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听过一个传说,当你用心对待的朋友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可以在夜空中找到他的星光,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仰望星空这件事。我总会寻找最遥远光亮最弱的那一颗,因为我知道他想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生命的美丽也许或早地过去,但是留下来的那些经历和言语会深埋在记忆里。
我第一次给人做葬礼是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坟墓里的人曾是我年少时的好朋友,直到现在,我都不太敢相信这个年轻的生命早已躺在地底下长眠的事实。
有一些故事是令人心碎的,美丽总是会伴随着恶魔的诅咒,那些复杂而令人恐惧的痕迹如同刻录在老式的电影胶片中挥之不去......
02
当时我还在兰德高中上高二,是兰德高中成千上万个学生中普通的一员,至少在我自己看来,我是个很普通的高中学生,可我不知道在别人眼中我是多么幸运。
兰德高中是堡乔市里唯一的高中学校,有将近100年的历史。和我一起在兰德高中念书的还有我的两个同乡的朋友,我们是从沙朵镇来的,那儿离堡乔市有十多公里,交通也不方便。我们在兰德高中附近的旅馆租了一间廉价的房子落脚,虽然廉价,但是房子确实不错,比外边那些三教九流的是非之地强太多了。
之所以有这样的好处,都得归功于黎洪明,据他说这间旅馆的屋主正是他们班的语文老师叶丽莎小姐,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修女”,还没结婚,她曾经帮助过不少学生,也常常在养老院和孤儿院做志愿工作,获得过不少市级“优秀教师”表彰。
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的家伙给她起了“老修女”这个头衔,慢慢的就在兰德高中的坊间流传开来。特蕾莎修女确实受到全世界人民的崇敬,但是“老修女”这个称号对一位没结婚的普通女人来说,总给人一种讽刺的意味。
善良的女人就是上帝对人间的加冕,这个道理我到后来才懂得。
我们在这里住了大半个学期,当初阿明去谈判租屋的事宜可是三两下就搞定了,还减掉了三分之一的租金呢!我们常常调侃阿明,说他“跟老修女暗地里肯定有一腿”,“明天老修女会叫你去她的私人办公室‘谈判’”,“今晚让老修女抱着你睡觉觉”等之类带嘲讽的滑稽话题。
尤其张卫对这些调侃十分热衷,每次都笑得前仰后翻,甚至在床上打滚,发出“咿哈哈哈”的笑声,像个马戏团舞台上的小丑,而阿明的报复就是拿起一堆书狠狠砸过去,接着他们就捆打在一起,黑白小丑的拿手好戏就是上演精彩的柔道格斗。
“你死定了,卫,我今天一定把你揍成肉饼喂流浪狗。”
“我就没怕过,让老子教教你什么叫真正的格斗”。
这两个人就在书堆中干架,喘着粗气,还语不着调地互喷一些垃圾话,也常常解锁一些新的招式,真的很有学柔道的天赋。这个时候通常我会在一旁当裁判,为他们俩的角逐加油助威。但几乎每次求饶的都是阿明。
我们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03
那天是星期五晚上,我像往常一样,下了晚自习,从兰德高中走回风帆旅馆,学校门口那条街的宵夜档依然火旺,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一阵一阵地飘荡,勾引着学生们的味蕾,有些人还扶着厚厚的眼镜片在跟卖主交谈。
我穿过人群,走进文翔书店看看有没有新书上架,书店的小个子老板认得我,他正在清理配钥匙的机器,眼镜滑到了鼻梁上,低下头眼珠往上瞟,说道:“今天没有新书,改天再来吧!”说完他的嘴一裂,两颗大门牙卡在嘴唇上。我向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离开。此时我手里拿着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暂时还不欠书读。
我借着昏暗的路灯走回旅馆,一些衣服专卖店还没有打烊,人偶模特穿得的光鲜亮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里面藏着一个灵魂,会在半夜12点出来活动。
旅馆的一楼里,欧式古风吊灯散发着淡黄色的柔光,整个接待厅好似由黄色的蛋糕卷做成的。一个大的出奇的电子钟挂在门口对面的墙上,跳跃着22:23的字样。前台小姐露出可爱的马尾辫,正低着头不知在忙些什么,也许在整理一些字据条。我握紧书本,飞快地跑上楼梯。
我们的宿舍房间在六楼,而七楼便是天台。我的脚踏声在整个楼道里回响,整栋楼安静的让人有些害怕,楼道里打着小黄灯的弱光,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窥视着我的背后,我不禁频频回头。
六楼的走廊的灯坏了,黑乎乎的一片。我带着轻度的气喘,往兜里掏钥匙,但是翻遍了身上的口袋都找不到,我想大概是出门的时候忘了带。他们两个都没回来,我准备下楼去等待。
我轻轻走到柜台前,往里面探头窥望,柜台有两层,第二层是作业的小台。我发现她在看一本书正看得入迷,旁边的一叠厚厚的收据单被小铁夹夹得很紧,小收音机正架起天线,广播的声音很小。
我用手指关节在柜台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她条件反射地猛然抬头,一副大眼镜架在她的鼻梁上,额头前的几缕头发微微抖动。发现是我,她原本僵硬的笑容似乎变得真实和自然了一些。
“嗨,你在看什么书?”我先开口说道。
“噢,是一本小说,外国的小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我没带钥匙,开不了门......我在等我朋友回来。”
“我这里有原配的钥匙,可以给你开门。”
“不用了,我还是等一下吧,不劳烦你找钥匙了,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那好吧,”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你要进来坐一下吗?里面还有一个位置。”
我看了一下门外,白天热闹的大街现在鬼影都没有一个,“好啊,谢谢。”我不自觉抓了一下后脑勺,拉开格挡板进去跟她一同坐下。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微鼓的胸前有一小串看不懂的粉色英文字母,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圆润的脸蛋像一颗水蜜桃。我在这里住这么久,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还很年轻,看起来比我没大几岁。
我知道有不少女孩子因为家庭原因早早出来打工,也许初中毕业就没有继续念书的机会了。对一些家庭来说,女孩子的教育不过是一个扔铅球的虚假比赛,达标就已足够,距离再长都是多余的。她可能有一个专横又封建的老爸,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家庭并不富裕,她老爸托人把她介绍到旅馆工作。也许吧,我猜想。
“这本书叫什么?我可以看一下吗?”我好奇地问道。
“《傲慢与偏见》,很好看。”她把书递给我,签字笔却滚落掉到了另一边的地上。
“简·奥斯汀写的。”
“是啊,你也看过吗?”她似乎有些兴奋,准备弯腰去找签字笔。在她转头的那一刹那,马尾辫咻地打到我脸上,有点痒,我闻到一股淡淡柔柔的清香,感觉像是光着脚丫走在沙滩,沙子扎着脚底,凉爽的海风吹拂脸颊。我定睛看着她弯腰的身影,内心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打我一下,再打我一下可否。
“是啊,我曾经看过这本书。我也喜欢看外国文学。”这时收音机里传来张雨生唱的《玫瑰的名字》,高亢的歌声导致收音机的小喇叭混着杂音:
只要能够想着你我就欢喜
即使你宁可自由自在呼吸那一窗星星
名字背过又忘记符号充满了神秘
原在梦里忽而又中世纪
我像圣堂下为你禁欲的僧侣
......
她找到了签字笔,重新挺直了娇细的腰杆,看到我手上也拿着一本书,便问了书名,显得有些羞涩。我说是《麦田里的守望者》,改天看完可以借给她看。我突然觉得那首《玫瑰的名字》跟这本书很配。
我知道她很爱看书,但没有问她什么时候出来工作的,也没有问她的名字。
楼道上传来脚步声,高跟鞋击打楼梯的声音几乎掩盖了皮鞋的声音,一对中年男女走了下来,将收据单放到前台结账。接着男人搂着女人的肩膀,窃窃私语地走了。
“他们也是来租房的吗?”我问道。
“对,像他们这种一般租的都是临时房,几个小时的时间。”她一边整理收据单一边答道。
我没有再询问,以我所知道的经验,他们无非就是来干那档事的,也许是两夫妻,也许单纯是为了性。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本想回来问一问卫他们两个。
“今天中午我看见一些人在旅馆里拍照,还带着一些奇怪的工具,好像在做检查,你知道么?”我皱了一下眉头问道。
“那是房屋检测局的人,”她看了我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件旅馆被判为危楼,很快就不能住人了。”
我楞了一下,气氛突然间凝重起来,我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哦......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检测局的那伙人最喜欢的把戏就是驾着炮台对着房屋乱轰,成功“制造”一些危楼,好从中收取利益,否则房屋就会面临拆毁。
“大木,你怎么在坐这里啊!”阿明背着一把吉他,回来看见我便问,表情有些木然。他显然是刚从学校的音乐社回来,他加入音乐社已经有一年了。他叫我大木,因为我名字叫林森,我记得我父亲曾说我五行缺木,于是才取了这个名。
“我忘了带钥匙,走吧!”
我走出柜台,跟前台小姐道别,和阿明上了楼去。我没有把检测局的事情告诉他,打算等卫回来再跟他们说。
04
我们的房间很窄,却有个独立的卫生间,卫一直以来抱怨他很不习惯这个马桶,上大号拉不出来令他很难受,蹲坑才是他的最爱。
三张没有床架的弹簧床紧紧地挨在一起,最里面是一个长条木柜,上面摆一个破旧的老式彩色电视机,是一个大块头,只能收一个“广东卫视”的频道,可是在卫的手里却可以大放异彩。
每个周末,卫都会去泡网吧玩格斗游戏,半夜一两点才回来,他总是像个小偷一样压低活动的声响,生怕吵到我们睡觉。可每次他回来我都知道,看见他在黑暗中的身影,我假装自己睡得很香,阿明打着很响的呼噜。奇怪的是,我老是觉得这一天的夜晚比平常都要来的漫长。
卫从网吧回来会给我们带来一些精彩的东西。他很喜欢看动漫,就把《龙珠》或者《火影忍者》之类的热门日本动漫下载到他的山寨国产手机里,然后再接到那台大块头电视机,放映给我们看。我们都不知道卫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强大的山寨国产手机的(后来听他说他的堂表哥是做二手机买卖的),他算是这一行道上的专家了。
这天晚上,我卧在床上看《麦田里的守望者》。卫也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拿着一本小人书看的津津有味。傍边还有几本其他的如《天龙八部》、《风云》、《流星蝴蝶剑》的小人书,每一本都至少被他翻了五十遍,封面都被翻破了,书脚也翘得不像样,但他每次兴趣不减,好像在看新书。
阿明只对他的吉他感兴趣,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操练吉他技术。他的床头侧边的墙上贴着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这是他的偶像。
我们都没有忘记阿明在学校的艺术节晚会上弹唱《You Are Not Alone》时的风光,台下的女生在尖叫,他获得了“最佳才艺奖”,“老修女”叶丽莎小姐还亲自为他颁奖。我和卫都相信,他以后会成为一个很棒的歌手。
“阿明,来一曲《黑色星期五》怎么样?”卫一边翻着他的小人书一边说道。
“怕会诅咒你上大号难产。”阿明总会说出一些精辟又奇怪的话。
“去,你根本不会弹这首曲子。你们知道吗?《黑色星期五》是一首外国禁曲,据说曾经听了这首曲子的人都自杀了。”
“音乐是用来治疗难产的,不是用来杀人的,笨。”
阿明话音刚落,卫放下手中的小人书,慢悠悠地拍掌表示称赞。我忍不住把书盖在脸上笑了起来。
“嘿,你们有没有留意隔壁房间的那两个女生。”卫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严肃的有些可爱,好像有不得了的秘密要告诉我们。在十七八岁这个年纪,说起女生的话题都不自觉地有一种好奇的冲动。我和阿明安静地看着卫,等待接下来的秘密。
两个月以前,有两个女生搬进了隔壁的房间。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有几次,透过墙壁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奇怪的叫声,相信我们三个都听见过,只是大家心照不宣地羞于启齿。但是此时卫打开了话匣子。
“前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隔壁的房门没有关好,你们猜我从门缝里看见了什么?”卫越讲越兴奋。
“什么?快说啊!”阿明似乎等不及了。
“有个女生跪在床前打手枪......我说的是给一个男的打手枪。”卫用来两句话来解释这件事,然后以一种试探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和阿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接着又看向卫。显然我们都很惊讶。
“哇哦,真是一个不可告人的大新闻。”阿明做了一个浮夸的手势说道。
“可不是嘛,大木,你可以写一个故事了,名为《少女风流记》,然后向校刊投稿,没准‘老修女’会给你颁发‘最佳故事奖’哦!”卫强忍严肃的表情说。
这时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然后我们都开始狂笑起来。卫甚至在床上打滚。我们日常的娱乐笑话就是这么来的。
“我也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们......”我停止了狂笑,刚想接着说下去,却不由自主地停顿了。
“有话直说吧,大木,别像个娘们一样,咿哈哈哈......”卫余笑未止。
“我们的旅馆很快就不能住人了,”我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是前台小姐跟我说的,房屋检测局的人来检查说是危楼,那天我还亲眼看见检测局的人拿着奇怪的工具在测量。”
“真的假的?大木。”阿明有些怀疑地问道。
“真的。”
“这件事很有必要确认一下,阿明,明天你见到‘老修女’当场问个清楚。”卫很严肃的说。
阿明憋着嘴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旅馆不能住便表明我们要搬家,以后很有可能我们三个不会在一起住了,我们都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05
那天黎明,天空弥漫着细细的雾霭,太阳还躲在东边的地平线下。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醒来,我记得我做了一个梦,但是一醒来就忘记了,只朦胧记得我看到了我们三个人在一个没有边界的地方不停地逃跑。我朝着窗外看去,发现一个身影立在窗前,像个鬼影一样,一动不动,我以为是我在梦中见到的鬼魂,不禁心里颤了一下。
原来是卫,他光着膀子,拖鞋也没穿,手里拿着他的小人书,站在窗前看着对面打着红红绿绿的彩灯,却停止了夜晚活动的酒吧。他也许在窗前站了很久了,我昏醒的脑袋第一感觉到。
“卫......你在干嘛?”我用沙哑的声音轻轻问道。
“没什么,大木,你继续睡吧!天还没亮呢!”他半回头答道。在黎明的暗光中,我看到了卫的侧面轮廓,像皮影戏里的一个勾勒的不太清晰的皮影子。
我感觉很累,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意识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卫从来不会这样一个人站在窗前,好像在思考难懂的哲学。阿明的呼噜声依旧如常,睡像也有些难看。
“大木,你知不知道世界为什么会有白天和黑夜?”大约过来两分钟,卫又说些奇怪的话:“看,黎明真美。”
“嗯?一大早你不睡觉在说什么呢?”我再次睁开朦胧的视线,这时朝阳从酒吧的上空射出了光芒,染红了那片小小的天空。
“大木,我们今天出去玩吧,去我们很久没去过的那片小河滩。”
我没有回答他,我隐隐约约又昏睡了过去。
早晨,我们下了楼,旅馆大厅的电子钟显示7:13,柜台小姐还没来上班,朝阳开始散落大地。我们在旅馆门前准备道别,卫戴着一顶红褐色鸭舌帽,阿明依然背着他的吉他。他们准备旷课去城郊外的小河边游玩,以前我们在周末常去那里,这个后半学期就没怎么去了。
“你真的不来跟我们一起吗,大木?我们很久没一起玩了。”卫一本正经地说,眼神里充满了期望。
“不了,我得去上课了。”我尽力不让自己表现的很失落。
卫看着我,微微一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吧,我们未来的大作家有自己的路要走。去吧!上课要紧。”
我也对他笑了笑。我的一篇短篇小说《蓝雨》曾发表在校刊上,讲的是失去父母的两兄弟流浪的故事,后来又刊登了几首诗歌。从那以后他们常常说我是未来的大作家。
我们在旅馆门口分开,他们往左边,我往右边。我们挥手道别,我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看着他们的背影,汽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扬起了尘土,但他们聊得很开心,还有互相吐槽的动作。
我在十字路口停住了脚步,前面就能看见兰德高中,当我再次转过身朝他们看去,发现看他们也停下来看着我,阿明双手插在胸前,卫像大风车一样轮流摇着他的手臂,他们都在看着我笑。我知道他们在等我。我开始朝他们走去,接着开始慢跑,追了上他们。
“我就知道你会来。”卫再次拍拍我的肩膀说道。
“不旷课的作家不是好作家。”阿明突然插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三秒钟,我们又开始了狂笑,像三个马路边的疯子。卫走在中间双手搭着我们的肩膀,步调一致地向目的地走去。
小河滩在城郊的林野外,我们要穿过一片小树林,林中长着很多野草,蒲公英和无名草的籽粘在我们的裤腿上。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看到了那片小河滩。此时正是五月中旬,我们的上衣都被汗水浸湿了,树林里传来一阵阵的蝉鸣声,让人感觉更热了。
一看到小河,卫就开始热情高涨,朝着河水跑过去,边跑便喊,脱掉衣服扔在河滩上,接着“嘭”地一声跳进了河里,溅起一米多高的水花。
“阿明,大木,快点下来啊!”卫在河里冲我们喊道。
阿明放下了吉他,脱掉外衣放在林子这边,朝着河边小跑,跟着跳进河里和卫一起游泳。我走到河滩边上,脱了上衣用水泼洗了一下脸,感觉很凉爽。我就坐在岸上看着他们游泳。
“你在干嘛?”卫从水里钻出来,用手抚掉脸上的水说:“下来呀,大木。”
我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不会游泳,我会淹死的。”
“水才到胸口,淹不死人的,下来我免费教你游泳。”
“还有我,也可以当你的助教,再说天气这么热,你想待在沙滩上被晒成猴子肉烤串给我们尝尝鲜吗?”阿明又用他那充满创意的语言说道。
“没......没错,咿哈哈哈......”卫一边拍打着水面,忍不住地笑,接着他硬生生地把我脱下了水,我连裤子都没来得及脱。
我天生怕水,更不会游泳,但河水很清澈,我沉入水里,看见了河里的青蓝色水草,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埋在水底表层的白色的贝壳,小鱼游的的很快,只能看见一些影子,还有躲在洞里的小螃蟹,鼻子冒着泡,阳光穿透河水,像水底的探照灯,照着这些星星点点的水下生物。
我不记得那一天我到底喝多少口水,可我最终还是没能学会游泳,我这根木头也许太重了,大概永远不会浮在水面,但是美丽的水下小世界令我终生难忘。此后的十年间,我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水下风景。
一个小时候后我们都上了岸,我被水呛到喉咙生疼,鼻子很酸,好像气管被抽断了一样,咳嗽了好久才缓解。我们回到了小树林下的草地休息,天气在阴和晴之间来回交替。
等我们晾干了身体,阿明又开始玩起了吉他。
“阿明,给我们唱首歌呗,我们都想听。”卫用手捋了捋他的头发说道。
“好主意。”我表示赞同。
阿明开始边弹边唱,唱的是《十年》,他已经完全进入了自己的音乐世界里,唱的很陶醉。
阿明唱到一半后,卫凑到我耳边说:“大木,我们去那边撒泡尿吧!”他的眼神示意了一下背后的草丛。
草丛很隐秘,长的是那种有半个人高的长而细的剑草,即使蹲在这里上大号也完全也不会有人发现。我们撒尿撞击草丛的声音跟蝉鸣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你怎么打算,大木?”卫拉上裤链问我:“打算去哪住?”
“我的姨父在堡乔市有一套空房子,离学校不远,我可能会搬去那里。”
“幸福的孩子,真有你的。”
“你呢?找到住处了吗?”
“我就没你那么幸福了,打算住进学校,兰德高中宿舍的混乱你是知道的......阿明也一样。”卫苦笑着说道。
“为你们祈祷。”
“你会上大学,对吗?”卫的眼睛里有几分严肃。
“不知道,也许我爸爸不太想让我上大学,他希望我毕业后在家乡做一名教师,好照顾我的哥哥。”
我爸是个理发师,在临近的镇上给人理发时认识了我妈。我有一个哥哥,他叫林植,不幸的是我哥在5岁那年发高烧患了脑膜炎烧坏了脑袋,智商永远停留在了5岁,后来看了不少医生,依然治不好。
我是在我哥7岁那年出生的,可越长大越觉得我的出生是多余的,我妈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将来能照顾我那弱智的哥哥,他们只会更宠爱我哥。我看到我哥成人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孩童的灵魂,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才是最幸福的那个人,至少他没有正常人的烦恼。
卫和我是同一个镇上的,我们家的情况早已耳目相传,几乎每个同乡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弱智的大哥。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说:“不,大木,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一定要上大学,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一起,也许很快我们就会分道扬镳了。你要去外面见识更多不一样的东西,你有写作的天分,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作家,不要丢掉上天赋予你的礼物。”
我似乎从来没见过卫这么严肃过。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答应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抿着嘴点了点头。
“你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我看见卫湿润了眼眶,他的手搭在傍边的树干上,头转过去看向了别处。
“我也许会读完高中,也许不会,之后我打算工作挣点钱。”他停了一下,望着被树林遮蔽的天空说:“我想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懂得他的意思。
卫用手背擦干眼角的泪,转过身来对我说:“跟你们在一起,我很开心。”
“我也一样。”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模糊了我的视线。
树林里的蝉又开始鸣响,我和卫互相搭着肩膀,擦干眼泪回到阿明那里。歌已经唱完了,他还在练着他的吉他。
06
两个星期后,我们收到叶丽莎小姐的通知,风帆旅馆会在三天之后停止营业,我们必须搬走。卫和阿明打算搬进学校住,我住进我的姨父在堡乔市的那套房子。我姨父在外地当记者,而我姨妈在乡下带孩子,所以房子一直空着。
搬家是一件大工程,尤其我们住在六楼,这就跟大热天坐在马桶上大号难产一样难受,这一点卫最有发言权。我们互相帮忙搬行李,我的家当比卫和阿明的都多一些,我平时收藏的书籍就占了一半。卫一边大汗淋漓地搬行李,一边絮絮叨叨地骂房屋检测局的那帮吃屎的混蛋。
我们把行李放在旅馆一楼的大厅里,叶丽莎小姐坐在前台整理文件,平常这个位置总能看到前台小姐的马尾辫,可是今天她不在。
叶丽莎小姐抬头看见了我们,摇着微胖而丰满的身材走出来,询问了我们各自的搬家住所,还聊了一些生活和学习上的事。然后她帮我们清算房租费,卫和阿明站在门口交谈,我把钥匙交还给她,换回了押金。
“叶老师,在这里工作的那位前台小姐走了吗?”我问她。
“是啊,今天她不在,不过她明天会回来一趟,我要给她结算工钱。你有什么事要找她吗?孩子。”叶丽莎小姐看着我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事,想拜托你帮我一个忙。”我从行李箱中取出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放到前台上,向叶丽莎小姐要了半张纸和笔,在纸上写道:
美丽的前台小姐,今天我离开了风帆旅馆,这本《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前答应借给你看,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珍重!祝您生活愉快。
六零二大木
2007年5月28日
我把纸条折好,夹进了书本里,跟叶丽莎小姐说:“请你帮我把这本书交给她。”
“没问题”,她面露笑意地说道:“我看过你发表在校刊上的文章,写的很棒,今后也要好好努力,你很有天分。”
我羞涩地点点头。直到现在我都无法适应一位老师当面称赞我的这种情景。
随后,我们道别了叶丽莎小姐,卫和阿明帮我把行李搬到我姨父家,位于供水局旁边的那片住宅区的四楼。我们在楼下互相拥抱道别。卫还把他的双节棍送给我作纪念,我拿在手里感觉很沉。
我挥手目送他们的背影,依然那么熟悉,可是这一次我不能再追上他们了,好像有一道透明无形的屏障将我们分离开,他们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街头的转角处。
不知道为何,那天在草丛卫对我说的话在我脑际回响:你一定要上大学......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作家,不要丢掉上天赋予你的礼物。这句话也许会影响我的一生。
真正的朋友是我们内心的一个雕像,他们永远都会在心海看着你,不会眨眼,当你跌倒,回过头你就能看见他们,想起彼此曾经在一起的时光和互相说过的话,时间越久越感新鲜。这一切就像朝阳,但有时候你会误以为是夕阳,因为你想起了落幕的那一天。
我用钥匙打开姨父家的大门,那是一道厚厚的金属防盗门,像是将什么东西重重地锁在里面一样。开门的刹那间,吹来一阵很小的阴风,接着三只黑蝙蝠掠过我的头顶飞了出去,挂在楼梯底下看着我,令我不觉心头打了个冷颤。大厅里有些阴暗,我把窗帘拉到两边,发现窗户全都关着,顿时我无法解释刚才的风是怎么来的。
天花板上的吊灯已有些年代了,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钟馗画像,穿着红袍,手里持剑,脸上长满了胡须,面目狰狞。有个书柜立在大厅与厨房的过道,旁边是房间的门。我小时候曾来过一次,不过印象中跟现在不太一样,记得那时候还没有那幅画和这个书柜。姨妈在电话里说她每隔三个月就会来清扫一次房子,所以基本上不用怎么打扫就可以住了,她还叫我不要移动这个书架。
出于好奇,我翻了一下书架上的书,最上层放着一套《资治通鉴》,四大名著,还有几本占卦用的书籍,中层是一些小说,多数是外国文学,下层放着好几本杂志和一些教材,都摆放的很整齐。房子很大,大的冷清,冷清的让人心里发毛。
我把门口的行李搬进去后,洗了个澡,简单铺了一下床便睡着了。
07
在兰德高中,上了高二就要面临分科的选择,我进入了文科18班。那是我人生中做的最怪异的一次选择,我自认读过不少书,依然无法找到一个词语或方法来形容待在文科班的那种感觉,彷徨、别扭、焦虑、迷失......通通都不准确,像一架陆地的飞机突然钻到了黑暗的太空中,没有飞行的目的。
文科18班共有53个人,从讲台望去,下面坐着的三分之二是长头发的,男生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这其中,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实在不敢相信我到底是怎样在女人堆里活下来的,更悲惨的是(是否该用悲惨来形容呢!),我所在的小组只有我一个男生。我有时候感觉自己就是大海里的一条淡水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海水淹死。
每次我坐在最后一排,望着前面一群长头发的姑娘们,竟不知道我是身处幸福还是遭受惩罚。卫和阿明分到了理科班,在风帆旅馆一起住的时候,他们总是羡慕我身边围着一群女生。可在这人群中,孤独总是如影随形,看书几乎成为我唯一的慰藉。
后来我认识了晴,她是我同班的同学。她给我的高中,我的17岁带来了一些很微妙的色彩。
她有一头平肩的黑色长发,清晰的睫毛和明亮的眼睛,圆圆的脸蛋笑起来就像一轮皎洁的月光。她坐在我的前三排,我抬头就能看见她那白色连衣裙的背影。我常常给她写情书(如果那可以被称作情书的话)表达我对她的喜欢,她也会给我回信。我们的信件往往偏向文学化,我们彼此欣赏对方。
那天上的是政治课,我将一张白的发亮的纸条覆盖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大标题上,提笔写道:
要真正去认识、了解一个人,也许正是要通过文字的交汇感受彼此的内心世界,或悲、或欢、或喜、或怒,情绪会化作笔墨的灵魂萦绕在字里行间,加上蓝天与白云的渲染,我真切地感受到你真挚而无暇的美丽,那是怎样的一幅画啊,似一股甘美之泉流入我的心间,让我忘记生活的污秽与繁杂,让我原本混乱的思绪找着正轨。有你在的世界,蜿蜒的河流清澈如梦,夏日的天空晴朗似玉,书里的童话绚烂纯真......
我竟没有发觉我的政治老师悄无声息的地溜到了我的背后,亲眼目睹了我做的这件美丽的事,并将我还未完成的这封信没收了。众所周知,我们的政治老师是极其严厉的,一贯秉承着“严师出高徒”的教学作风,对于学生的严格从来都容不得一粒沙子混淆于大米中。
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秃头中年男人,金边眼镜挂着他的国字脸上,红色格子衬衫,黑色西裤终年不换,大屁股加上大肚腩,还有一双像大力水手那样粗壮的手臂。他在学生中的桌号名为“大波”,因为大力水手爱吃菠菜。
他收走我的信,面无表情。我心想完蛋了,也许老天要惩罚我蛊惑无知少女,我可能会被大波老师的那双大手给捏死。
大波老师走到了讲台,打开纸条,当着全班学生一字不漏的读完那封信,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下面一片窃窃私语,像庙里的和尚在开念经大会。
“这是我们的大作家,林森先生写的一封不是情书的情书,这样的好文笔值得大家学习。”大波老师很生气,但是笑里藏刀。
一阵哄堂大笑过后,我发现全班同学都在盯着我看,唯独晴低着头。
“林森同学,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大波老师双手搭在屁股后面说道。
窗外的枝头飞来几只麻雀,啾鸣的叫声仿佛是对我的嘲笑:傻瓜,傻瓜,写情书的傻瓜。那堂政治课不像以往那么安分,我的那封情书已经搅得大家心神不宁,足以证明了我写情书这档事确实天赋异禀。
有人知道我是写给晴的,很快全班同学都知道了,还传到了隔壁班去。晴再也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我也看不到她的明月般的笑容了。我不停地用笔戳我的手心,染红了笔头。
我穿过零零散散的人群,沿着狭长的走廊,来到教导处的门口,看见大波老师正襟危坐地低头写字,他的桌上堆满了教科书和白花花的考卷。我深吸一口气便走了进去。
“噢,大作家来了。”他微微一笑,故意调侃道:“你很有才华啊,林森同学。”
我的视线在地板和他那张国字脸之间来回切换。
“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老师,那封信可不可以还给我。”我故作坚定地说道。
“是写给晴同学的吧,我都听说了。”
我默不作声,侧过脸看了窗外一眼,外面学生们的吵闹声让我此刻心情更加烦躁。
“这是不应该出现了,在你们这个年纪应该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而不是写这种见不得光的情书。晴同学会被你的行为影响,你知不知道?她上大学的机会要是被你耽误了,你担当得起这份责任吗?不要做一个污染源,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我听了他的这番话,心里好像被撒了毒药。
“中午放学,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概念抄写一百遍交到我这里才能走。”
我微微点了点头,刚想转身准备离开,又被他叫住:“等等......”
他从抽屉里取出那张纸放到桌面边缘,扫了我一眼说道:“不要再让我看到这样的烂纸条。”
我把纸条揣在手里走出了办公室,在我的身后,我感觉大波老师的那双严肃的眼睛是目送着我走出去的。我又再一次穿过零零散散的人群,狭长的走廊似乎变得很长很长,周围的同学从我身边经过,熟悉的和陌生的,长头发的和短头发的,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部摄像机,所有人都对着我的镜头看,似乎有一个个声音在敲打我的脑门: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写情书的人。大波老师的那些话在我心里不断地浮响:
不要做一个污染源。
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概念抄写一百遍。
不要再让我看到这样的烂纸条。
上午最后一道铃声响起,同学们陆陆续续的消失,最后整个教室变得空空荡荡,安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抬头看到了晴,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没回过头来看我。我的手还在忙碌,抄写“马克思主义哲学”概念,笔尖在纸上滑动,好像右手不是我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一直在写,一直在写。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忘记了时间的转动。晴离开座位,迈着缓慢的步伐向我走来,每一个脚步声都重重地刻录在我的耳膜,我的大脑里。白色连衣裙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我几乎手足无措起来,只是强作镇定地低头写字。
“林森。”晴的清脆声音打破了周围的安静,在教室里回响,她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有抬头。
“我帮你抄写。”
“不要,晴,这不关你的事。”我几乎在她的话音刚落就脱口而出这句话。
这时又安静了好一片刻。
“他说的没错,我不应该打扰你,我是一个污染源,会耽误你的前程的。”我抬头看她,姣好的面容已变得伤心,美丽的月光被乌云遮住了光芒,她的泪水滴落到我的本子上,融化了我的笔迹。
晴离开的时候,我目送她远去的背影,她是带着伤心走的,但是我的心也跟晴一样在流着泪。那天中午我没有回去,我一直在本子上不停地抄写,写到了一百遍,我就撕下来揉碎扔到垃圾桶里,再继续写......
08
自从在风帆旅馆分离,我们便走上了各自的路,好像一列从中间分开的双头火车,他们往北,我往南。
我有时候在兰德高中的校园遇到卫和阿明,刚开始还互相道问各自的情况,可是慢慢地就变成了打招呼或点点头,由原来的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变成普通朋友,再变成熟悉的陌生人。
有时候友谊在岁月面前不过是一个长不大的婴儿,说不定哪天就夭折了,于是我们的心就慢慢地变成了碎片。
那一天晴在我面前落泪的情形像一把雕刻刀一样,一刀一刀地在我的心脏刻着她伤心的样子,那一滴泪从刻痕上流落,滴荡在我的内心的湖水里。我再也没有给她写过那些“烂纸条”,她也没有再跟我说过话,就像陌生人一样。我变成了独自一个人。
有时候我回到姨父家的房子,孤独又害怕,想躲在一个角落里哭。我又想起小王子独自住在一个星球上,可曾像我这般纤弱啊?我很害怕再回到那个地方,夜晚我走在回去的路上,总能听见好多蝙蝠的声音缠绕在我的耳边,我越是捂住耳朵,蝙蝠的叫声就越响。
屋子里安静的像是与外面的世界隔绝,我的脚步声在屋子的四周回响,墙上的挂钟没完没了发出“滴答”的声音,老鼠从厨房的门缝中钻出来,像个胆怯的怪物,很快地消失在窗户的边缘。
我想起恐怖电影里的那些片段,总觉得在我的周围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在门的后面,在天花板上,在床底下,在我的被子里,在洗衣机里,在窗户的影子里......
我在房间里做功课,那些函数题算的我心烦意乱,笔尖在白纸上不停写一些数字,数学的公式没有经过我的脑袋就显现在纸上,我好像个疯子一样不断地写,重复地写,越写越快,我脑海里浮现曾经的那些画面。
风帆旅馆里,柜台小姐的马尾辫扫在我的脸上,胸前的粉色英文字母慢慢地变形扭曲;叶丽莎小姐摇着微胖而丰满的身材向我走来,指着我说:“不要做一个污染源......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概念抄写一百遍......不要再让我看到这样的烂纸条。”接着她疯狂地摇头,头发一根根地掉落到地上,大波老师的国字脸从头发中慢慢露出来,发出一阵狰狞的狂笑;卫站在黎明中,侧脸的轮廓清晰可见,他的双手伸进嘴里,随着骨骼断裂的声音,他将自己的上下颚掰成两半,血水撒到墙上,他的嘴几乎断成两块,一闭一合,声音含糊不清说:“大木,我们今天出去玩吧,去我们很久没去过的那条小河滩。”说完他的下颚就断掉了;我走到城郊外的那条小河滩,看到卫和阿明淹死在了河里,腐烂的尸体浮在水面上,翻着白眼......
这些片段在我脑海里不停闪动,我呼吸变得很急促,手里的笔几乎要戳烂底下的那张计算纸,我已经没办法控制了,好像有人在抓住我的手疯狂地写数学公式,将那些画面灌输到我的脑子里。
我猛然醒来,心脏剧烈地跳动,汗水浸湿了我的T恤,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几乎快要缺氧一样。我下床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坐在椅子上,用双手把脸上的冷汗擦去:“原来是梦。”
书桌其实是一台90年代的破旧缝纫机,我在上面盖上深蓝色的细麻布,数学课本正安静地放在正中央。我顺着双腿往下看,我的脚正踩着缝纫机的金属踏板,让我回忆起小时候,妈妈坐在缝纫机前给我缝补裤裆的情形。
那时候,妈妈还很年轻,还没有带上老花眼镜。昏黄的灯光下,妈妈摇着缝纫机的转盘,脚下踩着踏板,缝纫机发出“哒哒哒......”的响声,而我就坐在床缘上,唱歌缝纫机的歌谣:
我家有一台美丽的缝纫机
哒哒哒,哒哒哒
妈妈在踩着缝纫机
补衣裳,缝裤子
快乐地补,开心地缝
......
唱着唱着,我就睡着了,天就亮了。
长大后,夜晚就变得很漫长了,天亮似乎遥遥无期,我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哒哒哒......”,梦回童年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做的到,那些感觉会失去的记忆,早已深深地埋藏了起来。此刻我已没有了睡意,坐着等到天亮,像过了一天那样漫长。
09
这一天,整个兰德高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异常。早上,学校的上空乌云密布,慢慢地扩散到整个堡乔市,筋脉状的闪电在云层中若隐若现,不久后伴随着一声巨雷,下起了暴雨。
那一记巨大的雷声把18班的女生吓得集体尖叫,可真正吓倒她们的不是那记雷声,而是前一天发生的那件震慑人心的事。
我向班上经验最老道的男生打听消息,才得知昨天兰德高中附近的瑞衫公园里发生了一宗命案。据目击者说,一具女尸在瑞衫公园被发现,死者约三十岁,全身裸露,头被砍断了,手和脚还被肢解成了八块,用绳子绑着血淋淋地吊在榕树上,躯体也被割去了胸部,惨不忍睹。
昨天去公园晨练的老人们看见这一幕吓破了胆,一时间这件骇人听闻的杀人事件在堡乔市传得沸沸扬扬,每个人都惶恐不安。在兰德高中,学生们也在疯传,“女尸肢解事件”给整个兰德高中注入了一种阴沉的气氛,尤其是女生们,惊恐的情绪难以被安抚。
发生这样的事,堡乔市仿佛也在愤怒和流泪,雷声暴雨狂泄不止,这部现实版的《电锯惊魂》,每个听说的人都被吓得脸色铁青。
我却在想,那个女人死前究竟遭受了怎样的罪罚,我越想越毛骨悚然,仿佛能听见她惨痛的尖叫,她可能被绑在一个圆形铁架上,四肢被铁链封锁,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块一块地锯开,一声一声地惨叫,直到看见自己四肢都没了,只剩上半身的躯体,鲜血流失殆尽,心跳慢慢地停止......
我不敢再想像下去了。可我又禁不住地想到我姨夫家的那个空无一人的屋子,梦魇又开始了。
一到晚上,我又得回到那个黑漆漆的屋子,吊灯的光芒昏黄暗淡,我脱掉鞋子光着脚站在书架前,玻璃板里有我的影子,却看不清楚面容,突然觉得影子里的我很陌生。
钟馗的画像在墙上俯视着我,眼睛睁的很大,满脸胡腮像是一头野兽,就跟传说中的麒麟很像,仿佛要从画中跳出来抓住某样东西。
我听见门外的楼道传来玻璃球撞击地板的声音,从楼顶往下滚落,“哒,哒,哒”,每一声的间隔都很有规律,跟着我的脉搏剧烈的跳动,离大厅的门越来越近。它在门口停住,没有再往楼下滚落,却依然在撞击地板,声音越来越响,猛烈地刺激着我的耳膜。我慢慢地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往外看,只看到一片漆黑。
我掰开门锁,动作迅速地推开门,玻璃球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没有人,楼道上很黑,隐隐约约看见过道里的一些旧鞋子和硬纸盒,还有几把破旧的没人用的雨伞。我的心脏跳到了每分钟120下,手心沾满了汗液。我把门关上,转过身往卫生间走去,有一种直觉告诉我门外的猫眼正有一个眼睛,在背后盯着我看。可我不再回头开门。
卫生间有一个洗手盆,我打开水龙头用手接水洗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下,我感觉全身都很累,接水的双手肌肉在发抖。洗手盘的流水处因久不处理长出了一些青苔,像某种寄生虫在流水中浮动,看着这些苔藓,我的胃在翻滚,很想呕吐,却只能吐出一些口水和胃酸。我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为什么?我到底怎么了?”我问我自己。
镜子里的我,慢慢地把双眼撑的很深邃,翘起了嘴角对我沉默地笑。我用手搓掉流进眼睛的水,想走出这个幻觉。镜子里的他却在不断地变换着模样,我每眨一次眼睛,他就变一次模样,一帧一帧地,变化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卫的样子。鲜血从他的嘴里,从镜子上流淌下来,然后他不停地叫唤我的名字:“大木,大木......”。
我往后打了个踉跄,接着狠狠给了镜子一拳,“嘭”的一声镜子碎成了许多块,他的样子也跟着出现在每一块碎片里,叫唤我名字的声音也重叠在一起。
卫生间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锁上了,我慌乱地想走出卫生间,却发现门阀锁得很紧,怎么也打不开,门是塑料做成的,于是我干脆把门阀整个拔掉,拖着发软的双腿走在通往大厅的过道里,我回头看,卫生间的灯熄灭了又亮,熄灭了又亮,像小时候喜欢玩灯火的开关,开了又关,开了又关,可现在到底是谁在玩开关?我看见大厅里的那个书架,拼命地走但是双腿不听使唤。
当我走到离书架将近一米时,我的脚下一滑,摔了个面朝天,我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击在地板上,意识一下子变得很模糊。我忍着脑袋的疼痛,勉强睁开疲惫的双眼,看到一摊血从书架底下流出来。书架顶端有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头发盖在脸上,四肢的关节有切割的痕迹,用针线一圈一圈地缝着,她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架的顶端看着我。
我脑子里又响起了小时候的歌谣:我家有一台美丽的缝纫机,哒哒哒,哒哒哒,妈妈在踩着缝纫机,补衣裳,缝裤子快乐地补,开心地缝......我仅有的意识告诉我,她就是那个被肢解的女人。
我慢慢地闭上朦胧的视线,昏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当我醒来时已是黎明,我摸了一下我的后脑勺,竟没有感到疼痛,书架底下没有流出来的血,上面也没有坐着被肢解的女人。大厅的吊灯依旧开着,我往过道另一边的卫生间望去,里面的灯也亮着,但是没有再熄灭了又亮。我起身走进卫生间,但那面镜子确实碎了,每块碎片照着我的样子。
我看着右手拳头的伤痕,然后闭上眼睛用手拍打自己的额头,刚才发生的那些可怕的情景还记得很清楚,我几乎分不清梦境跟现实。我想我是得了严重的梦游症。
10
渐渐地,我在兰德高中很少能见到卫了,后来我听镇上的人说他戳了学,跟了他的堂表哥做手机维修的工作。也许学校对他来只是一个牢笼,谁知道呢?他曾跟我说过,他的理想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现在,我和卫都变成了独自一人,就算迷失了也不会有人来告诉你正确的路该怎么走,分不清谎言和真话,理想陷入现实的的沼泽里,不被理解,甚至受人压迫。
他有一个堕落的醉鬼老爸,还伴有暴力倾向。我们都亲眼看到过他肚子上的5厘米宽的伤痕,那是在他12岁那年他老爸烂醉之后用破酒瓶亲手留下来的,他当场流了好多血,要不是救护车及时赶到,他早就没命了。他妈妈也因忍受不了丈夫的虐待,早早抛弃了他,跟另外的男人远走高飞,杳无音讯。
从他出生的时候起就注定了这个家庭对他来说是一场恶梦般的灾难。他辍学的目的不过是想早点脱离那个家庭,不再靠他那醉鬼老爸的经济过活。他曾发过誓说他以后的人生绝不会像他爸爸那样失败,所以他从来滴酒不沾。
卫,他其实是一个善良的老好人,那天在小河滩的树林里对我说的话始终像一只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让我知道真正的朋友即使不在身边,也能够感觉到彼此之间的无形的羁绊。这就是我所了解的卫,可是当我想起梦中他在镜子里吐着血喊我名字的样子,我便心有余悸,为什么会那么真实?我以为那只是个梦,直到......
那一天,我走出兰德高中的校门口,看见一个背着吉他的熟悉身影。阿明在音乐社里混的不错,还组建了一直乐队,经常在学校的节日晚会中出演,我打心里替他高兴。
兰德高中的外围建起了坚固的铁网,我透过铁网看他,好像被网格分成许多小块一样。这一次,他没有了往常的神采奕奕,跟这天气一样阴沉,没有一点阳光。他在等我。
阿明告诉我关于卫的消息,起初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但是阿明从来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他低下头默然伤感的样子表明了一切。卫因车祸去世了。
“他是上个星期死的,明天下葬。”阿明极力忍住了哽咽,“我想回去送他一程。”
“我们给他做一场葬礼吧,这是我们唯一能做,也是最后的,你也知道他爸爸......”我再也说不下去,感觉此刻连说一个字都是痛苦的煎熬。
天空又下起了雨,但是没有雷声,雨滴很小,一场蒙蒙细雨,不知道会下多久。人们纷纷撑起伞,只有我们两个人站在雨中。天空没有愤怒,只有哭泣。我抬头望,看见无数雨滴落下,但我感觉不出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第二天,我和阿明回了沙朵镇。夜幕降临,我们来到镇上的那块墓地,沙朵镇的人死后都会被葬在这里。坟墓好像一座座小山丘,乌鸦的叫声在周围回荡,昆虫也在四处低鸣。今晚的月光很明亮,繁星布满了整个夜空,泥土里混杂着一种特殊的气味,像植物腐烂的味道。我们坐在一棵山茶树下等待。
卫的父亲雇佣了四个男人把棺木抬到了墓地,准备入土下葬。我知道卫就躺在那副棺木里,若不是理智压制了情感,我很有可能冲上去打开棺木把他叫醒。但卫已经死了。夜色中我和阿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用铁锹把泥土一点点地翻起来,像是一铲一铲挖着我的心脏。
我们请求看一眼卫的遗容。卫的老爸虽然是个醉鬼,对这件事却很通融,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不出悲伤,也没有掺杂其他的感情,平静的像一湖死水。棺木已被放入刚挖好的墓坑中,他叫人打开棺木。卫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里面,没有一点血色,月光撒在他的脸上,我能想象他的高兴或悲伤,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他活着的样子。
他临死的前一刻正在给客人送货,有个迷了路的小女孩站在马路中央哭泣,一辆雪弗兰轿车以90公里的时速冲过来,司机因疲劳驾驶来不及刹车,眼看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卫冲了过去把小女孩推到一边,自己则被撞飞到10米之外,全身的骨头都被撞碎了,脑壳爆裂,留下了一滩血,当场就停止了心跳。
当棺木再一次盖上,泥土慢慢地抛进墓坑,过往的记忆正一幕幕地出现。如果这是梦,就请快点醒来吧!可这一次是现实,比以往任何的梦都要虚假。
埋葬结束后,卫的爸爸和那四个工手便离开了。我们捡来一些干的木头生了火,把带来的祭祀用的蜡烛和香点燃插在墓前。
“阿明,再唱一首歌吧,我和卫都很想听。”蜡烛冒着旺盛的火光,流着泪在燃烧。
阿明解开背后的吉他,抱在手中弹起《朋友》的旋律,歌声传遍了整个墓地,在夜色里回响,没有听见乌鸦和昆虫的叫声。阿明唱着唱着便泣不成声,眼泪滴到琴弦上,连琴声也变了样。
现在我们三个人又回到了同一个地方,无论是当初的风帆旅馆,还是那个小河滩,又或者是这片星空下,我们何尝不是互相搭着肩膀一直往前走。
卫曾说,他的梦想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我看着天上最遥远光亮最弱的那颗星,仿佛看到了卫,现在他也在星河之外默默地看着我们。
11
我回到兰德高中继续我的高中生活,不再彷徨、别扭、焦虑、迷失,愚钝的我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一些,生命即使遭受重创,也会有美丽的瞬间。
那天夜里,我又遇到了晴,我们互相对视了好久,最后我拉着她的手爬上学校的后山上,眺望着整个堡乔市灯火通明的夜景,星空下,她那如明月般皎洁的笑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从未感觉到彼此之间对生命和未来如此强烈的期许。
后来我顺利考上了大学,也见到很许多不一样的东西。阿明读完高中后就背着吉他,搭上了去往北方的火车。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知道,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交到17岁时那样好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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