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有朝阳的单人间吗?”
“二楼走到头还有一间。”田凤用力嗑了一下瓜子,没有嗑开,就皱着眉头用手抠开了瓜子,继续看电视。
“怎么走,你带我去看一下房间吧。”
“从那边上去,二楼走到头就是,门开着,你自己去看吧。”田凤盯着电视机,又抓住一把瓜子。
“你知道为什么咱家店成现在这样吗?我爸在的时候生意什么时候差过?!”尹向葵拉着行李箱疾步从外面走进来,把钱包和墨镜往柜台上狠狠一摔,冲田凤说。
男顾客怔怔地看着二人,晃了晃肩膀,目光不知道落在哪,只好盯着墙上的石英表。
“您跟我走吧,我带您去看房间。”尹向葵领着顾客走上了楼,田凤又大又圆的眼睛眼木木地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摆弄了一下尹向葵的墨镜,突然停住了,好像有瓜子皮卡在了牙缝里,田凤不断用舌头抵着一小块瓜子皮,发出啧啧的声响,低头开始找牙签。
路口的这家馨旺旅店,已经开了十五年,田凤和尹志刚当初搬到这里开店时,尹向葵刚上小学。馨旺旅店的马路对面是长途客运站,往东南走八百米是火车站,近水楼台先得月,依靠绝佳的地理位置和庞大的客流量,馨旺旅店生意红火,田凤和尹志刚一家的日子也过得安闲滋润。
每天上学经过柜台,田凤总塞给尹向葵一些钱,让她自己买东西吃。田凤和尹志刚一个初中文凭一个高中文凭,再加上忙于开店,对尹向葵的教育并不怎么上心,他们希望尹向葵每天开心就好了,就像尹志刚给她起的名字,尹向葵,向日葵,向着阳光,像葵花一样笑。
原本强势又独立的尹向葵凭借金钱上的自由,一直到初中毕业都是学校里的大姐大,周围学校提起尹向葵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尹向葵被隔壁班女生讥讽没有家教,哭着跑回家,田凤告诉尹向葵,谁骂你,你就骂谁,谁打你你就打回去,狠狠打。
受到点拨的尹向葵回学校掀起了女生的群架。她在教室走廊里朝对方身上泼水,在操场用足球踢对方屁股,晚自修放学后在马路中央朝女生们甩书包,撕扯成一团。
昏黄的路灯下,时间似乎凝固了,尹向葵拳下生风,拉出一道道浸满金色灯光的线条,在混乱中撞击肥大的校服又弹回来,擦过一个齐刘海飞起来后露出的额头。
尹向葵的头发被扯掉了橡皮筋,像一团燃烧的枯枝散落在肩头,耳边尖叫和咒骂声在四周围起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身后的汽车鸣笛声被挡在外面伺机而动。她被人扯住了一根胳膊,斜着身子在人堆中挣扎着站立,眯着眼透过几个尖叫的人影望向不远处的路口,绿灯“噗”一声,亮了。
尹向葵迅速推开贴近自己的一张脸,狠狠地挠了一下,抓起书包跳出人堆,向马路对面的黑暗中跑去。
回到家时田凤正在柜台上边跟马婷婷聊天,马婷婷是馨旺旅馆唯一的员工,她在店里有个小小的房间,每天负责接客房整理和接待顾客。她手脚利索,办事精明,但她的拿手好戏是嘲讽每一个来住店的人。
电视机里放着晚间新闻,声音很大,但是并没有人去看电视,尹向葵跟马婷婷打了个招呼,拉开门穿过院子,进了三人生活的四合院。
“又跟人打架了?”尹志刚把一碗西红柿烧牛腩端到尹向葵跟前问。
“嗯。”尹向葵含糊答应一声,只顾低头吃夜宵,“妈,妈!”尹向葵喊着田凤,田凤从前台伸出头来,“干啥?”。
“我衣服昨晚泡盆里,老妖精往盆里倒了茶叶,把我衣服全染了。”
“我不管。找你爸去。”
奶奶卢秀一直跟着尹向葵一家生活,尹向葵管她叫老妖精,她住在尹向葵隔壁房间,每天早上喝一大杯各种花草泡的茶,然后开始问尹志刚一家要钱,要不到钱便到尹向葵的房间翻抽屉。她经常随身带着把蒲扇,要么紧闭着嘴唇像个监工一样家里到处转,要么握着她的编制手包神神秘秘出门去了,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
“老不死的怎么还不死。”尹向葵吃完收拾完碗筷,瞧了一眼她隔壁亮着灯的那间屋子。
推开门的一瞬间,正在翻抽屉的卢秀哆嗦了一下,她以为这么晚了尹向葵不会回来了,刚翻了两个抽屉,手里还攥着20块钱。
“把钱还给我!”尹向葵一把夺过卢秀手里的钱,“没钱去大街上要,别在家里碍事,不是偷钱就是往我衣服上倒茶水,发什么神经。”
卢秀慢吞吞走回房间,瞪了一眼尹向葵,“我生了三个孩子没一个孝顺的!小的一个个还犯邪!哪家不是把好东西和钱都给老的,养了一群白眼狼!作孽!”
尹向葵听完这话,从盆里抓起一件被染成暗黄色的湿衣服,冲到卢秀房间,一把甩到了的她的床上。
“给你给你都给你!”
卢秀惊愕地看着尹向葵,被她吓得直喘粗气。
前台的电视机还响着,马婷婷尖锐的笑声和田凤反应慢一拍的笑声一前一后传来,尹向葵“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一头倒在床上,看着院子外的月光嚎啕大哭起来。
没有人问问她跟四个女生打架有没有吃亏,她并不想打架,她痛经得厉害,但是除了打一架之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那个追她的高高瘦瘦的男生也只是骑在摩托车上抽着烟,在马路对面静静地看着疯狂抡动胳膊的尹向葵,并没有做什么。
2
“能洗澡吧?”跟着尹向葵上楼看房间的男人问。
“24小时热水,这个往上拉就出水。”尹向葵教他用热水器,一股温热的水流冲进尹向葵手心。“不爱喝烧的水的话前台也有卖矿泉水,一块五一瓶。钥匙给你放桌上了。”
“你们这还有别的服务么?”男人盯着尹向葵的胸部问。
“如果不想住可以下楼。”尹向葵白了一眼男人,摔门而去。
做销售的业务员、离家出走的高中生、被丈夫抛弃的中年女人、推销美容产品的年轻女孩,找不到工作的中年男人、游手好闲的酒鬼……在这里十来年,尹向葵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过得落魄又有些虚荣,在馨旺停留几日便走,也有赖在店里不走拿不出住宿费的人,尹志刚通常会和马婷婷把这些人赶出去,把他们的行李丢到大街上,马婷婷掐着腰,在街边损得对方再也无颜来这一代住店。
尹向葵习惯了这些人的习性和伎俩,撇下一声冷笑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她觉得他们既可怜又可笑,也不怪他们,生活中受了太多的不待见,向世界索要得太多却得不到宽容。
想到这尹向葵停止了掐手里的花瓣,这好像也是自己,横冲直撞,充满戾气,好像整个世界都欠自己的。
开学走的时候旅店门口还是一片野草,田凤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花种,现在长满了各色的花。四月的北温带还有些清凉,尹向葵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吸了吸鼻涕,混合的花香溢进肺里,尹向葵索性盘起腿坐在台阶上,摘了几朵花打算别到耳后,她挑了一朵粉色的美女樱和一朵蓝紫色的鸢尾。
尹向葵整理着头发,抬头看着馨旺的招牌,灯牌闪着昏暗的光,“馨”的上半部分已经不亮了,远处看起来像是香旺旅馆。寒假的时候尹向葵便催田凤找人来修灯牌,田凤随口答应着,依着椅子眯眼看电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妈,灯牌你什么时候找人修?再不修‘香’也不亮了,直接成日王旅馆了。”
“等回头给你爸上完坟就修。”田凤慢吞吞地扫着地面的瓜子皮。
“门口这花你从哪里弄的?”
“路边花坛和政府门口那个小广场拔的啊,每天晚上我出去散步从花坛里找些花种子,回来就种店门口,政府那条街又摆上新的花了,像是决明子,咱门口黄色的花不多,改天我再去弄点决明子的种子。”
“有这闲功夫不把店好好收拾收拾,这才几个客人。在这么下去早晚得喝西北风。”尹向葵嘟囔了一句,“不然别干了,我在我们大学郊区农村看了个房子,去农村住养养鸡种种地,也比在这挣不出几个钱强。妈,妈,我跟你说正事呢。”
田凤打着哈欠,晃着肥胖的身躯回房间睡觉了,她已经胖到看不出腰线,脸和身体都是圆的,一件黑色的印花上衣肥肥大大套在身上,头发随意扎了个低马尾。
这跟她年轻的时候判若两人,尹向葵看过她十九岁时候的照片,那是一种没有经过打磨过的美。田凤站在铁道边,穿着一件肥大的白衬衣,碎发在风中乱飞,微微皱着眉头,乌黑的眸子里似乎藏着一片深邃的森林,她半张着嘴,像是在对人说着什么。
后来,十九岁的田凤,嫁给了二十九岁的尹志刚,在田凤还未成熟的时候,又有了尹向葵。
当爱来临的时候不会拒绝,一头栽进去,原来的强势在爱情里变成了卑微,这一点尹向葵完完全全继承了田凤。
有很多人追过尹向葵,有校草,有年级里的风云人物,也有相差五六岁的白领,他们觉得尹向葵是个好玩又琢磨不透的人,而尹向葵谁也看不上,偏偏愿意与一个长睫毛的理科生在一起。
两个有棱角的人常常莫名其妙就开打,尹向葵胳膊上常会有淤青,口袋里的钱也越来越少,那是因为跟理科生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掏钱。而这个瘦高的男孩,在尹向葵住院时来看她,只是两手空空站在尹向葵的病床前,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你生病了。
尹向葵想起来给他一巴掌,却只能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嗯。
那年深秋还发生了一件事,尹志刚走了,他报了一个旅行团到外地爬山,在山上心脏病突发,几秒钟便告别了人世间。同游的人说尹志刚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他只是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便停止了喘息。
尹向葵接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田凤坐在院子里发呆,尹向葵在厨房里找吃的,她一点也不饿,她只是特别想念尹志刚做的西红柿烧牛腩。橱柜里的碗盘被尹向葵翻了个遍,她把它们扔到水池里,又开始翻冰箱里的菜,有一颗即将烂掉的西红柿,尹向葵把它扔到了垃圾筐里。
田凤被厨房里叮叮咚咚的声音吵得心烦,冲尹向葵吼了一声,尹向葵抓起水池里的碗碟发疯一般往院子里扔。碗碟在门口碎了一地,田凤吓得尖叫起来,四处躲藏。
“钱多得没处花是不是!报旅行团出去玩!在家呆着什么事都不会有!我爸有心脏病你还让他出去!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出去!还有那个老不死的,她怎么不去,整天在家骗吃骗喝祸害人!”尹向葵拿起一只碗朝卢秀门上砸去。
卢秀在屋里哭嚎起来:“作孽哟,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儿!”
“滚滚滚!都滚!”
3
三点多被田凤从床上拽起来时,尹向葵还做着一个梦,她坐在院子里端着一碗西红柿烧牛腩在吃,尹志刚在厨房里喊她,尹向葵刚站起来,手里的碗吧唧摔倒了地上。
“别睡了,给你爸上坟去。”田凤把房间里的灯打开,开始收拾东西。
尹向葵和田凤赶到尹志刚的墓前时刚好四点,天还没亮,周围也没什么人,像极了傍晚天要黑的光景。
她没有哭,尹志刚走的时候没有,举行葬礼的时候也没有,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尹志刚不会回来,这个家也不会好。有太多的事情要她去做,灯牌要找人修好,三楼水管要找人疏通……她甚至想过把旅馆和房子都卖掉,养的狗也送人吧,干脆去个其他人都不认识的地方打点零工随便生活就好。
田凤坐在墓前喃喃地说着什么,天开始一点一点亮起来了,尹向葵看着周围的墓慢慢变清晰,仿佛看着住在这里的人千百种短暂却又漫长的人生从眼前飘过。
回到城区时马路上还没什么人,到处静悄悄的。田凤走到市政广场的花坛前蹲下了,从包里掏出几个透明袋和小铲子在花盆前摸索着什么。
“你在干嘛?”尹向葵问她。
“弄些花种子,咱家门口那排花就是这里的种子长起来的,政府的花种子就是好啊,咱家台阶周围的美女樱红红的多好看。”田凤摆弄着手里的种子和枝芽,哼起了小曲。
“你怎么不把人家整盆花都搬回去?”
“能搬吗?”
尹向葵催着田凤走,田凤还想再弄一些,但是田凤不知道尹向葵想把所有好的都给她,市政广场的花坛,商场里那件五千的外套,八分熟的牛排,旅游景区的溪流山脉,这些都会有的吧,总有一天。
田凤蹲得太久腿麻了,想要站起来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尹向葵站在不远处放声大笑起来,大概整条马路的人都能听得到,她不在乎,一向如此。
田凤坐在地上扭了几下终于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确认袋子里的种子没有撒出来,这才放心地跟上了尹向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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