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后一次去未央宫时,董贤看到一只黄鸟撞死在华表上。
为了向王太后和新都侯王莽表示谦卑,他没有乘车,是从北阙的宅邸一路走来的。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太后和新都侯说什么,他都要免冠徒跣,伏地认罪。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用,也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
在昨天他已经这样做了。陛下临终时一直蹙着眉望着他,他以为陛下会下诏让他殉葬,谁知陛下只是把传国玉玺交给他,然后留下了一句“不要轻易交给别人”,随即撒手人寰。然而,玉玺才在他手里拿了一刻钟,就已经被中常侍王闳夺去,交给了深宫中的王太后。
王太后是先帝生母,与陛下的亲祖母傅太后的恩怨已持续三朝。他不知道王太后和与她相关的王氏外戚算不算“别人”,只知道自己大概又一次让陛下失望了。
拿到玉玺后,王太后立刻召见了他,说了一长串话。可他脑子里只有陛下临死前那双望着自己的,奇异地明亮的眼睛。
“大司马以为如何处理国丧?”
他回过神,支支吾吾说道:“《诗》中的《黄鸟》篇有言……”
“《黄鸟》?”
他听出王太后的质疑和不屑,于是没有再说话,熟稔地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
他不敢抬头,只听到那个苍老而仍威严的声音说道:“新都侯王莽曾料理过先帝丧事,就由他来辅佐吧。”
“幸甚。”
说完,他又准备磕一个头,为了表示庄重,还抬手想除掉自己的发冠。不曾想弄乱了发髻,长发一下垂了下来。
按照后来史书的描写,他的容貌是“美丽自喜”,那么漆黑的发配上他苍白的脸,应该是有几分动人的景色。不过,王太后当然不会鉴赏这一景象,他几乎听到了她的冷笑,还有那句已经听过无数遍的,无数人对他的判断:
佞幸。
于是他当然没有等到新都侯的辅佐,而是被对方勒令离开未央宫。他也只能免冠徒跣谢罪,即使心里明白什么用都没有。
那么,他今天傍晚又为什么来未央宫呢?他不清楚,只记得自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阙下,朝陛下停灵的宫殿走去,就在那里被新都侯的使者拦住了。
“三公本为国之栋梁,高安侯董贤却不明事理,于外无以御敌,于内难以服众,应即刻交还大司马印绶,就此罢官。”
他交出了印绶,下意识地又跪了下来。
——啪。
却是一只黄鸟撞上了眼前的华表。
使者瞥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了。于是他仍低头跪在地上,只偶尔用余光望着不远处那具小小的尸体,直到暮色四合,那点明黄仿佛成为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腿几乎失去知觉,双眼已经一片昏暗时,他忽然听到了几声鸟叫声,他微微抬头,正看到在那倒毙的尸体旁,站着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黄鸟,正歪着头看着他。
他想伸手去抓,那只鸟振翅飞去,接着又在他身后不远处叫着,于是他终于起身,朝黄鸟的方向走去。
这时他才想起来,眼前这只黄鸟——或者是黄鸟的灵魂,和两年前他刚刚受宠时,在陛下寝宫的廊下放飞的黄鸟一模一样。
二
建平四年二月的一个晚上,天气忽然转凉,陛下瘘痹发作,卧床不起,他自然也留在宫中。
到了第二天中午,他再次把药端进寝宫时,陛下已坐起身,见了他只说了一句:“太吵了,把廊下那只黄鸟撤了。”
“可是,那是先前傅太后送来的……”
“我说了,把那只鸟撤了。”
他只能放下药碗走到廊下,那笼子就挂在门口不远处。笼中的鸟大抵是认生,见了他拼命地往栏杆上撞,直到艳丽的黄色羽毛上出现了斑斑血痕。
不知为何,他没有叫来宫人把笼子撤走,而是打开了笼门,黄鸟发出一声锐利的叫声,随即飞走了。
“你为什么把它放了?”
他连忙回头,发现陛下已站在寝殿门口,于是赶紧行了个礼。
陛下只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以为你能救它吗?这种鸟关在笼子里惯了,出去也迟早会死。”
他直起身,小声答道:“臣只是想起了‘交交黄鸟'。”
“哦?是哀悼为秦穆公殉葬的三贤的《黄鸟》吗?你倒说说,为什么喜欢这首不祥之诗。”
“臣私自以为,三贤之死,也算死得其所。”
“你这是咒我死?”
“臣死罪!”
他慌忙跪下,可还没来得及叩头,脖子就被掐住了。
“你方才说的,几百年前安陵君就说过了,”随着那双微凉的手渐渐收紧,他的眼前逐渐模糊,但却能清晰地听到陛下说的每一个字,“又或者,你那么着急为朕死,那现在就死,如何?”
在他几乎失去意识时,那双手松开了,他一边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说道:“臣恭……恭贺陛下……龙体康复。”
陛下似乎楞了一瞬,之后抛下了一句“巧言令色”,转身走回寝殿。
他僵在原地,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过了好一会,才听到陛下唤他:“午后还要召见群臣,我再休息一下。你昨晚没能睡吧,进来躺一会。”
他只能依言照做,一开始脸朝外躺在榻的最边缘,不敢转身看陛下,陛下也没再和他说什么,直到他几乎要睡着时,才被粗鲁地扳过身子。
“别以为你名字里有个贤字就能成为三贤,你在史书上只会有一个名字,就是无德薄才,以色称媚的佞幸。”
他怔怔地望着陛下,对方却抬起手合上了他的眼:“睡吧。”
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个时辰,接着在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了兵器出鞘的声音,他稍微睁开眼,看到陛下拿着一把匕首对着他。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压住陛下的袖子了,觉得自己这回肯定要死了,于是重新闭上眼。
可陛下只是轻笑了一声,替他把一根落在脸上的发丝别到耳后,然后割断了衣袖,起身离开了。
而那半截袖子,便将他永生永世捆在了“佞幸”的位置上。
三
“佞幸奸贼!”
跟着黄鸟走了一段路后,一声断喝止住了他。
他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遍体鳞伤仍腰板挺直的人,正对他怒目而视,那是曾经的尚书仆射郑崇,建平四年死于狱中,罪名是勾结皇室宗族。
“我郑氏与王氏世代姻亲,我又蒙大司马傅喜青睐,何需献媚于宗室!定是你这佞幸的谗言!”
他匆忙移开视线,想从反方向离开,可下一瞬,郑崇的身影又出现在他面前,直直拿手指着他。
“不错,我是上谏让陛下不要对你过分宠幸,因而你才怀恨在心,继而蒙蔽了陛下吧!早知如此,当日我还嫌骂得不够痛快!陛下竟然还说我郑家门庭若市,为何要限制主上交游,可我交往的都是正人君子,国之栋梁,你怎配和他们相提并论!”
“男为阳,女为阴,阴阳调和,方为天地正道。像你这种不阴不阳的妖人,还敢狐媚于陛下,迟早会受天诛的!”
所以,是你代上天索我的命吗?
他这样想着,站在原地不动了,默默等待那冤魂给予自己致命一击。
——啾。
黄鸟忽然又出现了,直接朝郑崇冲去,那身影就如泡沫般消失了。而黄鸟在空中转向他,一边拍打着翅膀,一边不住地朝他鸣叫。
都到这般田地了,竟是求死也不能吗?
他自嘲地笑笑,继续跟着黄鸟朝前走。
四
在刚被陛下注意时,父亲董恭就多次嘱咐他,陛下幼年丧父,被一贯强势的傅太后抚养长大,又以藩王的身份过继为太子,先前拘谨惯了,恐怕私底下性子会有些古怪,让他多多小心。
“董氏全族的死生祸福都在你手上了,别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
于是他开始服侍陛下,也察觉到陛下心情阴晴不定。也许前一天还会半夜忽然摇醒他,兴冲冲地说半天治国之策,第二天回到寝殿后就一句话不说,走到榻边倒头就睡——而他在侍奉陛下第一天就发现了,在榻上的丝枕下,一直藏着一把匕首。
而即使傅氏和陛下母族丁氏外戚一直在升官,傅太后丁太后的尊号也越加越高,陛下也许与两位太后也没那么亲近。有时傅太后要见陛下时,陛下总会找各种理由拖延,又或者回来后脸色阴沉,但他当然不会,也不敢去问其中的原因。
就在他放飞黄鸟的不久后,陛下赐给他一批葬具,从梓棺石椁到珠襦玉柙一应俱全,还命人在义陵边为他兴建坟茔。
他没说什么,谢过恩就都接受了。父亲似乎也挺满意,那棺椁和珠襦玉柙就放在了宅邸里。但也自然有大臣看不下去了,于是他收到了人生中第一批弹劾,也是相对最温和的一批了。
郑崇的奏书是言辞比较激烈的,于是陛下把那竹简带回了寝殿,直接扔到了他脸上。
“如何?”
他接过竹简,看完后端端正正作了个揖:“陛下自会下判断。”
陛下也没理会他,而是在寝殿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这人既是傅喜提拔的,结果先前还怪我加封傅氏,现在又再对我指手画脚,看来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也不知是受谁指使……等等,郑氏一直和王氏有来往,那一定是和王太后有关了。董贤。”
“是。”
“我要除掉郑崇,而世人一定认为是因为你,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臣甘之如饴。”
陛下挑了挑眉:“哦?他们说我对你宠遇太过,可你甚至没有封侯,而傅氏已经出过高武侯孔乡侯了,你羡慕傅氏吗?”
“臣不敢。”
“傅氏受宠,不过因为他们是外戚,我才不得不这样做。那我若是让你也成为外戚呢?你有个妹妹吧,明天就让她进宫。”
“多谢陛下隆恩!”
他熟练地跪下叩首,却听到陛下玩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若是让你的妻子也进宫呢?”
他仍保持俯首的姿势,感觉有一滴冷汗从额间流了下来,但还是答道:“臣代她谢过陛下。”
“好,那明晚让她来寝殿。”
他把头埋得更低,那滴冷汗划过脸庞,滴到了地上:“是。”
陛下俯下身,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嗤笑道:“你真是个举世无双的佞幸!”
五
“我息夫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死在你这佞幸手上!”
又有一个人影出现了,头发披散着,耳朵和鼻孔还在流着血。他连忙转过头加快了脚步,而那声音仍紧紧跟着他。
“当初若不是我告发东平王谋反,陛下又怎么能把功劳挂到你名下,让你当上高安侯!我就算得罪的人再多,也没做过得罪你的事,还进言让陛下远离王嘉鲍宣,那两个腐儒不都把你看作眼中钉吗!你不知恩图报,还背后算计我!”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直视对方开了口:“可我不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尤其是鲍……”
“哈!真新鲜!佞幸倒来给忠臣辩护了!哈哈哈哈!”息夫躬爆发出一阵狂笑,“你不会以为,把我当成奸臣扳倒了,你就能和我割席,也成了个忠臣了吧!不可能!佞幸永远是佞幸!”
他答道:“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陛下。”
“为了陛下?那你当初又眼睁睁看着郑崇遇害?他不也是直言进谏的忠臣?告诉你吧,以后的史书上,他会是忠臣,而我也许是奸臣,而你,注定只是连当奸臣的胆识谋略都没有,单凭一张脸狐媚主上,与奴婢无异的佞幸!”
“我知道。”他语气平静地说。
息夫躬怔住了,下一刻,黄鸟又出现了,绕着那人影飞了一圈,那人影也消失了。
“我从来都知道的。”
在离开前,他又对着无边的黑暗说了一句,自己也不清楚是说给谁的。
六
元寿元年正月出现日食,百官议论纷纷。自然,又有一批针对他的奏书,而陛下一如既往没有回应。
到了一天夜里,他照例服侍陛下更衣,但心里一直在想别的事。
陛下大概也看出来了。在他给陛下除掉鞋袜后,陛下问道:“你在想那些弹劾你的奏书?”
“不,”他长跪于地,答道,“但臣确实有事启奏。”
“哦?难得,说来听听。”
“臣以为,日食出现,是因为国有奸臣。”
陛下玩味地看着他:“那你觉得奸臣是谁?”
“宜陵侯息夫躬。”
他等了片刻,陛下没有答话,他就继续说道:“宜陵侯先前就多次上书,诋毁尽我朝中诸臣,可见其心胸狭隘。之后又谋划以欺骗的方式对付匈奴,有损我大汉天威……”
“行了行了,别装腔作势了,这些王嘉都和我说过了,”陛下眯起了眼睛,“我倒奇怪,王嘉往日一直看你最不顺眼,你怎么被他收买了?”
“这是臣自己的主意,和王丞相无关。”
“呵,你倒成了个诤臣了!那你为何不在上朝时上书,反而要到现在才说?”
他答不上来,只好再次俯身。不料头还没碰到地板,下巴就被陛下用脚抬了起来:“在那些人眼里,你就是邓通韩嫣之流,别以为你告发了一两个奸臣,就能改变世人对你的看法,能决定你命运的是我,也只能是我。”
“是。”
陛下把脚放了下来,赤足站在他面前:“那你觉得,息夫躬背后还有谁?”
他再次俯下身贴着地板:“臣不知。”
结果手背马上就被踩在脚下:“我在问你话,别耍花招。”
他只能小声说:“臣以为……宜陵侯和孔乡侯关系不错。”
“算你还有点脑子。”
陛下笑了,随即松开脚,重新坐回榻上:“你既然弹劾了息夫躬,又何必为傅晏避讳呢?就因为他是皇后之父?还有,鲍宣一直上书指责我与你太过亲密,那他算不算奸臣?”
他跪直了身子,说道:“谏大夫所言极是,也许,臣也该如其所言,暂时回到封……”
“国”字还没说出来,他的脖子又一次被掐住了。
然而,陛下这次的手劲并不大,如果他愿意,只要向后一靠就能逃脱,可是他没动,甚至稍微把脖子向前倾,让窒息感更明显。
陛下的手很凉,还出了汗。太医说过,这些和关节疼痛、头晕目眩一样,都是痿痹的症状。
他正这样想着,陛下忽然收回了手,捂着头倒在了塌上。
“臣去叫太医。”
他刚站起身,袖子就被陛下拉住了:“别去……我不想再让那些人,看到我这模样。”
“是。”
他照顾陛下躺好,然后默默坐在塌边,为陛下揉着膝盖。
过了一阵,陛下似乎缓过来了,他就说道:“臣刚才不该对陛下说谎。”
陛下微微睁开眼:“你怎么说谎了?”
“臣其实并不想前往封国。”
“你怎么想,与我何干。”陛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道,“不过,你给我记住了,你的死生祸福皆在于我,也只在于我。”
“是。”
不知为何,他忽然又想起那只黄鸟,那只在笼子中撞得头破血流的黄鸟,那只被陛下说离不开笼子的黄鸟。
也许他真的做错了,他不应该把它放出笼子的。
七
“我大汉两百余年基业,竟会亡在一个佞幸手上。”
这回的说话者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那是曾多次上书弹劾他,终于在元寿元年下狱而死的故丞相王嘉。
他之前听说,王嘉是绝食二十余日后吐血身亡的。然而眼前的身影衣冠楚楚,仪态端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高傲和轻蔑。
他已无力逃避和抵抗,只是仓皇地低下头,接受那个声音的指责。
“我早该知道的,天地异变,阴阳失调,异姓取代刘氏的谣言四起,都是亡国之兆啊!外戚固然横行,但他们至少和陛下也有血亲,丁大司马也待我不薄,若天下真亡于傅氏丁氏也罢,却是亡于你这个佞幸!陛下也已深深被你迷惑,我再上书百次千次又有何用!早知如此,我就该去收买刺客,直接除掉你项上人头!”
“那么,君侯如今要取我性命吗?”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冷笑:“我堂堂大汉丞相,怎会像那些怨妇一样成为厉鬼!反而是你,就滚去和那些匹夫匹妇一样自裁吧!千夫所指,无病而死!”
黄鸟又出现了,引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虽然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他也已经能看到道路的尽头会是什么了。
“多谢君侯指点。”
他朝王嘉作了一揖,转身朝那既定的终点走去。
临行前,他听到那魂魄最后说道:“我如今只恨,怎么没有像伍子胥一样,让人在我死后把眼睛挖出来放在城门上,看这国最后怎么亡!”
八
王嘉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陛下每天都做噩梦。有时他想叫醒陛下,结果被睡梦中的陛下扼住喉咙。等陛下醒了,又很快松开手,一言不发地侧身背对着他,而他也不敢说什么。
他私下问过太医要了一些安神的香,结果刚点了一天,陛下就问他:“香是你换的吧?是和太医要的吗?我没事,那香也对我没用。”
他被陛下的温和态度吓到了,下意识又想认错,结果陛下只说了一句:“等下要赴宴,你去好好准备吧。”
结果就在这次宴会上,当着他的父亲董恭和中常侍王闳的面,陛下笑着望向他,说道:“吾欲法尧禅舜,何如?”
这句话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他吓得脸色惨白,连王闳的严词劝阻都没听进去几句。直到散宴后,他回到寝殿侍候陛下更衣,手也一直抖着,解了几次才把腰带上的玉佩解下来。
陛下坐在榻上等得不耐烦,语气重新变得焦躁:“怎么,我看重你,连天下都可以给你了,你反而不高兴了?”
“臣只是觉得,臣可以是佞幸,但陛下不可以是昏君。”
“既然知道自己是佞幸,怎么轮得到你说教我!”陛下猛地站起身,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外戚横行,灾异频生,反正这天下迟早要亡,难道还要让给那王氏吗!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为什么你就不能做尧舜!你要是能有尧舜之万一,这天下又怎会如此!”
看到陛下终于发火,他反而放心了,于是挣扎着说:“是,都是臣的罪过。”
“你不是要向我进言吗?那接着说啊!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对你,你总是像个泥塑木偶一样!”
他不说话了,只是静静望着陛下,心里觉得,假如能让陛下心里的郁结减轻一点,那他现在被掐死也情愿。
“不,不对……”
陛下忽然松开手,颓然坐下,低着头喃喃着:“朕本来只想你是个木偶的,只要不是王家傅家丁家的,不管是谁,能听我的话就行了。如今到了这步田地,连你都要弃朕而去了吧。是啊,朕为什么不是尧舜啊,朕要有尧舜或是孝武皇帝之万一,又怎会……”
“陛下,”他忍不住打断道,“臣不会离开陛下的。”
“巧言令……”
“而且,陛下不必做尧舜,不必做孝武皇帝,只要做陛下就可以了。”
陛下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情。
他再不顾是否符合君臣之礼,是否符合陛下的心意,直接伸手把陛下揽入怀中。
“不管臣是生是死,天下是兴是亡,陛下都会是臣的陛下。陛下还记得,之前臣提起《黄鸟》吗?直到此时此刻,臣也依然那么想。”
“你又不是贤人,又怎么效仿子车氏。”
“是,臣又说错话了,”他轻柔地抚摸着陛下的脊背,像祝颂一般说着,“但无论如何,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陛下都是臣的陛下。”
九
黄鸟飞了一阵,忽然加快了速度,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点明黄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他楞在原地,感觉黑暗仿佛有形有质,从四面八方朝他压来,其中还有无数亡魂低语:
罪该万死的佞幸!
当他快被黑暗淹没时,黄鸟消失的地方亮起了一点黄光,慢慢朝他靠近。
光芒渐渐接近,黑暗也渐渐退去,他看清了那光芒来自于一只白纸做成的灯笼,也看清了一身缟素,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提灯人,他的结发妻子兰君。
兰君走到他身边,脸色和纸灯笼一样惨白,他不由苦笑。
——兰君,我害死过那么多人,终于连你也因我而死了吗?
然而兰君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又转过身,拎着灯笼朝前走去,他也只好跟了上去。
也是,兰君总是什么都不说的。新婚之夜,他连兰君的腰带都没有解开,被子上自然也没有落红。他知道事后有不少人嚼舌,而兰君什么也没说。后来陛下召兰君入宫,甚至让她去寝殿,他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兰君依然什么也没说。
——兰君,你也恨我吗?
他想那么问,结果喉咙仿佛被黏住,怎么也说不出话。
而兰君只是提着灯笼,不紧不慢地走着,走着,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这一生,夫妻做得不像夫妻,君臣做得不像君臣,实在是荒唐可笑之极。有那么多人恨他,有那么多人因他而死,而在他内心里,其实也未恨过谁,更不想要杀死谁。但他这么想又有什么用呢?谁会听他如此无力,如此虚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辩白呢?
——兰君,你会听吗?
这些辩白他当然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兰君,更包括陛下。可他又想,陛下也许会明白他的。陛下当然不是明君,他当然不是贤臣,然而在那么多幽深的夜里,他们是千夫所指,仅仅拥有彼此的共犯。
灯光照着他跨过一处门槛,他认出是自家宅邸的大门,接着也认出了眼前的方向——这是去后堂的路,那里放着陛下之前赐给他的明器棺椁。
他一踏入后堂,眼前的身影就消失了,灯笼也落在了地上,照亮了用悬挂于梁上的兰君,看样子是踩着石椁才碰到白绫的。而在那尸体旁,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另一段白绫。
——兰君,你又是何苦?为我这种人而死,你也成不了烈女啊。又或者你想死而同穴?可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石椁是陛下赐给我的,我的身,我的心,我的命,从来都是陛下的。
而兰君当然已经无法回答他了。
把脖子套进白绫时,他忽然有一丝忐忑,他没有和陛下同日而死,而王氏显然不会允许他陪葬义陵。若死而有知,不知能否找到陛下。
但他转念一想,他答应过陛下,不管怎样都不会离开陛下的。而他此刻,不过又是在去见陛下的路上罢了,路就算再长,也肯定能走到头的。
灯笼灭了。
在意识消散之前,他看到那只熟悉的手伸向自己,一阵奇异的心安让他闭上了眼。
然而黄鸟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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