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南方的冬天又冷又黏。
张建林坐在自己家门槛上,一口一口的抽着土烟。
村口上的大钟被敲响,隔壁家有人开始放年炮。
“啪”的一下,一个小炮就在张建林的脚边炸开。隔壁老李头的孙子嬉皮笑脸的跑过来,递给张建林一块自己家做的炸年糕,然后轻而易举的坑走了五十块压岁钱。
“哟,红纸儿没了!老张啊,你去崔堂叔哪儿一趟借个纸,顺带把我昨天托他杀的鸡拿过来。” 他媳妇尖声尖气的在屋里头叫唤,刺的张建林耳根子疼。
妈了个巴子的婆娘,连个鸡都不会杀。张建林在心里抱怨道。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从厨房里兜了一圈,然后悄悄的从满桌的年菜中顺走了块炸菜饼子。
雨终于停了。
但空气里湿气太重,伴着寒风直叫人打哆嗦。张建林拉紧了衣领,迈着几乎冻成石头的腿,艰难的走在土垄上。他嘴里还叼着一根草烟。一阵寒风吹过来,几乎没把他呛死。
土垄旁边的国道上时不时会开来一辆车,有几个认识的年轻人会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和他道声新年好。
土娃娃嘞,都有车咯,出息咯。他在心里感慨着,然后又猛地吸了一大口烟。他继续踩着脚下泥泞湿冷的泥土,笔直的土垄延伸到遥远的天际,只要走完这段路,再翻过一个土丘,张建林就可以到达他堂叔家。
村里都在闹过年,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田里都能听得到。村口的报年喜钟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沉稳的钟声在旷野里回荡 。
翻过那座土丘后再走几十米路,就可以看到他堂叔家的大门。
刚下过雨,路上滑的很。张建林一不小心就一脚踏进了他堂叔家门口的积水坑里。他啧了一声,把手按在门边上,想把鞋子在墙上蹭干净。结果门边上的春联因为已经风化脆了。张建林手一按上去就给抖的满手纸屑。
他看着发白剥落的春联,心里暗骂: 真他妈的晦气。
张建林进去的时候,他堂叔正在烧菜。别看桌子上满满当当的,可都是一些最普通的蔬菜果肉,和自己媳妇做的年菜比起来可是天差地别。不过他也晓得他堂叔粗人一个,老婆死得早,儿子孙子又都在外地,几十年了都是这么过的。
张建林向他堂叔要了祭祀的红纸,看到桌上摆着的几双碗筷,问:“叔,民堂兄弟今年回来过年吗?”
老头正炒着青菜,估计是没听见。张建林又问了一遍,老头才乐呵呵的回答:“有啊,我儿子每年都有回来呢,我那个孙子哟,今年念高中了!过两年就能和你儿子一样上大学,然后挣大钱!”
张建林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说:“叔,要不今年来我家过年吧。”
老头笑着摇摇头回他:“别了,晚上我还要带着我孙子去村口敲钟呢。”
张建林就不再说话了,他拿了红纸,又从灶旁的两只鸡中挑了小的那一只,对崔堂叔道了新年好就离开了。
他跨过门前的水坑,从倒影中看到门边上那惨不忍睹的春联,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了院子里。张建林从怀里掏出那块凉掉的菜饼子,对崔堂叔说:“叔,我媳妇做的。您尝尝,好吃的话带上名堂兄弟和孙子,一起来吃啊!”
老头还是乐呵呵的回答:“谁吃你家的!我吃我儿子城里带来的!”
没什么可说的了,张建林只好尴尬的笑。
下午三点的时候,张建林才回到家里。他媳妇正笨拙的用微信和她娘家人聊天。这年头,为了和儿子联系,他们夫妻大字都不识几个居然也开始学着用QQ和微信。
她媳妇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张建林把鸡放下,他媳妇看着鸡,脸色就变了。
“这鸡咋小了呢!”他媳妇皱着眉头,扯着嗓子嚷嚷道 :“是不是你堂叔给换啦!你说你老头子怎么能这样!怪不得他儿子不回——”
“闭嘴吧你!”张建林烦躁的打断她,骂:“你这村婆子怎么说话呢,我看我叔大过年寒颤的。把大的鸡留给他怎么了?大过年的你这歪嘴也留点德,别老拿他父子两说事儿!”
他媳妇一听,心里老不乐意了。愤愤的拎着那只鸡,把它丢到腊八就备好的腌汁里头。脸上还摆着一张臭脸,嘴巴子撅起来能挂个闷油瓶子。
村口的钟又被敲了一下,沉稳有力的钟声在村里回荡。
张建林吐了口烟,想了一下,对他媳妇说:“今年我想把我叔接过来过年。”
她媳妇重重的把腌鸡的缸子放在桌子上,嘴里嘟囔:“哼,他不是每年都说他儿子会回来吗!还用得着我们?”
张建林一听就火大了,他直接就把烟灰缸砸到地板上。
烟灰缸立马被摔得四分五裂,他媳妇吓的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张建林接着就大骂:“名堂不回来能是我叔的错吗!我叔每年都瞎编,说儿子能回来你他妈看着就不心酸吗!你还天天讲这个!你个嘴短的贱婆子也不看看你那在大公司做事的儿子一年回来几次!”
他媳妇当时就吓得哇的一下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村口的钟还在敲,钟声吵得张建林心烦。他看到桌子上儿子买的那台只能手机,气不打一处来。一扬手,就把那个手机摔得稀巴烂。
炉子里的火已经熄下去了。桌子上祭年的饭菜都晾着。屋子里打着灯,但是冷冷清清的。他媳妇窝在卧房里哭,怎么讲都不肯出来。
隔壁家老李儿子已经回来了,父子两带着小孙子嘻嘻哈哈的闹在一起,吵着要去村口敲钟。
他们路过张建林的房子,老李的媳妇朝张建林笑道:“咋的了,不是说你家那老了不起的小子要回来过年吗?这都快七点了,人哪去了?”
张建林竟然一句话也答不出来。那老李家的儿子感觉到尴尬,拖着他妈哈哈两句,对张建林说:“叔,我家团年饭可好了呢,等我和我爸敲完钟回来,咱一起吃!”
张建林点着头,目送他们一家走远。等人走的都看不见了,张建林憋在心里的眼泪也终于掉了下来,他叼着烟,蹲在家门口抹眼泪,边抹边哭着说:“我才不去你家吃呢,我儿子会回来的,我儿子还要和我去敲钟呢!”
门后屋檐下前年挂的红灯笼发着微光,把张建林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张建林回到卧房,他媳妇坐在床上不理他。他一手扶着他媳妇的背,一手给他儿子打电话。
电话打了两次,他儿子才接。
他还一句话都没说,他儿子倒先开口:“爸爸,我这里很忙的!我今晚回不去了,要不这样,我明天回去?明天一定回去。”
他听到电话那边有碰杯的声音和女人的欢笑声。张建林还没想到怎么回答,他媳妇就已经捂着嘴,哭出了声。
“我不管。”张建林也哭了,他对电话里那头下命令似得说:“我不管,今天过年!你必须回家!”
电话里头沉默了一会,挂断了。
张建林默默的把电话从耳边拿下来,然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着媳妇的肩膀嚎啕大哭。
村里又开始敲钟,估计是老李那一家的。
钟敲一下,愿家和万事兴。
钟敲两下,愿事业蒸蒸上。
钟敲三下,愿满堂儿孙伴。
他媳妇吸了吸鼻涕,搓了搓手,对他说:“老张啊,咱把咱叔接过来,咱一起过年。”
张建林抹掉眼泪,握着她媳妇的手,重复道:“对,过年!咱和咱叔一起过年!”
村里头有人开始放烟花。飞腾的火花炸到天上,美美的一朵又快速的落下。
钟声在响,新年多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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