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熟一晌。
早上明明是青的软叶子,到中午就变白变干变硬了;中午明明是白的柔的麦粒,到晚上就变黄变干了。
趁着金灿灿红彤彤的霞光,把磨了三次的镰刀再磨一遍。骑在发亮发黑的榆树根上,对着这弯弯的长条磨刀石,端起豁了口的黑粗瓷大碗,一丝细流落下,漫在磨刀石青灰的肌肤上,散开来,渗下去。弯弯的刀刃贴上去,右手握紧镰刀把根处,左手食指中指压实刀片头部,刀背微微抬起,刷刷刷,嚓嚓嚓,先平着磨,再斜着磨。抬起镰刀,刀刃迎着金黄的余晖,咪着一条缝,象刀刃,刀刃瞅刀刃,铮亮,锐利。左手大拇指在刀锋面上轻轻抹过,一团磨刀石细灰掉下,刀面水珠的五彩的光,跳到眼睛里。
今年是个丰年,好收成。许二爷今天已经在地头转了好几圈,确切的说转了五圈。鸡叫头遍的时候摸索着披起汗衫,婆娘在梦中问,干啥去?看麦去,下炕时惊动了头顶房子后脊一只啮咬椽子的鼠,吓得它赶快闭了嘴。镰刀样的月牙还在半空呢,麦田黒黢黢散发着特有的香甜,他蹲在田头的石头上看了半天。鸡叫三遍时他掏出烟锅吸了一口,婆娘似醒非醒问,干啥去?看麦去,下炕时踩上了窝在鞋碗里的白猫,你躲在鞋碗里干啥哩,吃老鼠哩,那就好乃就好,捉老鼠的猫就是好猫。镰刀样的月牙偏西了,麦田里的麦浪忽的向左闪下去,忽的向右闪下去,他立在田边扫视了几圈。窗户纸发起白光的时候他泡了一罐茶,苦咧咧的啜了一口,婆娘坐起来靠在墙上打了个哈欠,干啥去?看麦去,害怕谁偷去了不成?婆娘把睡弯了的枕头拍平的时候嘟囔着。出门的时候惊动了沉睡的狗,它吐了吐舌头。月亮在西边隐约着,象一块羊皮,东边已经泛白,麦棵举着硕大的头一扬一伏一伏一扬,他踩着田埂转了一圈。
就有人偷哩。不就是去年吗?李寡妇提着镰刀去收麦,一亩的麦大半不见了影子,只有高高低低的麦茬,张着口倔强的直立着,听到传言的许大爷柱着祖传的龙头拐杖来了,“天杀的,”他叹口气。弓着背把两手交叉放在后背的敬二子来了,“地灭的,”他把一口唾沫吐到脚前的尘土上。李家老汉左手提着一个箩筐,右手握着一个粪铲子,一铲一挥,把一堆新鲜的驴粪确切的说是张三娃拉的叫驴粪扬进了粪筐,“雷打的,”他低着头把话也吐到地上,今年天旱的厉害,连叫驴也吃不饱了,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沟沿啃草的瘦骨嶙峋的叫驴,专心的把另一堆稀粪从土层下铲起扬到粪筐里,“今年怕是要断粮了,李寡妇怕是要挨饿了。”
“狗日的,”话音在阳光里钻过来时二狗子从隘坎子后面也转过来,二锅头在手里冒出酒味,飘过来,“抓住这贼,打断他的腿,阉了他的鸡巴。”
“怕阉了你自己的鸡巴,”刘大炮乘二狗子还没走近,摇晃了两个大奶子一脸的不屑,好像发泄一个月前在田里拔草时二狗子象狐狸一样钻出来扑倒她对这两个大奶子疯狂蹂躏的不满,被一个石头咯疼的腰现在弯一下还疼,今年这麦还怎么割?
周围的人心里很响应的点着头,王二婶子的鸡找不见了,二狗子从炕洞里扒出一个烧干的泥球,磕破了剥开了,一股幽香钻出,四散开来,引来了王二婶子的腿。王二婶子正沟沟岔岔寻找正在下蛋的花色老母鸡,她明明看见卧在草堆里下蛋,给骡子添了一把草就不见了,狐狸白天是不敢进村的,不是二狗子是谁?
“王二婶子,你可不能冤枉好人,”二狗子一口酒一口肉,香的连二婶的口水也从嘴角流出来,尽管她咬定二狗子面前的鸡肯定就是她的鸡,二狗子口中的鸡胸脯肯定就是她家鸡的胸脯。但是二狗子没有丝毫偷鸡摸狗的慌张,“二婶,你说你家的鸡左脚六个趾头,你看这鸡有没有六个趾头?你说你家的鸡正在下蛋,你看蛋在哪里?”双脚蹬天的鸡爪子的确没有六个趾头,左脚也没有,右脚也没有。再翻拨朝天开口的肚子,的确也没有鸡蛋,确切的说没有带壳的成形鸡蛋,掏出的三个渐次长大冒着热气的鸡蛋还只是黄彤彤的蛋黄呢?没证每据的,抓奸还要在背呢?二狗子的意思是,捉奸在床也不算,只有爬在背上才算。
送给你啦,送给你啦,回去给娃做个鸡蛋面啦。王二婶托着三颗蛋,听着殷勤话,边走边疑惑,她不知道,吃惯鸡的二狗子看见这六个脚趾的爪子,心里说着不吉利,早就砍掉了三个。带壳的蛋呢?二狗子也的确没看见。
那么西家扁头的洋芋呢,红薯呢,长着秧只开着叶,地下的果实呢?当然在打雨礅上磊起的锅锅灶上烤着呢?但是,“扁头,”二狗子的头象狗偏转看过来问,“你说你家的洋芋是白皮的还是红皮的,圆的还是吊的?”扁头当然说不上来,说不上来便是冤枉二狗。
种种迹象表明二狗就是全村偷鸡摸狗的贼,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二杆子,举不起阳物的瓜娃子。
“瓜娃子?”二狗子感到好笑,他坐在打雨墩上笑得云彩中的太阳一颠一颠的,笑的洋芋上上撒的盐花哗哗往下掉,笑的往下咽的土豆从喉咙口跳出了嘴巴。
让那些傻瓜们噘嘴去吧,“嘿嘿,好想的鸡腿,来,二妞一个,三丫一个,去去去,藏到柴房吃吧。”二妞举着一个大一些的,三丫捧着一根廋一点的,乐乐呵呵笑声格格跑出了伙房,二狗伸开双臂朝正在糊窗纸的李寡妇后面绕过去,嘿,哪腰肢,细,那奶头,滑,那屁股蛋儿,绵,还有那屁股中间的沟,正好配自己的阳物。
红彤彤的太阳闪烁着,二狗子躺在打雨礅的顶上享受着太阳,阳光很烈,眼皮外也红彤彤的,用两片向日葵叶子蒙住脸,腿啊脚啊胳膊啊肚子啊,使劲的晒吧,还有这中间的东西,被太阳晒热了,吸收了太阳滋养万物的能量,慢慢膨胀起来,一跳一跳的直立起来。晒吧,晒得象馿毬一样,象张三娃拉的黑叫驴的黑驴毬一样,只有那样才能驯服李寡妇,才能驯服刘大炮的狗蛋子,才能驯服那女子——呸,白白浪费了三个油饼子。
哪三个油饼子是李寡妇款待或者说是犒劳二狗子的。“人家的闺女有花带,爹爹钱少没人买。”别人家人口多,养鸡养骡子,屁股眼子多,造的粪也就多,施到地里的肥便多,庄稼涨势也就好。李寡妇连着二妞三丫也就三个出气的活口,吃的少便拉出的少,拉出的少肥料便少,肥料少庄稼便长的不争气,这一不争气袋里的面坛里的油便青黄不接。生产队一成立,二狗子便第一个被派出去到兰州城拉粪,大铁皮桶拉来的粪挨家分,大家都抢,张家二分地三粪勺,王家三亩地四十五勺,许大爷家十八勺,李家老汉应该二十八勺,就在最上面给他舀,不骚不臭倒下去,谁叫他净骂自己阳物不行呢,趁他数错了数少两勺,谁叫他人老瞌睡少,从早到晚提着一个粪筐拾完了全村的粪。至于刘大炮,看在大奶子的份上,粪勺往下挖,不要稀只要稠。最后的李寡妇,二狗子对着大队长说,桶空了,听,咚咚咚,有少没多全给李寡妇家吧。李寡妇的地头挖了个上小下大的葫芦坑,桶底的粪,才是最肥沃最劲道最有营养的,数量,嗤刚嗤刚一巴拉,比大队长的还多,“明年一定是个好收成,”二狗子用枯草败叶盖了坑口,覆上土,“把贫瘠的土地好好养一养”,心里说“把你的田地也好好耕一耕”。二狗笑了一下,李寡妇也笑了一下,她记着二狗子的好,领会二狗子的意,报答二狗子的恩把油坛子控干了烙了五个油饼子,草纸包了三个给二狗。
二狗舍不得吃,闻了一晚的香。河南来讨饭老婆子提着打狗棍要上门,“没有没有,我一个单身狗哪有吃的?”山西来的要饭老汉端着叫花碗伸进来,“没有没有,我一个光棍屌现在饿得屁淌呢。”哪里来的喜鹊在门口楸子树的干枝上叫了几声,门口伸进一只手,“大哥,行行好,给些吃的。”一个女子站在门口,头发散乱,但眉清目秀。
“吃吧吃吧,”一个油饼放到女子的黑手里,女子蹲着吃了。“吃吧吃吧,”又一个油饼放到女子的黑手里,女子站着吃,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红红的嘴唇白白的牙,突突的小兔子胸前跳。二狗子心跳了,眼睛直了,下面的东西硬了。“吃吧吃吧,”又一个油饼放到女子的黑手里,女子不吃,拿着要走,二狗急了,要摸那两个小兔子,女子往下一蹲一抓,逮住二狗的命根子,一拉一撅一送,二狗子瘫坐在地上。
“喜鹊叫好事到,怪还是怪自己太性急了,”二狗站在高高的打雨礅上,拥抱着夏日的风,望着烧红了西边半个天的彩霞,“要不然,自己就有个全村最美的俊媳妇,咦,晚霞行千里,明天是个好天气。”
第三圈是午饭后,吃了两碗雀舌面叶,汤多面少,确切的说是水多面少,因为所谓的汤,没有菜叶没有油花没有肉丁,只有一勺盐,能叫汤吗?“这麦一割一碾一磨,面就多了,”许二爷象村上那些男当家一样,每天至少到地头转一圈,看着麦子出苗,长高,出节,抽穗,沉甸甸的弯下头。“长势好啊,”这是见面的第一句话,“是个好收成,”这是第二句话,“今年雨水多,肥力大,麦子长的鼓劲,”这是第三句话。这三句话叫人们说话精神,走路精神,气色也精神,就连张三娃放的叫驴底下的那个棒槌敲起肚皮也比往年响多了。
“干啥去?”婆娘收拾着碗碟又问。“我看麦子黄了没有,顺便割两刀。”许二爷出了门,黑狗也跟上了。阳光正烈,白花花的阳光落下来,撒到一根根站立的麦杆上面,叶子上面,害羞地弯着头的麦穗上面。看这一地的丰收,许二爷来回扫着麦浪,一脸的高兴,黑狗也来回扫着的尾巴,一脸的高兴,丰收了,它的吃食盆里也就面多水少了,孩子拉下的巴巴也就有油水的腥味了。
“割不割?”许二爷割了两把,试了试镰刀的刀口,也试了试麦秆的干湿,也搓了一颗麦穗,把麦粒放到门牙上试了试麦粒的软硬,咬开麦粒看一看饱满。可以割了,不过,能等一晌是一晌一天是一天,五月的成长几天的熟,多一晌便多一分饱满,多一分饱满便多一份收成。
“等一等吧!”村里的老的壮的,男人女人,包括张大炮李寡妇,都试了镰刀的锋口,麦秆的黄绿,麦粒的干湿饱满。也都看了几遍天,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最后目光落在西天的彩霞上,霞光万丈。
此时二狗子也站在打雨礅上在看云识天气,他在看,也许是在欣赏,泯一口二锅头,抬头欣赏一下火红的五彩缤纷的万丈霞光。泯一口酒,望一眼广袤无垠的麦田,今年的麦子长势真好,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粗的麦秆,这么大的麦穗,沉甸甸的就像个狗头。再泯一口酒,天边的彩云在翩翩舞动,好像李寡妇的红肚兜在舞动,再泯一口酒,眼底的麦浪翻到左面,接着翻起来,又翻到右面,好像李寡妇白嫩的身体在翻动——
“今年的收成定了,”二狗子看了这么多年天气,爷爷传给父亲,父亲传给自己,看天气从没失手过,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说明天下雨它不敢拖到后天,说晴空万里它不敢飘来半丝云彩。这打雨炮怕是今年没用了,看了十多年的炮,年年用这炮打电怪雷妖冰雹魔鬼,年年这个麦熟的时候这些妖怪杀过来,来讨债,来要命,把一年的辛苦和收成,来年的温饱和希望,通通结束在吸一锅烟的功夫,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二狗的用处,感到二狗的好,二狗的伟大,特别是前营后庄左湾右沟各村各乡被冰雹打的颗粒不剩传言到来的时候,就好像皇上的圣旨到来宣布二狗官至保长甲长,不,官至二品三品一样,二狗往村道一走,路上的人都紧步闪到路旁低头让路,二狗一个头一个头的看过去,哼,不要说一只鸡,一口驴也应该吃,不要说刘大炮的两双奶,那一眼洞也应该让他进。
二狗从屋顶的天窗顺着光溜溜的炮身滑下来,碗口粗的炮身黑湫湫的,能装三碗火药,能装两碗子弹。火药就在大炮左角的木箱装着,箱子用木棒支起着,火药用塑料包着,上面用木板盖着。子弹就在大炮右面堆着,子弹的原料是东山上的黄胶泥,大人小孩的头发,还有狗毛驴毛马毛骡子猫,还得加上一碗狗血,狗血震妖震怪震魔震鬼。用这些东西伴匀了,用手团成圆蛋儿,象胯下的卵子大小。引火的线就在门口的木盒里,用草纸伴了火药卷起来,香一样细,燃烧起来一股牛粪的香味,现在就在房顶上晒着潮气。
墙上瞭望口旁垂着一排排泥蛋,是绝密武器。山后清水湾的老头后生提着一只野鸡一只野兔来讨教“二狗,打完了,连树叶都打完了,就这两个野味讨教经验了。”老头一脸的虔诚,后生双眼的虚心。二狗让他俩参观了武器弹药战斗的营地,给他俩说如何装药如何开炮,给他俩讲何时开炮往哪儿开炮,给他俩比划炮身的角度,还给他俩传经什么样的黑云是妖是怪是鬼是魔,惊的二人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了。
秘密绝招当然不能传授,现在这独门功夫就挂在这里,这泥这水这毛发都是一样,关键是里面这根线,就是吊着子弹的这根线,一根是李寡妇的头发,李寡妇梳下一根他捡一根,梳下两根他拾两根,攒多了,麦黄妖魔鬼怪来之前,作子弹时把它夹进去,象一个蝌蚪的尾巴,现在他看着这根尾巴,粗粗的直直的黑亮黑亮的,边上泛着五彩的光,他凑近鼻孔嗅了嗅,看了旁边挂着的另一颗子弹,这个蝌蚪的尾巴又粗有短,弯弯曲曲向蚯蚓,这是他从阳物上拔下的毬毛。
鬼怪都是阴的,阳能制阴。妖魔都是邪的,这子弹是阴阳双修。
月亮的影子贴在窗户上,许二爷第五次下炕。“干什么去?”婆娘懒得睁眼,今晚要养精蓄锐明天收麦大战。“我看看麦去,”许二爷总感睡不踏实,鞋碗里有个什么东西,毬,磕出来,一只骚把子,毬,这只骚把子撅起尖尖的屁股唤雨呢,他感到异样的惊诧,一鞋底砸下去。月亮很柔,麦田很静,明天就要收割了。
月亮的影子照到炕上,一个影子在上面跳跃着,像狗象像驴像一匹马。一个影子在下面起伏着,像鱼像鸽像一只鹤。马儿在田野尽情的跑,白鹤在云端欢快的飞。马儿汗水淋淋,白鹤呢喃呓语,丰收啦,贫瘠的土地肥沃啦,干渴的大地滋润啦——
一声惊雷,又一声惊雷,暴雨倾盆,明亮的珠子倒下来,击打着地面,杂乱的狂舞着,疯狂的乱窜着,打破了窗纸,落到马儿背上,白鹤胸上。
二狗子在暴雨中奔跑,在黑暗中奔跑,在一道明亮的光中奔跑。他在珠子上滑动,珠子在他脚背滚动。他在珠子的世界奔跑,珠子击打在他的背上,肩上,脸上,头上。珠子变了,象鸡蛋一样砸下来,背要背打烂了,头要被打碎了,世界要被打烂了——
火药呢,在这儿,装;子弹呢,在这儿,装;绝命武器呢,算逑;引线呢,引线呢,喔,在屋顶。
又一声闪电,从东向西划过,从二狗的胸脯划过;又一声惊雷,从东向西滚过,从二狗的脑门滚过;又一阵狂风,从天际云端扫过,从二狗周身扫过。
月亮又闪出来了,月光倾注到地面,一个银色的世界,一个平坦的世界,一个只有流水哗哗的世界。
天空还有一朵黑云,在仓惶的向西逃跑,二狗装上了两颗绝命武器,站到炮口,点燃了长长的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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