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爸爸喝得醉醺醺的,他一喝酒,话就多,那些话像是从肚子里呕出来的,管也管不住,说下去,一直说下去,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听,像是自言自语,翻来覆去的,似乎只有一个主题……
他说妈妈是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没文化,从来不注意自己的形象,腰粗得像个坛子,嗓门又粗又大,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她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跟人斗嘴吵架;还愿意跟村子里女人嘀嘀咕咕说别人的闲话,有没有的事儿都能编出一大车;脸又黢黑的,连粉都不会搽眉都不会描……”
姐姐停下正在写作业的笔,不做声,傻愣愣的看着爸爸。
我说:“爸爸,什么叫家庭妇女?为什么妈妈是妇女,我和姐姐是妇女吗?”结果全被妈妈听见,隔着窗子骂起来。
满院子都是妈妈尖锐的吵闹声和一阵噼里乓啷扔东西的声音。我和姐姐吓得不敢出声。爸爸一声不响地点燃一只烟。妈妈哭起来,边哭边说:“你怨谁? 你瞎了眼,当初你自己愿意!现在嫌乎我……”
渐渐的,他们开始动手,发疯似的互相撕打。他们在发脾气的时候,浑身上下发出异样的颜色,暗红,蓝色,灰色,和黑色,很怕人……起初我和姐姐吓得坐在墙角里瑟瑟的直哭,后来习惯了才不哭。他们吵架,我们就跑到外面去逗狗玩。妈妈有一次咬着牙,戳着我和姐姐的脑袋说我俩没心没肺,长大了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这天他们又争吵了。爸爸摔门走了。一整天没回来。天已经很冷了,而且黑的很早。妈妈一直沉默地干活。
晚上,我们坐在小炕桌旁吃饭。妈妈往我和姐姐碗里剥了两个咸鸡蛋,她自己垂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吃汤泡饭。整整一个夏天,太阳把她的皮肤晒得又黑又丑,下巴那儿看上去像点了一盏灯,鼻梁上,颧骨上阴影一大片。
半夜里,爸爸还是没回来。姐姐在另外的房间里睡觉。我和妈妈睡在一起。我非常不安,睡不着。忽然听见压抑的抽噎。我偏过头去,淡灰的月光里,妈妈的身子一抽一抽,像是腔子里有一根筋被无形的力量一牵一牵,每牵一下都痛的直哆嗦。
我扑上去,说:“妈——”。
“睡你的去。”妈妈狠狠的推了我一把。我怯懦的钻回被窝,偷偷哭了。
妈妈翻了个身,仍是抽噎。然而平静多了。有一会儿屋子里很静,我以为她睡去了,隔了一会儿,耳边又响起抑制的抽噎。我难过极了。仿佛又是在梦里,在小山的黄沙路上,我边跟妈妈走边玩,妈妈从地上捡起一只死去的绿鸟儿,扒开鸟的肚子,里面竟有一块肉,妈妈把它抠出来给我吃了,咸津津的,……我一抬头,妈妈不见了……“妈妈!妈妈!”我大声叫着,到处找妈妈,一条大黄狗突然杀过来,我没命地跑,没命地跑,它在后面只是吠吠地追着……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惊奇的看见爸爸和妈妈在窗根下面码大白菜,码的整整齐齐。小乌鸡死了一只,剩下的那只一步一点头,啄食地上的菜叶儿。爸爸妈妈从院子的这一头晃到那一头,谁也不理谁。
可我已经很满意了。
屋檐下挂着晒干的红辣椒,蒜辫子和金黄的玉米,篱笆旁的长椅背上搭满新晒的茄干。我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吃红菇娘,姐姐趴在葡萄架下的折叠椅上给她画的小花猫涂颜色,涂得花花绿绿,她非常得意。天空发白发青,几朵胖嘟嘟的小白云,悠悠的掠过山顶。太阳在云彩背后射出温淡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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