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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老子》不熬鸡汤,《老子》没有“智慧”

14.《老子》不熬鸡汤,《老子》没有“智慧”

作者: 盆小猪 | 来源:发表于2017-05-11 15:07 被阅读943次
    《尘土众生》
    *第一卷:从灵魂到是者
    *第四章:《老子》新释-引论

    上一节

    一.大众读物中的《老子》诠释

    像陈长生那样通晓《道藏》的人委实不多。不过他读的《道藏》确实和我们的不同。若说去了解道家道教,《老子》就是不可能绕开的典籍。想分享学习《老子》的体会,只是随缘而已。大抵小时候翻看到的第一本书,就是一册厚厚的《道藏》。

    下面,先说说大众读物中讲解《老子》的几个套路。

    当然,像那些以佛解老、以老喻佛的,这里就不屑于细说了,因为《老子化胡经》确实没有玄幻小说《佛本是道》好看。若将《沙门不敬王者论》比较《老子》“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之说,断不会如是说法。

    套路例举三种如下:

    (1)从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宇宙观来讲。

    这种用现代自然科学来讲传统文化的典籍,会给人一种很魔幻的诡异感觉,仿佛老子真的是个神仙,掐指算算就知道几千年后的自然科学的理论成果,然后用很装神的语言写在几千年前的书里。以后科学家都不该做实验了,多读几遍《老子》什么科学定理都可以发现出来。

    这种思路预设了一个哲学前提,即:人类个体的行为准则取决于自然界的基本规则。参看朱子关于“慎独”的观点,二程对“天人感应”讲解,此应属儒家观点。

    用这个套路的人都依据《老子》的“道法自然”一章,他们讲的自然是作为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的自然,然而,《老子》成书的先秦子学时期的核心问题是关于社会的问题。现代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学科之间有明确的分野。《老子》的价值需要直面社会问题,才能得以体现。

    学术界有“新道家-科技道家”,以董光壁为代表,他的《当代新道家》是开山之作。

    (2)从鸡汤满满的人生观和管理学来讲。

    好吧,说是要发掘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就开始大讲特讲《老子》的成功者和管理学。老子门下出过战国某国的CEO吗?要是《老子》里面真有这么实用的学问,怎没见洋务运动把《老子》抬出来?更没见那些辛苦做科仪糊口的道士突然想通了然后摇身变成土豪了。

    《老子》不是文言文版的《成功的秘诀》,如果要找什么生活的智慧,他爷爷肯定比他老子讲的更多更透彻。

    那些类比于“儒商”而自称“道商”的人,还有学术界以刘军宁为代表、主张把中国本土的“天道”思想和西方过来的自由主义相结合的所谓“天道自由主义”,算是这个方向的代表。

    却不知从自由主义产生垄断该如何在遵奉天道自然的话语体系中去理解,毕竟垄断和国家管理本就是自由主义市场发展的自然结果。

    (3)从心理学来讲《老子》。

    诚然,一些中国特色的心理治疗技术,如“道家心理疗法”,确实具有一定的治疗效果。一些冠名“道家道教心理学”的学术论著也有出版。但是大众出版物中体现的《老子》与心理学,准确来说,就是《老子》与心灵鸡汤。

    老子只烹小鲜,不熬鸡汤。

    老子也没有所谓的心理学。心理学研究人的心理活动。这意味着有一个可以被科学研究的对象,叫做“心理活动”的存在。《老子》所处的时代的问题之一是“心性”,这是不同的问题。

    塑造一种精神,并使它在个体的世界里切实存在,其文化价值和社会意义远胜于描述一种如同动物本能般存在的心理活动。一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另一者是现代科学心理学的勾当。

    各种道家道教养生的培训班如火如荼在小资圈层里开展,瑜伽与冥想的风头相较而下降了。陈撄宁先生过世了。那个叫王林的气功大师死了。其中有真有假罢了,在有能力甄别以前,撞上了算运气。

    我们认为,道家道教的研究本质上是文化人类学的研究,这离不开田野调查,同时也需要参与观察。如果没有自己的修行体证,对于道家道教文本的阐释便会脱离文化的基础,成为望文生义的结果。从这一点上把握这一研究的方法,较为妥当。

    盆小猪手绘《你才是兔子!》系列之《郭店楚简老子1》:绝智弃辩,民利百倍

    二.学术界的相关注释

    让我们再来看学术界对《老子》的注释。

    《老子》的今注今译如今有太多版本。我们讲解《老子》,以朱谦之先生的校注为底本。

    之所以不选用陈鼓应先生的《老子今注今译》,是因为陈本犯了一个最基本的错误,即认为《老子》的“道”本质上是一种“实体”和“规律”。当然,陈本的学术价值并不能因此而被否定。

    不只是陈鼓应先生,学术界讲解《老子》,立足点多在于将《老子》所要阐明的“道”定义在“实体”“规律”“本体”的范畴内。

    给本科生上中华文化通识课可以这么说,这是方便说法,但是学术研究不该停留在这个层面。这是以西方哲学的话语在现代汉语中的意义来阐释《老子》。

    这样的方法,是曲解《老子》的开始。为什么?有下列三点原因:

    (1)例如“规律”,这个概念首先默认的前提就是世界的有序性和规律的可知性,并且“规律”的存在不言自明了一种主宰能力在世界背后发生作用,同时,主宰的存在导致了世界分裂为主宰者和被主宰,因而具有了表象和本质。然而,我们在后面的讲解中会分析,《老子》并不承认这一套东西。

    (2)现代汉语的语法从西方的语法体系中演化而来。语法是逻辑的体现,逻辑是特定的哲学思想在思考规则上的体现。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所依据的思想不同。所以,现代汉语中的“实体”“规律”等观念脱离了《老子》的话语体系和文化语境,不能准确再现《老子》的思想。

    现代汉语中的“规律”只能解释现代汉语的文化语境中的“规律”。如果要从以现代汉语为思想工具的思想中到达《老子》的世界,就需要进行分析哲学的反思,让《老子》中的词语和语法背后的思想被展示出来。

    文化是历史传承的结果。每一个时代的文化都含有之前全部文化历史的要素。一个时代的文化特征在文化要素的取舍和阐释中体现,由此具有了结构与解构同一的文化系统。我们分析当今文化中的根本要素,正是在回溯文化的历史传统。

    (3)“规律”置于现实的社会环境中,必然面临一部分人掌握规律,而另一部分没有这一事实。那么掌握规律的人在社会话语权的影响下就是大领导。大领导的话就是规律的体现。那么,我们还研究什么《老子》的“道”啊?直接向领导请示不就好了?

    关于“道”不是“实体”的问题,接下来,我们会详细说明。

    三.曲解的思想渊源

    现当代讲解《老子》,不可能离开现代汉语这一工具,也不可能脱离现当代哲学学科的氛围。所以在探讨《老子》之前,我们在这里有必要就一些哲学问题做出说明。这个过程,是我们建立研究《老子》的基本方法的过程。

    (一)“物质-精神”的局限

    中国当代哲学的启蒙教育从“物质-精神”的二元对立关系上着手,教条被当做“物质决定意识”这句口号。然而哲学学科在西方文化中的历史渊源,却是在对“是者-存在”的追问和反思中展开。

    如果脱离人文学科历史发生的阶段来学习和研究,就不能从问题的迭代和范式的嬗变中把握学科的内涵。当下的存在来自于过往的历史,并且蕴藏着未来的可能。人文学科当下的研究正是要从社会与历史中找寻当下的学科使命。唯有如此,传统文化中的思想才能具有超越时代局限的生命力。

    所以,从物质和精神入手,会脱离哲学在时下文化中面临的问题,让研究的历史意义和社会价值沦丧。若以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回溯哲学史便不难发现,脱离当下社会文化语境的哲学研究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阻碍人类文明进步的反动学术研究。

    (二)实体的颠倒妄想

    对“物质-精神”这对范畴的思考,不论方法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实体”观念的干涉。“物质-精神”谁是实体,谁就能起决定作用,于是由此产生出哲学的决定论思想。

    这一点,由近代西方哲学的肇始奠定了逻辑的基本前提。“实体”在哲学中占据着“是者”的地位,并且发挥着“上帝”的职能。

    正因如此,近代西方哲学才能在学脉上延续着中世纪西方哲学的内容。

    如果纵观世界哲学史,会发现“实体”的观念在古印度哲学中早已产生,最早阐释“实体”观念的文本是《奥义书》,吠檀多派哲学是集大成的形态。若是以文化人类学的方法进行追踪,就能找到原始文化中的“灵魂”观念是“实体”思想的源头,对灵魂的信仰和论证必然导致实体观念的产生。就心理学的考察来看,人类个体的本能和自我是“实体”观念的原型,本能与自我,以及人格,以人的思想和行为的支配者的地位而转化为人的生命的所以然的本原,进而以灵魂这一意象显现出来。在社会大生产的过程中,社会文化总体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实体”的意义,生命赖以维持的物质交换基础成为实体的意义的最佳诠释。

    从这一点来看,至今的人类文明证实了“实体”观念在文化和思想中的必然存在,而问题仅在于“物质-精神”哪一个是实体。但是,我们发现,在西方哲学诞生的时代,也就是大约于中国先秦子学的时代,同样地,也是相近于印度佛陀的原始佛教时期,在这个历史阶段里,这三大体系的思想无不反对“灵魂”观念,以及由“灵魂”观念所引申出的“是者”和“实体”的观念。

    现当代文化语境中生存的个体,无不以直观的认知方式,具有“实体”观念。实体观念在文化中的人而言是近乎先验的存在。因此,实体并不是不存在,但是实体只存在于文化中。

    所以,研究实体的哲学并没有具有哲学应当具有的独立于文化的学术能力,哲学只有讨论文化中的实体如何影响文化的世界,才能找到通往真实的道路。这条道路,没有实体,也没有实在的物质和精神,因而没有主宰人的上帝。

    《老子》的思想并没有聚焦于本体论问题“是者是怎样让世界存在”,也没有聚焦于存在主义的问题“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虚无不存在”。

    本体论将是者归结于上帝,而存在主义的问题如今自然科学的宇宙学却能给出更为实际的解决方案。存在属于有的范畴,虚无属于无的范畴,《老子》对“有无相生”的探讨,在解决了本体论和存在主义的问题的同时,着眼于“存在怎样让存在者存在”这一问题。

    这一问题,是关于“生”的问题,“生,性也”,它是立足人本的社会文化重构的关键点,也是人的心性问题的焦点。这是《老子》对时代问题的取径。

    (三)为什么说“《老子》没有智慧”?

    郭店楚简《老子》讲“绝智弃辩”,当然,王弼注通行本写作“绝圣弃智”,这二者意思相去甚远。

    但不管哪个版本,都对“智”持否定态度。由此看来,《老子》里没有智慧,否则《老子》就是在自己否定自己。

    至于稷下黄老学派的《管子四篇》中关于智的论述,虽属道家思想,实不同于老子。

    智慧是什么?智慧是工具理性,用以制造奇货。这种工具理性根植于人类的一种认知方式,这种认知依赖逻辑。工具理性天然地与阶级社会的剥削穿着一条裤衩,治理乱世的智慧本身就是造成乱世的祸根之一。

    所以,《老子》里没有智慧!

    《老子》反对智慧,这种智慧是人的认知用于世俗的思维形态。所以,只要开始讲《老子》的管理学一类的玩艺儿,也就不再属于《老子》的内容了。

    但是,《老子》重新定义了“智”: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

    在西方哲学史中,苏格拉底提出了类似的命题,作为对“爱智慧”之学的哲学的含义最好的诠释。

    《申辩篇》21d:

    οικα γοῦν τούτου γε σμικρῷ τινι αὐτῷ τούτῳ σοφώτερος εἶναι, ὅτι ἃ μὴ οἶδα οὐδὲ οἴομαι εἰδέναι.

    so I thought, as opposed to him in this small extent I am wiser: that what I do not know, in no way I think I know.

    当我们进行比较分析,我们认知,实体观念的存在依赖于人类的工具理性,工具理性发展的结果是将“理智”转化为“神知”,从而让实体成为上帝。这类思想在当代西方哲学的术语中,属于“诺斯替主义”的范畴。

    通过智慧与上帝的关系可知,对智慧的根治需要彻底的清除文化中的上帝。上帝是有序宇宙(Chaos)的造物主。

    道,“象帝之先”。但是这并不是在说道取代了天帝的位置,天帝的位置定义了天帝的内涵,那么,道也就沦为天帝的另一个名号了。

    因此,《老子》的“道”不是是者,不是本原,不是实体,故不是上帝。

    对实体,智慧,上帝这类观念的颠覆,能让文化从根本上被重构。这种思想的反思,能让人摆脱既有文化的束缚,因而改变文化呈现于人的世界的面貌。人在这一过程中看透现象世界,进而才能观照自己的心性。哲学在文化中的力量便是如此发挥作用。

    这是《老子》的思想与西方哲学传统殊途同归之处,从这一点来说,《老子》的思想可以是一种哲学思想,但是,这是结果,所以,对《老子》的探讨却不能一开始就引入哲学的范畴。《老子》所面临的时代的核心问题之一正是文化的彻底重构。

    四.《老子》在当下文化中的意义

    以上的方法,就是我们重新阐释《老子》的基本方法。

    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中,儒学作为中华文化的代表,在对西方思想的回应中,获得了向现代化哲学转型的相对充分的研究准备。

    自“本体”这一范畴出现在汉代文献中,再到宋明理学对“道体”“实体”以及“功夫”的讨论,中国儒学的发展一直伴随着“体”与“用”的关系问题。这一问题同样交织在中国佛学思想和道家道教思想的发展脉络中。至熊十力先生《体用论》、牟宗三先生《心体与性体》、陈来先生《仁学本体论》等著作,都在就这一问题展开研究。

    我们回归《老子》的文本,重新从中阐释老子的“道”,对于“道体”的问题,会给出新的解决思路。

    我们的讲解是《从灵魂到是者》的一部分,因此,我们在论述了灵魂观念和实体观念之后,我们面临的问题就是,中国古代道家的“道”是否是古印度哲学中的“梵”这一实体思想在中国古代文化语境中的同质异名体?

    随着我们对《老子》的文本的重新解读,我们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们认为《老子》的“道”是反对“实体”的观念。

    我们对《老子》的阐释,没有必要趋炎附势于西方哲学笼罩下的学术规范,不必把西方哲学话语中可以容许的《老子》思想的合理存在作为讲述的重点。

    就《老子》的文本讲述《老子》的思想在文化中的本来的意义,反而可以超越西方哲学的视阈局限,顺便为西方哲学的难题提供解决的途径。

    下一节,我们讨论《老子》的版本和注释所涉及的文本问题——文本之外,别无他物。

    当然了,文本就在那里,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利波特,并不是说哪种解读就一定有一个客观标准来证明其正确,如果有一个够得上客观一说的,估计也只有国家强制力可以绝对化对错吧。

    但是,这一千个哈利波特终究仍是哈利波特而不是哈姆雷特。所以,文本本身就能说明解读的错误底线在哪里。

    每个个体的自我都会为他创造一个心理世界。也许《老子》在杨朱的心理世界里就是个人主义的自足的最美鸡汤,也许《老子》在管子的心理世界里就是统治术的管理学宝典,其真实意义,我辈非杨朱管子,如何得知?独断地以唯心主义等范畴去扼杀他人的心理世界的存在价值,其与杀人何异?

    于是,文本之外,别无他物,文本之中,意义全在个体心中。个人心中的世界周遍圆融,却都不是实相。

    然而,不论这个意义的具体内容如何,《老子》的文本对个体的触动都开始于对一种本原和终极的追问,而这一本原和终极在心理活动中的能量投射,由对“道”的认知得以建立。

    因此《老子》确实可以让人汲取心灵层面的力量来构建自己的内心世界。人因文而化,这就是《老子》蕴涵的文化力。

    所以,我们讨论《老子》,就要立足于《老子》在文化中的特殊地位。《老子》的文本提供了这样一种思想,它的话语在文化的世界里讲述着具有实体意义的本原,但它的认知活动却为个体提供了摆脱这一本原支配其心理世界的力量。

    在这一意义上,《老子》的文化价值在于它可以重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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