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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新芽准备离家出走。
这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十三岁的新芽暗自谋划了很多次的计划,从模糊的轮廓到清晰的路线,离家出走的蓝图已经初具规模,可以着手实施。
新芽虽不曾亲自实践过,但新芽相信根据自己的路线图,她一定可以成功地离家出走。
新芽早就做了准备,每次跟着爸爸到书房玩耍的时候,其实都在私下打探地图上的路线,至于学会认地图,那还是爸爸亲自教的,说是要让新芽永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新芽也在努力地攒钱,上学时给的生活费,爷爷奶奶给的零花钱,过年的压岁钱,还有小姨送的银手镯,新芽都一一放在了卧室的抽屉中,上了锁。
如今,只是差一个时机而已。
秋天到了,梧桐叶追着时光的尾巴变成了黄色,像是小鸭子的一个个脚印毫发未损地挂在了树上。洋槐树的叶子落满了院墙边的那条小路,踩在上面软软糯糯,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这天上午,刚刚歇了两天的爸妈又吵了起来。昨天加班的妈妈落下了一个文件,打电话让休息的爸爸帮忙送到公司,爸爸再三推脱,虽然最后还是去了,但下班回来的妈妈自然要算算账才能顺心如意。
新芽已经不记得这是爸爸和妈妈第几次吵架?反正两个人的生活少不了磕磕绊绊,三天两头就会吵起来,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好,双方父母的事也罢,无论涉及到什么事,只要两人的意见不同,家里定会乱的鸡飞狗跳。
新芽每天下学回来,家里不是热的如同刚出炉的烤红薯,轰轰烈烈,就是如同冰冻千年的冰雪世界,实打实的冷战。新芽总是默默地一个人吃家里剩下的冷饭,像是这样一口口生硬地吞下去,郁结在心底的疙瘩就可以缓解一些,即使疙瘩依然如故地打着结。
新芽倚着门坐在地上,听着门外的爸爸和妈妈又在争吵,身心俱疲的心灵突然间有了生气。时机到了,如今倒是天时地利人和。
新芽倚在门边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只是纯粹地觉得这样的季节和天气最适合离家出走,让自己的人生如同树梢上的树叶,轻飘飘地落下来,如果没有细心聆听,不会发现丝毫声响。
新芽打起精神,站起身来,背起柜子里早就收拾好的背包,包里左不过是些日常用品、换洗衣服和自己唯一的财产。
新芽打开了房门。房门打开的瞬间,客厅里的刀风血雨瞬间止息,一派清风和煦的好景象。
“要去哪里?”
“和小青约好一起写作业。”
“好,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新芽关上了永无止息的大门,有两分钟的怔忪,门内的世界和门外的世界仿佛都是沉默的。
两分钟过后,新芽的听觉恢复了正常,既听到了门内继续着的吵架声,也听到了门外的鸡鸣犬吠声。看来这个世界终究是喧哗的,静默只属于一瞬间,万物终究还是运动着。
新芽背着书包走在了落满洋槐叶的小路上,软软糯糯,没有声响。
村里的路,新芽只熟悉一部分。因为大多数时候都在学校和家里来回折返,只知道这一部分的路程。但除此之外的路,新芽并不是很熟悉。对于新芽来说,世界上的路都是相似的十字路口,每一个方向都是一段旅程,至于回家的路在何方,新芽总是分不清。
可是,新芽这次胸有成竹。新芽早就问过隔壁的大伯,知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有一个加油站,加油站每隔四十分钟左右会有一班往县里去的汽车。只是平时大家去加油站坐车都会骑着自行车,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像新芽这样走着过去的,倒是少的可怜。
新芽认准了方向,准备往加油站走去。
秋日的上午,阳光暖暖的,似乎也在为新芽的离家出走鼓舞喝彩。新芽提了提坠在身上的书包,混着秋日泥土路上上下翻飞的尘土,一步步坚定地走向前往加油站的方向。
2
时间出溜得很快,一个上午的时光便在这漫漫尘土路中画上了句号。新芽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渍,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针,已经十一点了,看来自己已经走了两个小时,肚子都已经饿瘪了。
新芽抬头看了看田里收拾着玉米的村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走出乡邻们生活的范围,新芽知道前面的那块地是村里张婶家的。
新芽看着田里的迥异景色。东家的早已砍完,玉米秸成梱地倒在地上,地里间或有人在往车上装着玉米;西家的玉米仍然站在地里,像是一排排准备冲锋陷阵的士兵,只是少了手榴弹,因为玉米早已被主人掰回了家里,徒留玉米秸在风里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新芽又累又饿,干脆找了个成梱的玉米秸,放下背包,一屁股坐了下来。玉米秸早已被高阳晒得酥脆,坐下去时已经成了无数的碎片,一片片碎屑顽固地粘在新芽的裤子上,像苍茸为传播种子死死地粘在动物的皮毛上一样。
新芽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坐下来歇歇,歇歇脚力,也歇歇疲乏的心。爸爸和妈妈要到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离家出走了呢?如果发现了,是会继续吵架,还是一起来寻找自己呢?
那张放在书桌上的纸条,恐怕要等到晚上才会被发现吧。
新芽不知道答案,只能嗅着秋日浓浓的玉米秸气息,坐在地里看着收拾玉米准备回家的村民,一句话也不想说。
日光很暖,天空很蓝,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声的梆子响,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田里匆促收拾玉米准备回家的人也停了下来,似是这单调的梆子响能够迷惑人心,使人不自觉地凝神细听。新芽也看向了声音的来源处,是从玉米间的那条小道上传来的。
近了,更近了。
来人千呼万唤始出来。只见此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贴着几个大补丁。这些倒没什么稀奇的地方,最稀奇的莫过于他的左肩上站着一只小猴子,小猴子的眼睛乌油油地转着圈儿,不时挠首搔耳,嘴里咕咕叽叽地说着什么。
是了,原来是耍猴人,自己还曾见过,是邻村姓王的耍猴艺人,大家都喊他王二。小的时候新芽曾在家门口见过几次,那时候自己还小,爸爸和妈妈还未曾没完没了地吵架,家里和乐融融,像童话里的幸福生活一般。
王二的猴子是自己饲养的,就是为了让猴子和自己亲密起来,这样才能好好训练猴子,让它做些有趣的动作娱乐大家,好让王二赚些小钱,图个温饱。
说起来王二已经四五年不曾来了。田里干活的人也识得此人,吆喝着问他怎么许久不来。
王二笑笑,只说现在讨生活困难,自己也不打算干了,何况现在猴子也是保护动物,也该让猴子歇歇,享享清福。
大家闻声笑语,那你怎么又来了?
王二急忙回应,不为啥,想着这营生也做了大半辈子了,不若最后耍一次,也算对自己和猴子有个交待。
大伙儿笑着调侃,王二也笑着插科打诨。
过了一会儿,王二才看到坐在玉米秸上的新芽。新芽一直盯着小猴子瞧,眼睛跟着小猴子的动作滴溜溜地来回打转。
“你也喜欢小猴子啊!”
新芽看着走上前来的王二,往后缩了缩。王二看到新芽的动作,脚步顿了下来,只是把肩上的小猴子放了下来,让小猴子自己跑到新芽的面前。
人和人之间总是充满了怀疑和困惑,反是和动物之间会纯粹很多,不用私设心防,坦坦荡荡地表现出自己的任何一面。
小猴子一开始只是用一双大眼睛盯着新芽,直到新芽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饼干给它吃,它才用正眼看着新芽。
“猴子都是有灵性的,它也喜欢你。”一旁的王二笑着说道。
新芽对着这个衣着邋遢的王二笑了笑,没有应声。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爸爸妈妈呢?是不是家里人让你一个人在这儿看着玉米,所以不开心了?”
农忙的时候,家里人偶尔会让孩子们在地里看着玉米,自己先把玉米运回家,再回来继续搬运。
王二看了看和猴子玩耍的新芽,继续慢腾腾地问道。
“你知道百家饭的意思吗?”
新芽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的人,点了点头。
“我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人。”
3
在那个秋日的玉米地里,和着村里人的农忙声,王二向新芽讲了一个故事,一老一少的搭配,不仅不违和,反而很和谐。
王二刚出生没多久妈妈就去世了,只剩下嗷嗷待哺的婴儿和整日酗酒为生的爸爸。
王二爸爸的人生之中似乎只有两件事情,酒和牌。
妻子走了并没有改变王二的的习惯,反而使得王二少了管束,玩起来愈加变本加厉,不计后果。家里的婴儿饿的在哭,王二依然沉迷在牌桌上,和村里几个闲人打着牌,在几局输几局赢的牌局中醉生梦死,根本想不起来家里的弱小婴儿。
王二的姑姑看不下去,主动把孩子抱回了自己家,这才让王二活了下来。
王二的爸爸是在王二三岁的时候去世的。因为酗酒严重,醉得天旋地转、晕头转向的爸爸竟然拐到了马路上,以至于对面疾驰而来的车措手不及地撞上了醉醺醺的爸爸,王二从此成了没爸没妈的“野孩子”。
姑姑家里有自己的儿女,照顾王二已经是仁至义尽,时间久了,难免会在有意无意间流露出差别对待的意味,小小的王二从小就很敏感。
或许寄人篱下没有家的孩子,向来最是敏感。别人简单的一个眼神和动作,他们就能看出来对方的意有所指,心底缺乏安全感使得他们从小就学会了看人眼色行事,如履薄冰地做个他人眼中听话的乖宝宝。
王二在村里人的眼中向来很懂事,总是积极地帮着姑姑做事儿,干农活儿。平时领居们忙起来,王二也是一马当先,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儿,也因此,左邻右舍经常会留王二在自己家吃顿饭,全当谢意。
王二的姑姑原来还出言劝阻,时间久了也就不再多问,任由王二满村儿跑。王二十岁的时候,依然没有上学,王二看着姑姑家的孩子和村里的小伙伴儿结伴而行去学校上课时,心里不无歆羡。奈何没有人过问王二上学的事情,王二只能继续在不同人家“讨生活”。
王二十六岁时,到街上买菜,遇到了两个异乡的耍猴艺人,从此喜欢上猴子,暗自决定以后也要做这个营生。
王二自从跟着姑姑生活以来,第一次求人,求着姑姑和姑父给自己买个猴子,说自己以后就要干这一行。姑姑和姑父合计了一个晚上,才决定给王二买回来一个猴子,再三嘱咐王二好好学艺,希望能赚个娶媳妇的钱。在王二一连串的应答声中,姑父托人从他乡给王二买来了一只小猴子。
王二很开心,每日只与猴子相伴,吃饭睡觉也不离身。猴子很机灵,知道有人宠着自己,每天都要和王二耍会儿脾气,嫌弃王二每天提供的伙食不够美味,负气地呆在桌子边不吃饭,一直等到王二给它买回香蕉,它才勉为其难的接受,背对着王二吃得欢快。
王二和猴子相处甚欢,慢慢地开始自己的培训课程。小猴子倒也配合,睁着眼睛看着王二,默契地按照王二的指示做些逗趣的动作,不是跳个火圈,就是身姿优雅地走个模特步……小猴子学得快,做起来也有模有样,很快就出师了。
王二给小猴子起了个名字,叫毛球儿,名字取得简单直接,可谓大俗即大雅。十八岁过后,王二就带着毛球儿开始了一人一猴的流浪生涯。
王二带着毛球儿辗转于各个村庄之间,毛球儿表演,村里人给个赏钱,即便没有钱,给个馒头或者一碗粥即可,一人一猴倒也过得开心。
王二也时常把毛球儿带到集市上,趁着人多,气氛又热闹,和毛球儿一起搭档演出,赚得比在村庄里多些,然后王二就会好好地犒劳自己和毛球儿一顿好饭。
王二很少回姑姑家,总是在附近的几个村庄开会溜达,次数多了,大家没有什么新鲜感了,王二就会让毛球儿多学一些新招式,吸引大家的眼球。实在不行了,王二还会带着毛球儿去更远的地方,慢慢地走出了村庄,去了县里,去了外省。
王二的行踪没有人清楚,村里人和王二的姑姑闲聊时问起王二,姑姑满脸含笑地说着,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到外面去闯荡了,总比一辈子呆在咱们这个小村庄里好上太多。
王二确实走出了村庄,走向了外面的世界。他也并不孤单,因为身边一直有毛球儿陪伴着,饥饿的时候,就和毛球儿一起吃顿好的,晚上住的地方冷了,就和毛球儿相互依偎,互相取暖。
王二走了很多年,只是偶尔会给姑姑寄回来一笔钱。一方面是为了感谢,一方面是让自己有个牵绊,不至于成了无根的浮萍。
如今,准备歇业的王二打算为自己的流浪生涯做个了断,圆满落幕,因此回了家乡,既是开始,又是结束。
却不想会在此处和离家出走的新芽打了照面。
4
“有家的孩子是个宝,没家的孩子是跟草儿,如今我也算是飘摇多年的老草了。可见,人是要珍惜身边的亲人的。”
王二唤着毛球儿准备离开,临走之前若有所思地看了新芽一眼。
新芽依然沉浸在王二的故事中,连毛球儿的离开都没有发现,只是盯着王二离去的背影失了魂儿般呆怔着。
“哎呀,这不是新芽吗?怎么坐在这里?你知道你家里人都快找疯了吗?”
头上顶着一块红布巾的张婶走上前来,拍了拍新芽的肩膀,看着孩子没什么事儿,只是在纯粹的发呆之后,就向张叔吆喝着说找到新芽了。
张叔和张婶把新芽带回了家时,家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新芽的妈妈做好午饭之后,久等孩子不归,就往小青家里打了电话,才知道新芽根本没有去学习。
新芽的妈妈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让老公去找孩子,担心孩子被人贩子拐卖。新芽的爸爸着急忙慌地就往院子外走,落满洋槐叶的小路上都传来一阵阵扑通扑通的脚步声,惊得附近的狗狂吠不止。
直到这个时刻,新芽的妈妈才发现新芽留在房间书桌上的信,也才明白新芽原来是离家出走了。
新芽的妈妈连大门都没有关,就跑出了院子,路上一边喊着新芽的名字,一边给老公打电话,说明前因后果。
熟悉的邻居们也都忙着找人,新芽认识的同学也被找了个遍,直到张婶在玉米地里发现新芽,纷乱的局面才算暂时止息。
新芽刚被张婶带回家,就被满脸带泪的妈妈一把抱进了怀里。身边的爸爸忙着向张婶和帮忙的大家伙道谢,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女子的哭泣声和男子的道谢声,叮叮咚咚飘向了远处的天空。
因着新芽的离家出走,新芽的爸爸妈妈反而恢复了曾经平和的生活。夫妻两人不再吵架,虽然刚开始是在相互表演,但时间久了,常态倒成了现实。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
新芽也没有再动过离家出走的念头。好好坏坏,起起伏伏,家终究是安身立命的场所,也终究会给予人归属感。
新芽自此以后没有再见过王二,只是听村里人说,王二已经不再耍猴儿,而是跟人一起外出打工了。
三五年之后,还听说王二从外地带回来了一个妻子,生活也算过得去。只是可惜了,以后再也看不到王二耍猴儿。
院子里的秋夜很安静,只有隐约传来的枯枝舞蹈声,这让新芽想起了那个秋日玉米秸叶子晃动的声响,也似这般窸窸窣窣,喁喁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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