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新传》:乐天派的打工日记

作者: 不如乐之 | 来源:发表于2021-12-02 02:50 被阅读0次

《苏东坡新传》是李一冰在牢狱中开始创作,历时八年完成的鸿篇巨制。和其他苏传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李一冰用千余首诗词串联起苏东坡的一生,在讲述苏东坡生平的同时,为我们还原了每首诗词创作的情景缘由,新版于2020年7月出版,豆瓣评分9.4,微信读书列为神作。

作者李一冰很神秘。《苏东坡新传》首版在1983出版之后,备受读者推崇,但是问遍学界,无人知晓作者为何人。直到2015年,书迷找到其儿子,才揭开其中的秘密:李一冰先被人诬陷,再遭昔日好友举报,56岁身陷牢狱。该书创作于狱中,书成身退,故无人知晓。

一、苏轼简介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汉族,四川眉山人,北宋文学家、书法家、美食家、画家,治水名人。

苏轼在诗、词、散文、书、画、美食等方面都取得了很高成就,为我们提供了许多语文必背文章,例如,散文《赤壁赋》,诗《饮湖上初晴后雨》,词《江城子·密州出猎》、《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等。苏轼善书,为“宋四家”之一,代表作品为《黄州寒食贴》;擅长墨竹、怪石、枯木等,传世名画有《潇湘竹石图》等。此外,还创造了东坡肉、羊蝎子等美食。

苏轼是一代文宗,笔下元气淋漓,不但波澜壮阔,而且瞬息万变,令人目不暇接,时而把人带到永恒的边缘,蓦地又回到平凡的人世。所以千年来的读者,惊呼:“东坡,其仙乎!”无疑,在中国文学史上,苏轼取得的成就是数一数二的,但是苏轼却时常发出“鬓须白尽成何事?”的感叹,这是为何呢?

古代的士人,荣辱系于执政者(皇帝和宰相)的好恶,苏轼的一生也是如此。苏轼一生历五朝,依次为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和宋徽宗,其中宋哲宗早年由高太后(即宋英宗的皇后)摄政了八年半。苏轼被宋仁宗、宋英宗赏识,宋神宗时期的宰相王安石讨厌,宋哲宗幼年摄政的高太后喜爱,宋哲宗厌恶,因此一生起起落落,辉煌时,是金马玉堂的翰林学士,堂堂三品大员;落魄时,居无所,在海南岛儋州的桄榔树下偃息,吃芋头度日。

古代士人学而优则仕,把做官当成主业,文章只是副业。苏轼的感叹主要是因为政治生涯的不如意。一生奔波并不能让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还被贬海外,回“家”无望,何其悲哀。

在政治上,虽然苏轼在中央没有起到重大影响,但在地方是大有作为的,他在州郡做了很多有益民生的实事,如稳定粮价、施药防疫、治水防灾、通河筑闸、修井开湖等,深受当地百姓的爱戴。

庄子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诗文书画和政治比起来,好似无用。但是千年之后,王侯将相终归黄土,而诗文书画反而是不朽的。从可以衡量的价值来看,苏轼一张传世画作,拍卖价格高达4亿多元;而苏轼注入中华文化的精神价值,则是无价的。

二、苏轼的“打工”日记

(一)初入职场的迷茫和疲惫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苏轼(26岁)赴凤翔府出任签书判官,这是苏轼的第一份正式工作。签判相当于现在的政府办公厅主任,苏轼的本职工作是核判五曹文书,工作内容非常繁琐。此外,凤翔府还有两大特别任务,一是终南山特产的木材,每年均须编成木筏,自渭水放入黄河,运往中央,供皇家土木建造之用;二则凤翔是对西夏边防军的兵站基地,要负责集运粮米和刍秣,供给军需。这两大事务,都以“衙前”被征召的老百姓来义务工作。衙前之役,是由政府征召百姓义务担任官物之供给或运输的一种制度。老百姓服役“衙前”,费时失业不说,更须担负运输中途的风险,如公物损失,就必须赔偿,这无穷无尽的负担,使老百姓几至无以为生的地步。征召老百姓来运输木材和粮草的工作,困难重重,何况黄河堤防,每年要修,贩务征课,更是繁杂。苏轼是刚入官场的读书人,之前一直过着读书和考试的清贫生活,自己也是农民出身,哪里管理过这种劳役百姓的现实工作。而且苏轼是甚不耐烦的人,也不习惯官吏生活和西北的强风黄土,所以对工作感到苦闷和厌倦。嘉祐七年(1062)重九日,苏轼不愿参加群官欢聚的“府会”,独自一人跑到东门外的普门寺去玩,怀乡念弟,心情郁闷,作《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诗。

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排挤,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36岁)调任杭州通判。青苗法的流弊很严重,起先是执行的官吏强迫推销“贷款”,现在受贷的老百姓还不起钱,被官府逮捕、拷打、追保以致入狱等,一连串压迫的惨剧,就天天在地方政府的公堂上上演。问囚决狱是通判的职务。苏轼刚强独立,不能首鼠两端,以一个激烈的反对论者,却无可奈何地来执行新法,每日必须冠带整齐,高坐堂上,看衙役着力鞭棰这些穷人,在一片号哭声中,签署无情的判词——这是何等不堪的工作,这是何等荒谬的命运。苏轼有诗曰:

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
误随弓旌落尘土,坐使鞭棰环呻呼。
追胥连保罪及孥,百日愁叹一日娱。
…………

在穷苦百姓的哀嚎声中,堂上的苏轼惭汗满脸,手执判笔,逡巡难下,落笔时几乎没有一次不是热泪盈眶,隐隐作痛的良心,总在汩汩泣血。

熙宁四年(1071)除夕,别人都回家过年去了,苏轼却须在都厅里值班,将狱中囚犯提出来逐一点名,直到天黑也没点完,不能回家。苏轼心想:我和他们没有两样,他们为了要吃饭才犯法,我亦不过为了生活才贪恋这份俸禄,做这违心丧志的事情。心底里有个冲动,很想学一学古人,将这些人犯暂时开释,让他们各自回家去过个年,但却没有这份胆量,暗自惭愧,作《题狱壁》诗:

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
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
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
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
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
谁能暂纵遣,闵默愧前修。

卢秉奉派前来督导两浙盐务,杭州仁和县汤村有盐场,卢秉就征召农民千余人在汤村开凿一条运盐河,转运使檄请苏轼前往工地,督导工程进行。这一千多名被征服役的老百姓,丢弃了自家繁忙的田事,却来开凿河道,只为运盐之用,生活的忧虑不说,而其时天又久雨不歇,一路皆是泥淖,人人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简直就像猪鸭一样,在泥浆中打滚。河道中段,有一处地下涌沙,长达数里,开凿更是困苦。苏轼要察看实际施工的情形,也必须在这上淋下淖、窄不容足的工程线道上与牛羊争路,心里愤郁不平,作《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诗,为老百姓叫屈道:“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薨薨晓鼓动,万指罗沟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缨。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说他自己:“下马荒堤上,四顾但湖泓。线路不容足,又与牛羊争。”心里着实抱怨,即使回家种田去,顶苦也不过像这样在泥浆中打滚而已:“归田虽贱辱,岂失泥中行。”

苏轼经行新城山村,觉得山野小民,生活简朴,欲望低微,若要使其各安其生,并非难事。倘如盐不公卖,就不会发生贩运私盐的勾当,也不劳政府派遣使者劝督;山中小民,也不致因为官盐太贵,盐法太凶,而长时期地淡食,苏轼诗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整顿农田水利,是新政的基本工作。王安石不断派遣劝农专使到地方来考察和督导。这批人中,不免有人仗势凌人,百般挑剔,动辄以检举奉行新法不职来威胁地方官吏,弄得地方官战战兢兢,如逢豺虎。苏轼看在眼里,满怀愤懑。

熙宁五年(1072)秋冬间,久雨不晴,稻谷都遭水淹。好不容易等到天晴收割,而市场上的粮价已被压得很低。农民缴税,本来法律规定纳米交钱,任从民便。但自新法实行后,到处都钱荒米贱,于是官吏就一定要钱不要米。农民将米换钱,只剩得一半的价值,也等于加倍纳税,这是法外的剥削。苏轼一腔悲愤,作《吴中田妇叹》,专写水患和虐政。

1074年秋天,蝗灾蔓延及于淮浙,苏轼又被派赴临安、於潜、新城一带,督导各县捕蝗。苏轼连日尽在田野间察看飞蝗的来势,检查受灾的情况;晚上又须与有关人员研讨捕蝗的方法,劳累不堪。一处事定,又须再去一地,这种单调的胥吏工作,更使他心里充满委屈的感觉。当他在临平和於潜两县间的山上,行至浮云岭上时,体力更是疲惫难支,慨然有被人当作厮役差遣之耻,气起来就想毁车杀马,扯碎衣冠,逃归乡里去读书,有诗曰,“杀马毁车从此逝,子来何处问行藏。”

苏轼一行作吏,百不自在,眼前所见,十九是浮沉利禄的无知下士,沐猴而冠,俨然作态,心里塞满了无比的厌憎。老者章传道劝他,稍稍自己贬抑一点,才能适应这个现实,苏轼昂然道:“如尔自贬,终不谐俗,故不为也!”既不能自贬以和光同尘,做这“违志”的工作,更是精神折磨,痛苦万分。苏轼就念兹在兹地希望挣脱现在这个官职,认为即使回家去种田,也比现在好。

苏轼后来回忆在杭州所受的委屈,寄同事周邠诗说:“西湖三载与君同,马入尘埃鹤入笼。”心里的挣扎之苦,情见于辞。苏轼的痛苦,一方面是现实政治就像是一滩浑水,自己为了俸禄,搅拌于其中的无奈和痛苦;另一方面,则是初入职场的角色转变带来的不适应。出任凤翔府签判和杭州通判,是苏轼从一个书生转变为管理百姓的官吏的过程。诗词和四书五经可以修身养性,但对于实务是没有帮助的,现实是民不聊生,而苏轼职位低微,尚未熟练掌握官僚系统的运行法则,因此疲于应付,难免会失望、迷茫和心力交瘁。此后,苏轼出任密州、徐州、杭州(二次)、颍州、定州等地知州,经验丰富了,工作就更加得心应手,就显得从容了些。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其实,杭州做官是苏轼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之一。杭州湖光山色,如诗如画,山水间有许多寺庙和道观,苏轼在这里结识了许多擅长诗文字画的朋友。此后的宦游生涯再无此等风光。年少不知杭州好,老了再想回到江南生活,却一再遭贬谪,等到获得大赦北归之时,却命不久矣,耕读于江南的生活始终未能实现,人生就是这般无奈。

(二)苏轼和同事的冲突

官场的水很深,同事之间的冲突是复杂微妙的。既有争权夺利的党同伐异,也有思想观念和性格差异导致的摩擦,还有面子问题、帝王支持的互相制衡等等。具体如下:

苏轼和王安石之间是相爱相杀。宋神宗想要富国强兵,王安石的法家变法思想,力主多种手段敛财充实国库,恰好迎合了宋神宗的需求,所以王安石得到了宋神宗的信赖。王安石变法是改变北宋军事弱小的势所当为,但是推进过于急促,任用多为趋炎附势的小人,政策在执行过程中常被扭曲成横征暴敛,而且不被保守派理解和支持,所以最终失败了。苏轼深受儒家和道家思想的熏陶,思想倾向是保守派,而且变法新推出之时,苏轼只是一个得意太早的书生,缺乏实际的政务经验,只因读书较多,才气充沛,率然放言高论,成为了反对新法的尖兵。1084年,苏轼离开黄州经过金陵,拜访了归隐于此的王安石,此时,苏轼已经有杭州、密州、徐州等地的政务经验,对新法的利弊有了实际的感知,认为王安石变法的部分措施是先进和有效的。

当年的现实政治,曾使王、苏二人隔阂甚深,误会重重。但至罢政闲居以后,苏轼已在黄州,王安石对于这位后辈的才气、学问和品格,却又非常欣赏起来。凡遇有从黄州来的人,他必定要问:“子瞻近日有何妙语?”苏轼一到金陵,还未拜访,荆公却已野服乘驴,到江边来看他了。这两位个性不同,但是一样伟大的人物,金陵重见,彼此皆是台下的闲人了,回首前尘,恍如噩梦。现在,悠游林下的王安石,得以一代才人来看待苏轼,苏轼则以前辈敬视荆公,无拘无束地晤言一室之内,不觉都有快慰平生的喜悦。他们两人,接连数日,朝夕相见,饮食游玩,都在一起。王安石劝苏轼在金陵买点田地,希望苏轼留居金陵,和他作伴,苏轼非常感动。苏轼面对这伟大而又孤寂的老人,想起过去有许多可以后悔的地方,感慨到“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这是苏轼真诚的忏悔之辞,是他经过御史台狱的锻炼,经过黄州五年,沉痛的反省之后,才说得出来的真心话。荆公得此诗后,也很感动,惘然道:“十年前后,我便不厮争。”

苏轼和司马光之间是和而不同。王安石执政的时候,苏轼是站在司马光牵头的保守派这边的。等到宋哲宗时期,高太后摄政,司马光拜相,启动全盘否定王安石变法之时,苏轼力挺王安石的雇役法,并多次与司马光争论,还负气请辞,导致了苏轼与司马光一派政客的关系恶化。最后仍然改行差役。差役不好,人人知道,台谏官们之所以不说,在当时是为逢迎相意。司马逝世后,他们以为太后一定要维持司马生前的旧政,仍不敢说。苏轼对于此事,耿耿于怀,也曾屡与执政大臣们提起,虽都接受他的意见,但以纷更不便为由,没有推行,等到朝廷诏求直言,他就决然上了《大雪论差役不便札子》。苏轼此札,虽然无用,但是伤了台谏的权威,且使司马门人更加把他当做“叛徒”看待了。

苏轼和程颐之间是气质差异。苏轼和程颐都信奉儒家思想,且同为皇帝的讲师。程颐动辄诵说三代古礼,言则必称尧舜孔孟。苏轼以精神自由为重,心里非常鄙薄程颐的矫揉造作,视之为伪君子;程颐看苏轼,则是一个浮薄文人,彼此都很瞧不起对方。司马光死时,程颐依据“《论语》:子于是日哭,则不歌”,阻止群臣吊丧,苏轼平常就很讨厌这位拘泥古礼、不近人情的道学先生,这时再也按捺不住,便嘲笑程颐道:“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的礼。”众官大笑。程颐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苏轼笑谑了他,这不但伤害了程颐的面子,而且开罪了视程颐为圣人的一班洛学弟子,从此苏轼就成为洛派政客的打击目标。

苏轼与陈希亮之间是性格差异。陈希亮是凤翔府知府,苏轼是其下面的签书判官,他们之间的公事关联非常密切,但是两个人的性格,却是冰火不相容。陈希亮为人刚劲,面目严冷,说话斩钉截铁,常常当面指责别人的过错,不留情面。苏轼性豪阔,不会官僚滑头,而做事却勇于负责,意见不同时,便要据理力争,一点不肯屈就退让。陈希亮有意打磨一下后辈,所以对苏轼写的公事,毫不客气地涂抹删改,往返不休。此在以文章自负的苏轼,更不容易忍受。陈希亮官僚架子很大,同僚晋见,久久都不出来接见,苏轼心生不平,作诗讽刺他。两人之间的摩擦,造成日深的成见。苏轼益发落落寡合起来。他不预府宴,中元节也不过知府厅。陈希亮抓住这一点,竟然上奏朝廷纠劾他,苏轼被朝廷罚铜八斤,苏轼也不在乎。

苏轼的直言不群为官场所不容。元祐二年(1087)八月,边臣生擒吐蕃首领青宜结鬼章,这是宋朝立国以来第一次获逮元凶,人心振奋,大家计划拜表称贺。但是,鬼章虽然被擒,而西蕃的主力阿里骨退走青塘,这一路兵打得怎样,还没有消息。苏轼在满朝官僚们一片阿谀声中,独以为“偏师独克,固亦可庆”,但是阿里骨的巢穴未破,称贺不免太早。而且他更认为“捷奏朝至,举朝夕贺”,适足以助长边军将骄卒惰的风气。这样的议论,恰给众人热烘烘的兴头上,泼上一桶冷水,百官朝贺照样举行,他则不免为人侧目。

哲宗立,苏轼起复还朝,因论差役雇役利害,得罪了司马丞相,又为程颐党人侧目,致被朔洛两派交相攻击;在经筵因论黄河不可回夺,开罪了执政,只好力求外放。这是苏轼在中央无法长久立足的原因。此外,苏轼才名满天下,君宠过重,又不党不群,常常上书直言,容易为当权的小人所嫉恨,故多遭攻击,屡屡被贬。

苏轼所生的时代,虽比陶潜所处的东晋乱世,要幸运得多;但士大夫阶级利禄奔竞、廉耻扫地的情形,几乎没有两样。因此,他特别钦佩陶渊明,认为在这种“道丧士失己”的时代里,只有陶渊明随遇而安、进退自如的生活方式,最能保持个人皎然的志慨、独立的精神。和诗曰:“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身如受风竹,掩冉众叶惊。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

(三)职业认同的焦虑

苏轼是诗人的性格,率性任情与职业官吏的虚伪、功利和冷酷相差甚远,常常在官场格格不入。如杭州的同僚,如监司张靓、俞希旦等,大多是浮沉利禄的俗吏,苏轼常苦无可与言,但又不能不口是心非地敷衍他们,曾向老弟抱怨道:“居高忘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苏轼自认疏懒和拙于应付,是他的无可救药的痼疾,此病不除,则其精神上之陷于孤独,也就很难自拔了。

苏轼视陶渊明这位任情任性,胸怀坦荡的“硬汉”,为这个充满虚伪、巧取豪夺人间里的异代知己。陶渊明自述其性情:“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所以他只好退隐。陶渊明在《归去来辞》前序里,说他弃官的原因道:“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陶渊明这“违己交病”四字,苏轼读来有切肤之痛。

苏轼认为他与渊明同病,尤其在遇事直言这一点上。苏轼尝有云:

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

苏轼自知与渊明一样,天生不是做官的材料。一个热情而兼有豪气的人,只适宜于做诗人,做艺术家,袍笏登扬,终是不类。年轻时在杭州做通判,宋朝的庶民有拥立街头,聚观大官开锣喝道、威风过路的习俗。苏轼当时,未感骄傲,他只作诗自嘲:“市人拍手笑,状如失林獐。”不料错落红尘,一晃就是三十年,到现在快六十岁了,还在自欺:(《和陶饮酒之八》)只望早日摆脱吏事的纠缠,回到田里去做个老老实实的农夫。

(四)职业疲惫和乡愁

苏轼一生宦游,足迹几乎遍布了整个北宋地图,出生在西南的四川眉山,西北至凤翔(陕西宝鸡),东至苏杭和蓬莱(山东烟台),北至定州(河北保定),南至海南岛儋州。古代交通不便,千里之遥,需要经年累月才能到达,苏轼如此大范围的仕途奔波,显然是非常辛苦的。

苏轼年少苦读,学成后奔波道路。当初以为政治这东西,具有无比的力量,可以拯救人类的疾苦,铲除人间的不平。所以纵然吃足苦头,也抱着极大的信心,要将一腔热血,自己的理想,化作人类千年的福祉。不料官是做了,但所参与的现实政治却是那么丑恶,不但抱负成空,而且并不容他。这眉州的农家子弟做了官,恰如菜虫之化蝴蝶,添了两条翼翅,适足被网胶黏;又如雀入大水化为蛤,再也不能远走高飞,回不了老巢。这一切全是可哀的人生谬误。作诗曰:

《和陶饮酒之四》

蠢蠕食叶虫,仰空慕高飞。

一朝传两翅,乃得黏网悲。

啁啾同巢雀,沮泽疑可依。

赴水生两壳,遭闭何时归。

二虫竟谁是,一笑百念衰。

幸此未化间,有酒君莫违。

职业疲惫在苏轼身上,主要表现为浓浓的乡愁。西蜀特殊的地理环境,使蜀人自有独立天地的思想,进而化为热烈的乡土之恋。苏轼兄弟因家业凋零,而不得不出仕,但初至京师,尚在应试阶段,就想尽早退休还乡。兄弟俩在怀远驿做了“风雨对床”的约定,此后四十年间,两人都念念不忘这个旧约。

苏轼始为凤翔幕府,苏辙留诗为别曰:“夜雨何时听萧瑟?”。熙宁十年二月,苏轼和苏辙七年未见,在徐州相会,时宿于逍遥堂。苏辙想起怀远驿旧事,忽已过去十六七年了,至今四顾苍茫,还是一事无成,禁不住也有漂泊无归的感怆,作诗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

元祐六年,苏轼自杭州召还,寓居子由东府。东府近驰道,苏轼夜中屡被车声骚扰,不能安睡,就又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怀远驿的旧梦来了。苏轼作诗(并叙):

              《 感旧诗 》

嘉祐中,予与子由同举制策,寓居怀远驿,时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风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离合之意。自尔宦游四方,不相见者,十尝七八。每夏秋之交,风雨作,木落草衰,辄凄然有此感,盖三十年矣。元丰中,谪居黄冈,而子由亦贬筠州,尝作诗以纪其事。 元祐六年,予自杭州召还,寓居子由东府。 数月,复出领汝阴,时予年五十六矣,乃作诗留别子由而去。

床头枕驰道,双阙夜未央。

车毂鸣枕中,客梦安得长。

新秋入梧叶,风雨惊洞房。

独行残月影,怅焉感初凉。

筮仕记怀远,谪居念黄冈。

一往三十年,此怀未始忘。

扣门呼阿同,安寝已太康。

青山映华发,归计三月粮。

我欲自汝阴,径上潼江章。

想见冰盘中,石蜜与柿霜。

怜子遇明主,忧患已再尝。

报国何时毕,我心久已降。

虽然明知苏辙位居执政,不能随便抽身与他同归,但自个儿心里,总还痴望,明年此日,可以相将还乡,像两只鸥鸟没入烟波浩淼的大海里一样,不再被人记忆。

元祐八年,苏轼出守定州,九月十四日往别苏辙于东府。时值深秋,冷雨萧瑟,苏轼心情沉重。政局变化的趋势,征兆已见。苏轼心里明白,他们的失败,几乎无可避免。心潮起伏,无限惶惑。默念着年纪已经那么老了,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卸掉这副担子,全身还乡。今是东府主人的老弟,其实也不过是逆旅过客而已,他也居住不久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所迷惘的是不知茫茫前路,将走到哪里去。“对床夜雨”之约,恐怕终是一场梦,即使闯得过这一阵弥天的风浪,老兄弟俩还能像现在这样健朗吗?苏轼这样痴痴地想着、想着,不觉掀起了无限感慨,作诗:

《东府雨中别子由》

庭下梧桐树,三年三见汝。

前年适汝阴,见汝鸣秋雨。

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

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

客去莫叹息,主人亦是客。

对床定悠悠,夜雨空萧瑟。

起折梧桐枝,赠汝千里行。

归来知健否?莫忘此时情。

此外,苏轼包含“夜雨对床”的诗词还有:

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凋华发。—— 《满江红·怀子由作》

仍将对床梦,伴我五更春。——《和陶与殷晋安别》

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 雨夜宿净行院 》

游宦生涯,漂浮无定,明年今日,连自己将到哪里去都不知道,遑论兄弟对床的旧梦。怀远驿之后四十年间,虽然苏氏兄弟都念念不忘这个旧约。可惜,一生奔波劳碌,却始终未能实现这个约定。

苏轼晚年的精神支柱是陶渊明。陶渊明在《饮酒》之十九里,复追述出仕的始末,有曰:“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一感觉到做官这事,伤害他的人格尊严与志意时,立刻拂衣而去。这种丝毫不肯牵就现实的果断精神,使强项的苏轼不得不说:“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苏轼虽然时刻想着回乡,但儒家的忠君报国、经世济民的思想最终还是让他在官场沉浮了一辈子。

三、苏轼的自由之志

从来文人都不适于从政,搞政治的人,首重实际利害,而文人只管发挥自己的理想。做官的人要用传统的典常来约束一切,而文人则重视自由意志的考虑,不屑规例。

苏轼一行作吏,百不自在。他渴望回归田园。物质生活好坏,苏轼本不在乎,至少可以保持身心的自由与快乐。人须有所不为而后才能有为,这是一个自由人所必须具有的品格。与一个过度世俗化的人不同,他不追求利禄,不在意世俗的荣辱,他只坚持他的价值观念和精神的自由,正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在黄州期间的一个夜晚,与几个朋友在江上饮酒,薄醉归家,一路欣赏江水接天、风露浩然的秋色,忽然兴起“身非己有”的痛苦,生出挣脱尘网、追寻自由的欲望,独自面对着江水幻想起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在颍州期间,一日在湖边会客饮酒,看网师迁鱼,心里有很多感慨。人有辽阔的天地可养,何苦再被困在这个狭窄的政治天地里,争相杀戮;必须早日脱网,回归江海,“明年春水涨西湖,好去相忘渺淮海”。

苏轼读画,不但深得画趣,而且常借画中形象,抒述自己的怀抱:如《韩幹画马赞》,说画中这四匹“丰臆细毛”的厩马,虽于山林间悠游自得,萧然如贤士大夫之临水濯缨,但终不如野马之无拘无束、得遂自由的天性;如《李潭六马图赞》,强调“络以金玉,非为所便”之可悲。

皈依自然,目的是在争取精神生活的自由;要过自由的精神生活,必须彻底放弃物质欲望,才能不为外物所役,就不为别人做奴隶。虽然陶渊明一生,从来没有脱离过饥寒贫乏的日子,但他“忧道不忧贫”,活得很快乐。因此苏轼晚年以陶渊明为师。

四、苏轼的人生哲学

(一)苏轼与庄子

苏轼偶得《庄子》,看得废寝忘食,喟然叹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

1.苏轼在密州时期(39-41岁)的庄子思想:齐物论、游于物外

苏轼不善积累财富,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而新法实行后,公使库钱减少了很多。苏轼知密州后,与通判刘廷式日常寻觅野生的枸杞和菊花来吃。苏轼作《后杞菊赋》曰:

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覈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苏轼葺治园北一个废旧城台,作为登临眺望的休闲之地。苏轼要老弟给它取个台名,苏辙建议叫它为“超然台”,理由是: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返,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耶!

熙宁八年(1075)十一月,台成,苏辙作《超然台赋》,苏轼作记曰:……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苏轼“游于物之外也”的智慧,在《宝绘堂记》(熙宁十年作)中发挥得更透彻。文曰:“君子可以寓意于物,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则人为主体,人居“物外”,来欣赏物,则天下没有不可欣赏之物;“留意于物”,则物为主体,人陷“物内”,而随物之得失而流转。所以“游于物外”,乃是“无往而不乐”的条件。

东坡少时读《庄子》有“深得我心”之叹,这种喟叹在后来现实政治的诡谲诈变之中,在争权夺利之中,在自己横遭诬陷之中,转化成透彻的智慧。这种智慧使他痛切地感到只有庄子的超越现象世界,“审乎无假,不与物迁”的哲学,才能打开一条精神上的出路,以齐得失、忘祸福、混贵贱,而与万物齐一。苏轼从庄子哲学中体会出生命之最高价值,在于精神之独立与自由。一个人要达到这种境界,则必先排除无穷的物欲及放纵的激情,这两者都是使人不能超然物外的最大桎梏。

酒友赵杲卿(明叔)家贫好饮,不论酒好酒坏,只要能醉的都好。他嘴里常常挂着一句胶东俗谚:“薄薄酒,胜茶汤;丑丑妇,胜空房。”苏轼认为这句俗语“其言虽俚而近乎达”,就扩充其意,作《薄薄酒二首》,兹录其一:

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

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

珠襦玉柙万人相送归北邙,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

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

2.苏轼被贬黄州时期(45-49岁)的庄子思想:游于万化

临皋亭外呼啸不停的涛声,赤鼻矶畔郁郁苍苍的山容林相,原来看似没有生命的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只因有时间与他接近,日夕相见,不觉产生了意想不及的感情。有了感情才蓦然发现宇宙所孕育的万物,适其自适,各得其所,不但都具有内在的生命,而且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一个在人生旅途中漂泊的灵魂,被大自然慈祥的母性容纳了,则与朝阳夜雨,春花秋月,同为有情天地里的一分子,就如庄子《齐物论》所说的“三籁相应”。天籁与地籁相应,地籁与人籁相应,如此就可以达到“丧我”(去除偏执的我)的境界,则人与自然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世界,即与天地精神合一,使本是局促的生命,即能无限扩大,无限超升,脱出现实世界时空的限制,获得“游于万化”的自由。

在海阔天空的环境里,大自然无穷的生意,与自己的灵感互相呼应时,这世界竟是那么多姿多彩,美不胜收,《赤壁赋》说:“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苏轼不禁欢喜赞叹道:“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大江滔滔东流,然而千年不竭;明月缺而复圆,万古不改。天地间一切现象,看似都在不断变化,但如以永恒的观点来看这宇宙间的万物万化,则此江水何尝流去,月圆月缺,到底也无所谓消长。所以苏轼与客夜游赤壁时,指着这片江水,这轮明月,慨然道: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人,也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人生若不被某些短浅的人,强将表里贯通的一个整体,分割成过去、现在与将来等若干片段,造成狭义的时间观念,就不至于被局限在这个特定的时间框框里,辗转沉吟,无力抗拒。

苏轼在黄州住了三年后,思想境界,便是不同。从痛苦中体验出生命之实相与妙谛,在对大自然的观照中,悟出万物运行变化的奥秘,从而肯定“天人相类,天人相通”的道理。倘若宇宙间的江水无尽,明月无尽,草木之春荣秋落无尽,则我们的生命亦岂有尽时?巨眼的苏轼于是下了庄严的结论: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庄子《大宗师》篇论宇宙与人生的关系,正可作苏轼“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这句话的最佳批注。庄子说,把船藏在山壑里,将山藏在大水里,自以为总已非常牢固了,如果半夜里来个大力士将它背起来跑掉,愚昧的人还不曾知道哩!物,按其大小作适当的储藏,仍然不免失落,要是“将天下藏于天下”,就根本无从发生“失落”这么回事了。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突破了时空的限制,超越了主体与客体的分别,物我两忘地融合在道的境界,这便是“化”。人到了“化”境,便如郭象注言:“圣人游于变化之途,放于日新之流,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谁得遁之哉!”如此,将自己藏于天下,参与大化之流行,则我与天地为一,游心自然,无得无丧,物与我都一样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中的一分子。

为物所不及的人的生存,应该有其尊严的存在。大千世界、宇宙人生间,不能单看一刹那中的形象变化,而要以巨眼观彻物我心灵交辉中所妙悟的大道,即是“永恒”。

3.苏轼被贬惠州时期(59-62岁)的庄子思想:身如虚空

虚浮的人世,不过是华丽变幻的万花筒,而生命本身,亦是有限度的存在。活到六十岁,回首前尘,仍然今是昨非,而所剩的时间,却已非常有限了。只要认得“是身如虚空”,毁誉就都无从沾染。最理想的境界是庄子所说的:婴儿从大车上掉下来,不会受伤,因为他不知自有此身,没有恐惧,也就没有伤害。苏轼认为醉中求乐,不免还有酒醒的时候,正如生命之有生必有灭;人的智、愚、贤、不肖,一样无助于生命的存续。所以,他拈出“不醉亦不醒,无痴亦无黠”的境界,才能返璞归真,完全自我。苏轼于思想哲学,不宗一说,以实用为主。一方面本于庄子的齐物思想,从永恒的角度来看人的处境,便会发觉一切尘俗价值的虚无,而忘情荣辱;另一方面略参禅意,为人不论智、愚、贤、不肖,都逃不过有生必灭的命运,所以不必妄弄心机。

4.苏轼临死之时(66岁)的庄子思想:齐生死

1101年7月25日疾革,苏轼手书与维琳道别:

某岭海万里不死,而归宿田里,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死生亦细故尔,无足道者。惟为佛为法为众生自重。

苏轼作此书时,虽已自知不起,但他心里非常平静,觉得一个人,怎么样个死法都无所谓,重要者是活着的时候,究竟是怎么个活法,此即庄子所说的“善吾生,所以善吾死也”。苏轼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且已竭尽一切,善事其生,所以今日,他能坦然写道:“死生亦细故尔!”

(二)苏轼与陶渊明

苏轼一生与谤毁、诬陷和迫害相纠结,在被侮辱与被压迫的苦难中,自寻种种纾解的方法,像搜寻治病的药方一样勤勉。庄子的齐物哲学给他的影响很大;佛学,特别是禅门的了悟,自喻为得常啖食的猪肉,对他也很受用;不论如何困苦,他都热爱生命,所以对于服食求神仙的玄说,也常寄以幻想;最后发现自己总是一个生于大地上的凡人,所以于歌咏爱情、友谊、佳肴、美酒,欣赏书画艺术之余,更以最大的热忱,尚友陶潜,要以回归自然,做他最后的归宿。

陶渊明并不是饶有深度的哲学家,他只是用朴素的文字歌咏人、自然和人生,描画淳朴的乡村生活,写出了自己强硬的性格。他的诗,皆以经验和感情做基础,而非基于思想。因此“他的作品意境,是哲学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语,却是平民的言语。所以他尽管作田家语,而处处有高远的意境;尽管作哲理诗,而不失为平民的诗人”。

陶渊明构思出一个现实世界里的理想国,即桃花源。陶渊明认为人与万物,同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所以能够用一片平等心来领悟自然的本态,享受自然的和谐,使人、我、物三者混成一体,遂能徜徉自得,上观四时的运行,俯览花木的荣落,以回归自然的精神打破时间的界限;现象虽然因时而有不同,但生命的本质却并无差异,人与万物同是天地间的无限生机,人与自然合一,精神里便再也没有任何冲突。

苏轼自己说,南来以后,只有《抱朴子》的神仙思想和陶渊明回归自然的精神,支持他在苦难中兀立不倒。陶渊明并不生来就是一个脱离现实的隐士,少壮时代,曾经崇拜田畴、荆轲那类人物,是个“抚剑行游”的游侠儿,即因志不得伸,非常果断地立即归去。他之回归自然,一半出于性情,一半也是人生挫折所产生的反射。陶渊明晚年,气概不衰,仍然是个不为时移、不为势屈的倔强老人。苏轼认为渊明这种性情,颇有与自己近似之处。

自到海南后,苏轼对于道家神仙之说,已经远无初到惠州那时的狂热;而这晋代田园诗人,却恍然如在身畔,行起坐卧,似同一室,他和我们一样,两只脚踏在这痛苦的大地上,和我们共同享有从这大地上生出来的悲欢和苦乐。

不过,陶苏二人经验不同,天分有别。渊明意主澹逸,诗语“微至”已足;东坡豪迈,故多豁达之辞。所以轼虽和陶,而意境不同;苏轼学不到渊明的澹逸,但他也自有其恢诡陆奇的达人本色,各有不同的精神面貌。正如我们眼前有这样两个人:一个是三家村中的恂恂宿儒,神闲气静,眉目清澄,语言全从平凡的情理出发,令人觉得可亲;一是做过大事、经历风涛的豪士,眉宇轩昂,英气内敛,辞锋犀利而坦率,令人觉得豁达。前者是陶潜,后者便是苏轼。

陶渊明的人生哲学,寓于“形、影、神”三诗之内,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恬淡主义者,他的生活理想,但求平淡安适。他认为人有生死,与草木之有荣枯一样,死亡既是不可避免,则有生之日,便该从容享受酒与感官的快乐。形是身,影如名,形影不能分离,故“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既然人有必然要死的命运,形影皆空,所以人生应该听任“神”之自然,“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不必刻意惜生,徒然陷形神于无助的痛苦之中。

苏轼则好以浪漫的神秘知觉来体验人生。他认为大千世界中,一切形象变化,弹指顷事,微不足道。唯有物我心灵间的妙悟,超脱形象之外,始入永恒。他认为形与影相因而成,随物而化。形如火上之烟,火尽,烟即消失。人之形体,不但要因时间的摧残而老衰,甚至一念前后,已失其故,所以不足依托。影如镜中之像,镜子坏了,而影仍不灭,因它“无心但因物”,万变而不竭。道家的仙境,释氏的佛国,都很渺茫。本想跟从陶翁,避到酒乡去住,无奈醉有醒时,依然难逃人生劫数。回顾平生,真同儿戏,被人指目毁誉,了无意义,不如弄起一把火来(弄火,佛语),好的坏的一起烧了,从此肩上没有负担,“神”就自然超脱。陶、苏二人,对人生的基本观念,歧异在此。

五、苏轼的乐观和豁达

苏轼一生经历过数次险境,乌台诗案,差点就杀头了;62岁被贬渡海,这相当于是让他客死海外,但他始终是那么乐观和豁达,最终都挺了过来,等到了大赦北归。

试举三件小事,可见苏轼的乐观和豁达:

苏轼被贬惠州时,苏辙也遭到了打击,兄弟同处严重的患难中,他寄给苏辙的万里家书,却只传授在惠州啃羊脊骨的美味,还为自己能吃到这种美味而沾沾自喜。书言: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骨间亦有微肉,热煮漉出(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戏书此纸遗之。虽戏书,实可施用也。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

苏轼被贬海南,苏辙被贬雷州,去贬谪之地之前,兄弟两于滕州(广西梧州)相会,在道旁买饼共食。这种摊子上做的饼,粗恶得简直不能进口,苏辙置箸而叹,苏轼却已把他那一份大口吃完了,慢慢地问弟弟道:“九三郎,你还要咀嚼吗?”大笑而起。这是苏轼吃粗粝食物的法门。苏轼从前用这不辨滋味的方法来对付黄州的劣酒。

初到海南昌化,苏轼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只好租借数椽官屋,聊蔽风雨。后来苏轼再遭迫害,被逐出官屋,苏轼父子二人无地可居,偃息于城南的污池侧桄榔林下。东坡偃息桄榔林中,则曰:“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其超然自得,了无愠色如此。

苏轼在一次比一次更残酷的打击之下,为何还能如此乐观和豁达,这是我阅读《苏东坡新传》最想搞明白的事情。试分析如下:

(一)知足常乐

苏轼深受庄子齐物论和陶渊明自由恬淡的思想影响,不执着于物质和权利,能做到随遇而安,荣华富贵的生活能过,穷困潦倒的日子也能过。懂得知足,自然常乐。

比如,苏轼被贬海南岛时期。海南的气候,夏季酷热,而且湿度很高,最能随遇而安的苏轼也感到度日如年。60多岁的苏轼用精神抗暑,乐观地相信自己可以长寿。其在《书海南风土》云: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尤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当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何足道哉!

(二)随和

苏轼曾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无贤不肖,都能欢然相处。在黄州时期,他结识了三个本地朋友,对江樊口卖酒的潘丙,西市卖药的郭遘,热衷地方公益的古耕道,虽说是市井中人,但比一般士大夫更讲义气,肯为朋友卖力,苏轼在黄州五年,得到他们的照顾不少,有诗记之(《东坡八首之一》)曰:

潘子久不调,沽酒江南村。

郭生本将种,卖药西市垣。

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孙。

家有十亩竹,无时容叩门。

我穷交旧绝,三子独见存。

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餐。

可怜杜拾遗,事与朱阮论。

吾师卜子夏,四海皆弟昆。

在儋州时期,苏轼居昌化,虽甚孤寂,幸在生性随和,和土著中几个读书的老者交上了朋友,如黎子云兄弟、符林、吴翁等均是。他们也常聚饮,诗言:“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欢同。”客逢佳节,也还有人来邀他出门去散散步,如元符二年的正月十五之夜,月色澄明,有几个老书生就来邀他一起出去步月,一直玩到三更天才回来。有“上元夜游”一则记事,比诸黄州所作《承天寺夜游》那篇小品,毫无逊色。记曰:

己卯上元,余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西城,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苏轼真诚随和的个性,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得意还是落魄,苏轼都能得到朋友的喜欢和支持,这是苏轼的人格魅力,也是苏轼乐观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善于发现美好

苏轼是一个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好的人,他好文章、字画、笔墨纸砚、美酒、美食、丹药、庙宇道观、山川河流、花草树木、明月清风。世间有如此多的美好,他又怎么舍得离去。就算生活不尽如意,知足常乐的苏轼也能用他的妙笔,把它化为高悬于苦难生活之上的诗情画意和乐观豁达。

比如,苏轼和儿子苏过在海南岛吃芋头度日。菜羹吃厌了,苏过想出新办法来,用山芋做羹,冠以美名曰“玉糁羹”。苏轼吃了,拍案叫绝道:“色香味皆绝,天上酥酏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诗曰:

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

从以上诗句来看,玉糁羹好像特别美味,但其实还是芋头,不过被诗人美化了。真正让此羹美味的是儿子的孝心和苏轼的乐观。

综上,苏轼深受庄子和陶渊明思想影响,而且个性随和,知足常乐,并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好,所以虽历经磨难,始终乐观和豁达。

天才并非一帆风顺,苏轼跌宕起伏的一生和他历经磨难而始终乐观的精神,非常值得我们品味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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