)
回北京后,我没有朋友。
我身边的同龄人,在我缺席他们的岁月里,已经拥有了固定的朋友圈,我很难再从心底交到朋友。所以,我只能继续努力学习来掩盖我的孤单。由于北京的地方保护政策,拥有北京户口的学生只需要考一个不是那么好的分数就能考上当地比较好的学校,我在浙江学习就不错,在北京,就是一个妥妥的学霸了。
我给简明打电话,告诉他北京的一切。他说,我还没有去爬过长城呢。于是,我一改懒散的作风,周末去爬我觉得很无聊的长城。他说,我还没有看过同太阳一起生起的国旗呢。于是,我起个大早,去看我一直觉得形式主义的升旗仪式。他说,正宗的北京烤鸭,该是很好吃。我说,这个寄过去应该不好吃了,我替你多吃点吧。
简明,你希望做而还没能做的事,我都会先替你做一遍。
我把思念寄托在那一根细细的电话线上,让它带着我的思念,从北至南,走遍万水千山,带到你的身边。
可是,有一天,那根线偷懒了,我把你弄丢了。
当我拿到北外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本能地想跟简明分享,可是,电话却再也没能打通。我打电话给以前他的朋友,他说,简明家的酒厂倒闭了,他们家都搬走了,没人知道搬去哪里了。简明毕业后就在酒厂做管理,想来受的影响是不小。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第二天,我乘坐去浙江的航班找简明。我去了学校找以前的老师,没有人知道。我去了他搬酒厂之前的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我去了新的酒厂,已经改了名字。
一无所获的我买了很多明信片,写了很多,然后漫无目的的一张一张,分发到他可能会去的地方。
人有时在绝望时做的事情,既傻又不可理喻,我想,我那时大抵也是如此。
回北京后,我还是继续写明信片,我写遍了北京的大好河山,我写完了我的大学生活,我回忆了我们的童年,可是,我还是没有收到你的消息。
有一次,我在一张印有江南水乡的明信片上写下:“小明,我想我喜欢你,好希望你是我人生故事的主角。”
大学毕业后,有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我可以选择保研,或是应导师的推荐,去上海做自由口译。
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因为,我自以为,那样,可以离简明近一点。
我告诉父母,我想替自己做一次决定,给我三年时间,三年不行,我就回北京。
(七)
我奔波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分不清哪里是家。我写了无数张明信片,分不清那一张是写给你,哪一张是自言自语。我喝过不同国家的酒,却始终找不回那一缕淡淡的酒香。
我在云南的时候,碰到了一种酒,带着淡淡的药香,就像江南的“大补酒”。我在路过西双版纳的路上寄出我的希望:我有一壶酒,等你一起醉。
我带着一壶酒,一颗流浪的心,没有等到三年之约,回到了北京。
我不再写明信片,那只是一种习惯,一种思念简明的习惯。现在,我需要改变一种方式,来缅怀我失去的曾经。
我不再喝酒,那只是一种逃避,一种逃避自己重要性的隐瞒。现在,我必须时刻清醒,告诉自己什么是失去的,什么该继续。
我把那壶酒放进了置物间的暗箱里。再见,简明,再见,我的青春。
若干年后,若你记起我,请记住曾经有个女孩,为你收藏一壶酒,希望多年后还是好友,一起喝醉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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