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殒潼关

作者: 顾小横 | 来源:发表于2017-05-18 11:21 被阅读331次
    题图作者:林北岸

    每次巡视城防,望着潼关城外连绵起伏的山岭,高仙芝心里都会浮起一丝挥之不去的忐忑。这不仅是对战局的忧虑,更是因为对长安城里皇帝心思的琢磨不定。

    潼关坐落在中原通往关中的必经之路上,北面是滔滔黄河,南面是秦岭余脉,形势极为险要。东汉末年曹操为防御韩遂、马超的西凉铁骑在此筑城,数百年来潼关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

    西晋永嘉三年,晋军与前汉军队在此大战,遭遇惨败,前汉就此挥军西向,直捣长安,西晋王朝就此崩溃,史称“永嘉之乱”。此后漫长的南北对峙期间,潼关被一个个割据政权反复争夺,每一次易手,往往都代表着一次历史的转折。

    就在几天前,他十分狼狈地从两百里之外的陕州率军撤入潼关,这里再次成为一个王朝命运之所系。

    高仙芝曾在玉门关外万里驰骋十余年,和西域诸国较量过,和吐蕃人较量过,和黑衣大食也较量过,大风大浪里从未翻过船,终于坐上了安西四镇节度使的位置。单从军事上讲,高仙芝当然明白不能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但潼关是长安城的最后屏障,他已经退无可退。

    这是一个丢不起的关隘,一场输不起的战役。

    功成名就的高仙芝,原本已经在长安城里做起了锦衣玉食的密云郡公。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乱,迫使他重新回到了战场上。

    今年十月,在皇帝面前红得发紫的安禄山,挟十五万大军起兵反唐。整个河北在十多天的时间里就全部陷落,等到朝廷以最快的速度招募士兵,收集物资,然后命高仙芝从长安匆匆出发时,叛军的先锋已经渡过了黄河。

    皇帝的意思是让他出动出击,把叛军打回黄河以北,然后直捣安禄山的老巢范阳。虽然河北几乎是顷刻之间就陷落敌手,但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相信,那只是因为当地百姓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战争。只要朝廷大兵一至,安禄山的乌合之众必然土崩瓦解。

    高仙芝却没有这么乐观。

    如今的大唐已成外重内轻之势,十个节度使在边境上手握重兵,内地兵力空虚,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然而令高仙芝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唐腹心之地的武备已废弛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整个关中地区无兵可调,临时招募的数万人既无训练,也无纪律,军需物资也难以凑齐。这样的军队能有多少战斗力,实在是令人怀疑。另一方面,叛军的实力究竟如何,是否如朝中诸公所言“不堪王师之一击”,也不敢轻易断言。

    高仙芝在等一个人的消息,然后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这个人是他的老部下,几天前被派去守卫洛阳的封常清。作为大唐的东都,在河北郡县望风披靡的时刻,洛阳的政治意义更加显著,守住此处才能稳定朝廷的心,稳住天下人的心。叛军也深知这一点,渡过黄河以后,他们首要的攻击目标就是洛阳。

    封常清守得住洛阳吗?高仙芝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在西域的十余年里,高仙芝目睹了这个出身寒微,其貌不扬的人凭着才干,从侍从一步步升到河西节度使的高位。高仙芝绝不怀疑这位老部下的能力,如果让自己向皇帝举荐守卫洛阳的人选,首先想到的也一定会是这个人。

    目前最大的不确定因素是叛军的战斗力。虽说在黄河以北势如破竹,但他们征服的只是一些过惯了太平日子的郡县,还未遇到过军中宿将。最乐观的估计自然是如同朝廷料想的那样,叛军只是一群乌合之众,那么封常清在洛阳就很有把握打个漂亮仗。果真如此的话,自己驻扎在陕州的大军就可以顺势东进,乘胜追击。

    此外,屯兵陕州还有另一层用意,高仙芝目前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从陕州出发,无论是东进洛阳,还是西退潼关,路程都刚好是两百里,万一洛阳失守,潼关将是关中平原的最后一道防线。

    洛阳的战局无论胜败,落子陕州这一手棋都会发挥作用。如今除了加紧训练士兵,充实武器粮草之外,他最关心的就是封常清的消息。

    消息很快就传回来了,但实在是过于糟糕。

    看着灰头土脸,满眼血丝的老部下,高仙芝立刻明白,东进已经不再是个可行的选项。

    在一开始,封常清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他在皇帝面前把自己推到了没有退路的位置。

    封常清出征之前,在长安含元殿接受了皇帝召见。七十一岁的老皇帝断定叛军里的大部分人只是被裹挟而来,锋芒稍挫就必然作鸟兽散。处在这种氛围中的封常清,或许是受情势所迫,或许是与皇帝所见略同,夸下海口说凭着到洛阳招募的士兵,就可以把叛军一举荡平。皇帝听了十分激动,当场任命他为范阳、平卢节度使,意思很明确,平叛成功后安禄山的位置就由封常清来坐。

    在朝堂上说出这样的大话,使封常清不得不选择主动进攻,这成了他犯下的第二个巨大错误。带着在洛阳城中临时招募的新兵,七天时间里,封常清在洛阳城东的汜水关与叛军初次交手,然后在城内展开惨烈的巷战,最后退到城西的都亭驿、宣仁门。六场大战之后他拼光了手下的六万士兵,只能奔向西边的陕州。

    他要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让高仙芝的大军退守潼关。

    封常清或许有些狂傲,但绝不愚蠢。惨败让他开始清楚地认识到对手的强悍,陕州这个地方无险可守,适合野战,叛军的铁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当马蹄踏碎朝廷防守关中的最后一支军队,长安城将危在旦夕。

    听了封常清对东都血战的描述,高仙芝沉默良久。

    在西域的时候,他曾经率领三万人翻越葱岭,深入敌境七百里,与黑衣大食的二十万大军对峙。当时的高仙芝不感到害怕,因为他有一群身经百战的勇士,个个都是身披明光铠,手握斩马刀的活阎王,宁死也不会后退半步。那场战役,若不是盟军擅自撤退,对面未必占得了什么便宜。

    然而现在的高仙芝有什么呢?一群毫无实战经验的年轻人。对手却是像西域唐军一样强悍的塞北铁骑。他不敢想象双方正面交手时,会上演一场多么惨烈的屠杀。

    如今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凭险固守,依靠全国的兵员和物资与叛军相持。直到把对方拖疲、拖垮,拖到河西、陇右、朔方的精锐部队回师勤王,然后才有和对面十几万虎狼之师决战的资本。

    想到这里,高仙芝下定决心从陕州撤退。撤退过程中叛军的先锋渐渐逼近,那些从没上过战场的兵士,远远望见身后铁骑扬起的烟尘,顿时乱了阵脚。陕州到潼关的官道上,朝廷的军队挤作一团,尚未与敌人交手就已如同打了大败仗,纵使高仙芝身经百战,也无法喝止失去纪律的数万人马。

    但无论如何,哪怕是连滚带爬,也要抢在敌人之前把军队开进潼关。

    高仙芝刚督促手下匆匆修缮完城防,叛军的先头部队已经直抵潼关城下,试探性地进攻之后暂时退去。

    潼关暂时算是守住了,然而高仙芝丝毫轻松不起来。叛军固然是现今最大的祸患,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难题,在自己放弃陕州之后显得更加严峻。

    监军边令诚,一个过去就令他头疼的人,现在又开始掣肘他的一举一动。这个宦官在西域就是他的监军,当年的一次战役里,此人关键时刻胆怯不进,反而带走三分之一的士兵在后方观望,事后却要走了一大批战利品。这次在皇帝眼前作战,边令诚一反当年的表现,坚决要求主动出击。然而也正因为是在皇帝眼前作战,高仙芝才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在万里之外的西域,无论丢失多大地盘,损失多少士兵,在皇帝面前都有回旋余地,但在内地与直捣帝国腹心的叛军作战,哪里敢听这位监军瞎指挥?除此之外,边令诚仍和在西域时一样贪财,多次向他索贿,本就因为物资短缺而焦头烂额的高仙芝对此同样置若罔闻。

    监军的喜怒和大军的安危孰轻孰重,他心里自有一杆秤。监军不满,无非是拿自己不主动出击的事情添油加醋告御状,对此自己还有通过奏报去解释的机会。如果损失了这支军队,输掉朝廷防卫关中的最后本钱,自己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当务之急是让朝廷上下打消轻敌情绪,尤其是让每天都盼着把安禄山悬首长安春明门的皇帝明白,目前还不能和叛军正面交锋。

    与叛军抢时间进入潼关,高仙芝赢了。现在,他需要和边令诚抢时间。

    然而在这件事情上,边令诚的速度比他要快得多。大军刚撤进潼关,憋了一肚子怨气的边令诚就连夜赶回长安,向皇帝“汇报战况”。大明宫里,这位监军为前线的两位将领分别定罪。高仙芝是畏敌避战,克扣军饷,封常清则是危言耸听,动摇军心。

    皇帝愤怒了。

    在朝堂上吹牛的封常清一败涂地,自己已经宽大处理,只是把他就地革职,暂留高仙芝军中效力。他却不思悔改,反而散布起敌军难以抵挡的谣言,分明是为战败寻找托词。高仙芝则比封常清更加可恨,封常清丢失洛阳前至少还和叛军战斗了一番,没想到高仙芝居然一箭不放就从陕州逃进了潼关。

    他不禁回想起一个月之前,封常清在含元殿大言不惭,说什么数月之间就可以犁庭扫穴,长安献俘。也是一个月之前,高仙芝向自己要兵要粮,誓与叛军不共戴天。没想到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丢洛阳,再丢陕州,下一步是否就要把长安也拱手相让?

    他想不明白,封常清兵败之后,自己给高仙芝的命令明明是收复东都,为何高仙芝寸步不进,反而退守潼关?他更想不明白,过去大唐的军队在北庭和西域开疆拓土,纵横万里,为何在自己的国土上反而不能一战?

    他不想再给叛军时间,仅仅一个月,河北二十四郡就全数落入敌手,河南也已沦陷大半,照这个速度,自己还有多少土地可供叛军鲸吞?他更不想再给高仙芝和封常清时间,这两人带着大军在潼关闭门自保,心中可曾挂怀朝廷的安危,天下人心的向背?

    想到这里,皇帝的眼中升腾起一股杀气。这杀气曾伴着他率兵闯宫消灭政敌,伴着他大开大合经略四方,也伴着他洞若观火生杀予夺。大唐盛世由他一手开创,决不能在他手中毁灭,更不能让史书以战乱作为他一生的结语。

    皇帝提笔写下一行鲜红的诏令:丧师失地,斩。

    边令诚赶回潼关,手上多了一纸圣谕和一柄宝剑。

    封常清听边令诚宣读完诏书,拿出一张纸写下几行字,让他交给皇帝。之前被皇帝多次拒收奏报的时候,他或许就预感到了会有这一天。

    绝笔信里,封常清回顾了洛阳血战的惨烈和敌军的强悍,最后说道:

    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

    正在巡视城防的高仙芝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时,封常清的遗体尚未冷却。他自然明白眼前的场景意味着什么,但当看到边令诚为了“以防万一”,特意带来一百名陌刀手时,心中仍不禁感到可笑。自己统兵数万,若是真想抗旨,凭着这点人又怎能抵挡?

    对放弃陕州的罪名,高仙芝没有争辩,但听到诏书里指责自己克扣军饷,他对身旁那些从长安城招募的士兵说:

    我若实有此,君辈即言实;我若实无之,君辈当言枉。

    那些来自长安市井之间,仅仅和高仙芝相处了一个月的年轻人,齐声大呼:“枉!”响声震天动地。

    听到手下士兵的回答,高仙芝不需要再为自己辩解什么。他看着封常清的遗体,对自己十多年的老部下感叹道:

    今日与子同死于此,岂命也夫!

    面对着军中的数万儿郎,高仙芝从容受戮。

    两位曾在万里绝域为大唐浴血奋战的将领,最后倒在了自己人的剑下,倒在了长安城的最后一道屏障之上。

    听到边令诚从潼关传回的奏报,长安城中老皇帝的怒火稍稍平复。他相信大唐的军队依然善战,现在缺的只是一员敢战之将。只要找到这个人,自己很快就能亲临洛阳,在那里犒赏将士,随后官军的兵锋将直指河北。叛乱,这个盛世颂歌里不和谐的插曲将彻底休止。

    要不了多久,从洛阳宫中那高耸入云的明堂上四望,东都将依旧繁花似锦,盛世也将恢复如初。

    (完)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玄宗斩高仙芝、封常清于潼关,旋即任命在家养病的前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接替高仙芝为兵马副元帅。哥舒翰赶赴潼关后,同样主张坚守不战。

    天宝十五年春,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出兵河北,民众纷起响应,叛军屡战屡败,进有潼关阻拦,退则后路已断,军心动摇。

    天宝十五年六月初四日,玄宗急于收复洛阳,强令哥舒翰出征。初七日,官军与叛军战于陕州灵宝西原,大败,八万人全军覆没。初九日,叛军占领潼关。

    天宝十五年六月十三日,玄宗从长安出逃。十五日,玄宗逃亡路上发生马嵬坡之变,宰相、贵妃被杀。二十三日,叛军占领长安。

    宝应二年二月,河北叛军投降,安史之乱平定。战乱共历时七年又两个月,大唐从盛世急速坠落,进入了一百余年的藩镇割据时期。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将殒潼关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jbcsx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