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我那十几个美国学生一下车,异口同声的一声惊叹,立刻打破了这个古老小镇子午后的静谧。
成排明清时代的老民居,背山邻水,青砖墙上布满岁月的青苔。几株被年轮环抱得老态龙钟的大榕树,垂下青春的气根,高低错落,挂出一道道浓荫的垂帘,清凉了盛夏蒸腾的暑气。在美国哪里能够轻易见到数百年历史的老镇子呢?难怪这些年轻人要惊艳。
我笑笑,交代他们跟着导游走,认真听介绍,尽量做笔记。然后独自转进东头的青石板路。
熟悉的路面,带着我的脚步重温儿时的路线,一如记忆里的光滑干净。童年的画面一幕幕掠过,画外音隐隐约约,依稀是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经典唱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一把京胡咿咿呀呀,西皮二六的板式节奏紧凑,字多腔少,从容不迫。唱的人明显功力不到,拖腔中气不足,吐字也不圆不正,不是什么名家的演绎,是我姥爷在自娱自乐。姥爷最喜欢唱的,就是诸葛亮。
他和姥姥,不是我的嫡亲外祖父母。我生来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哭闹得四邻不安,母亲就把我送到乡下来,给姥姥和姥爷带。儿时每逢我生病哭闹,只要听到姥爷哼起那些咿咿呀呀的唱段,马上安静下来。因此姥姥说我是个怪物,否则她是不许姥爷唱戏的。
姥爷把我扛在肩头上,在晒坪边的大榕树下乘凉,边走边唱“见灵堂不由人珠泪满面,叫一声公瑾弟细听根源”;他坐在老房子那个大穿堂里,油光光的竹椅上,我偎在他膝头,听他拉着京胡唱:“习天书学兵法犹如反掌,设坛台借东风相助周郎”;他到蔬菜公司去上班,我跟在他后面跑,也还是踏着诸葛孔明羽扇轻摇的节奏:“此一番领兵去镇守,靠山近水把营收……”或宛转或嘹亮的旋律,串起细细碎碎的故事,我似懂非懂,只知道无论春夏秋冬,这旋律与姥爷的动作、笑容、身影总联在一起。
镇上的戏迷不止姥爷一个人。村西头守老祠堂的三大爷掌鼓板,会修自行车的秃头三叔也会敲锣、打铙钹,城关小学的体育老师吹唢呐,医务所的张医生吹笛子,他们和我姥爷一样,都没机会正经学艺,只因为生性喜欢,自己来来去去摆弄几下,就算无师自通了。只有弹月琴的胡伯伯,是从前县里剧团里的演员,是这个草台班子的台柱子。
虽然简陋,但也还算文武双全的草台班子,逢年过节给乡亲们搭台唱戏,有时候还被请到别的地方去演出。可除了扮老旦的陈六婆,镇上其他的大婶大娘们都不喜欢唱戏,尤其是姥姥,不仅自己不唱,也十分反感姥爷唱戏。
青石板路经过原先秃头三叔的屋子,他们早已搬到县里跟儿女过了。老房子租给外头的人做铺面,卖各种酱瓜酱料,一阵阵辣椒、蒜蓉和豆豉混合的味道,飘散了满天满地。张医生家在后面的五层水泥楼里,当年的新楼如今已挂满黑灰色的斑斑水渍。我停下脚步,抬起头,只见从他家阳台上伸出来长长的金银花藤,开满白的黄的花儿。半空里只有若有若无的花儿香,不闻月琴的琳琳琅琅,也不知他是不是还住在金银花藤的后面?
石板路快到尽头的拐角,就是我姥爷家的位置,原来蔬菜公司的旧宿舍,现在被拆迁得只剩断壁残垣,后边一排排清一色的两层红砖黑瓦新房正在兴建。工地上还能看到过去老房子的地基,沿宽宽的走廊铺开二十几套平房,正当中开一个穿堂,那是邻居们晚饭后乘凉,看姥爷他们排练的地方。
虽说不是科班出身,他们每个人排练都很认真。穿堂风也吹不透的暑热逼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他也顾不得擦一擦。可邻居们高声叫好的笑语被风送到姥姥耳朵里,她就会颠着一双没缠好的半大脚,黑沉着脸走过来,站在一旁嘟囔:“老不死的,一辈子出息!成天唱唱唱,还惦记着走乡串寨找哪个浪货去野?胡子一大把的人了,别不知道羞耻!绳子长了还会打结,你那老舌头怎么就不生疮?!……”
姥姥嘟囔的声音不大,却保证每个人在鼓点琴音的缝隙间都能听见。我听不懂,大人们肯定懂,不过每次大家都假装没听见。姥爷干脆闭上眼睛,只是努力控制着弓弦的手,益发爆出一根根青筋来。有一回,姥姥又站在那个角落嘟囔:“那些涂脂抹粉的浪货,就勾了你那老不正经的魂!唱得出金子还是银子?!……”
这头陈六婆正唱《打龙袍》里老太后回皇宫的唱段,猛然间停下来,直冲着姥姥厉声说:“三嫂子!您还没完了?!我们也不过唱着寻个开心,怎么就都成了浪货?!马家村的小媳妇子当年和三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解释过多少回您就是不肯信!没影子的破事儿,您这么揪着不放,闹得年轻的姑娘小媳妇子都不敢靠近戏班,还不满意?还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姥姥愣住了。陈六婆说完,回过身踩着板眼继续唱:“多亏了恩人来救命,将为娘我救至在那破瓦寒窑把身存……”大家都不敢正眼看姥姥,我也不敢。我不喜欢她往穿堂的角落里一站,变得尖刻怨毒,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眼光,更不喜欢在她那种眼光下强撑着面子的姥爷,还有人们脸上突然尴尬起来的表情。
等我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向那个角落,姥姥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消失。三大爷对姥爷说:“你那屋里人这么多年了都想不开,我们别在她眼前唱,到我那边去吧!”
那次以后,戏班排练的地点改到了小溪对岸,老祠堂前边的空地上。隔着溪边的几畦菜地,远远望见对岸我的学生们跟着导游,一边听讲解,穿过大大的晒坪,往老祠堂和土地庙的方向走。我将小镇排进他们“当代中国”暑期课的行程,当然是有私心的。不过这样乡土的小镇才是他们更能贴近中国传统,了解本土百姓文化的地方呢,不是吗?
沿着小溪岸边慢慢走,想起姥爷说:“我们这几个老伙计吧,都是半桶水,能做到给角儿托腔保调,靠的是大家一条心。”“老戏啊,孩子你听听!台词总是那么精炼,特别顺畅,啧啧!故事一波三折,牵动人心!”“诸葛亮呢,他做什么,怎么做,都是为了顾全大局,特别难得!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
镇上的医务所还在老地方,看门的大叔说,张医生过世很多年了。那边歪脖子大榕树下的小杂货铺也还在,原来的主人小李哥一家移民到了新西兰。小李哥趿拉着一双木板鞋,到戏班里反串阿庆嫂那天,我才五、六岁吧?他一大把络腮胡子,捏着嗓子唱“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逗得我咯咯笑。陈六婆突然很仔细地打量我,一把拉我到姥爷面前,说:“这么好的小苗子,怎么不教她唱?”
我就这样开始学戏了。每天晨起瞒着姥姥,跟着姥爷出去吊嗓子,后来又添加了压腿、下腰、练云手的训练,都在三大爷那里。我学会了唱小常宝、李铁梅、柯湘,也唱苏三、白娘子和虞姬。我曾经问过姥爷,镇上不是有一个戏台,为什么不到那里去练?姥爷说,戏台上有祖师爷的魂灵,没练好不能轻易上去。
镇上的古戏台,离我们下车的地方不远,建在一米多高的台基上,半跨着溪水。大木榫卯组合结构,两双飞檐左右前后对称,显然被重新整修过,焕然一新。学生们也绕回来了,其中一个指点台前角柱上的楷书对联,问我“容尽天”、“下故事”是什么意思?
“是‘容尽-天下故事’,”我笑起来,教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念:“七八尺戏台-容尽-天下故事,五六个角色-演出-人间风流。”
这副对联,是我去上学之前,最早认得的几个字。我生平第一次当众“演出”,就在这个戏台上。
那一天,是开年后的第一个圩日。姥爷他们忙得不亦乐乎,要管控灯光、音响,要跑龙套,还要客串不同的角色。演皇后的转眼扮成丫环,演宰相的摇身一变又成了乞丐。后台只有一个小小的我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干,静静等着候场。
附近各乡各村的人们扶老携幼,在台下溪水边的空地上或坐或站,乌鸦鸦一片人头。轮到我上场,站定在戏台中央的灯光下,叫板、起唱,根本不懂得怯场。只记得一段“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唱完,台下观众齐声喝彩。姥爷站在台前开怀大笑,眼光映着台上彩灯的余光,闪闪发亮。他说,我唱的一板一眼都很准,是个天生唱戏的材料。
可是,一直不知道我学戏的姥姥,那天也在台下的观众当中。当夜散场回到家,姥爷立刻被迎头痛骂:“你毁掉了我还不够,还要毁掉人家的丫头!这么一点儿大,就让她跟着你去抛头露面,学当戏子!你安的那是什么心?!”
不久,姥姥叫母亲来接我,带我到城里去上学,我从此离开了小镇。后来父母移民美国,带我走得更远,一走就是二、三十年。外面的世界精彩得很,我很少想起这里,以及这里的人和事。直到我走上大学课堂,面对洋学生们细说中国传统文化,讲到京剧,讲到“生、旦、净、丑”的行当,如何伴随着“皮、黄、锣、鼓”,用“唱、念、做、打”演绎起伏跌宕的剧情,姥爷和他拉京胡的姿势,小镇和草台班子,才重新一阵一阵地清晰起来。
学生们拉着我,踏上两米多长的小石拱桥,绕到台基边踏上阶梯——我又一次登上了古戏台。导游在一旁解释:“这是斗拱、雀替,中国南方木结构的建筑都特别讲究雕刻工艺……屋顶正中是藻井,这样一层层架空叠上去,是为了增强戏台上的回音效果,把戏台建在水边,也是为了增强回音效果……”
微风吹过,恍惚间鼓乐咿呀。三大爷的鼓板、秃头三叔的小锣、刘老师的唢呐、张医生的笛子,还有老爷的京胡和胡伯伯的月琴,文武兼备的场子撑起来了。姥爷在唱《清官册》:“接过了夫人酒一樽,背转身来谢神灵。扭回头来便对夫人论……”他不是名家,没有以气托声、以声送字的功力,却也一样苍劲、平和、安稳。我不由得踩着半空中若有还无,缥缈的板眼,接上姥爷的腔调:“……高堂老母要你孝顺,免得我一路上侍奉挂心。辞别夫人跨金蹬,不分昼夜奔都城。”
“哇!教授!”散在台上台下的学生们异口同声,鼓掌喝彩。导游也惊奇地感慨:“啊,想不到美国回来的教授会唱京剧!现在国内的年轻人都不大会了!”
诚然,年轻人总有他们自己的娱乐方式,一代一代不同。那古老传统里生动的、久经淬炼的美,也肯定会经由一代又一代口耳相继,永远生生不息地流传,流传到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后来越来越偏爱京戏的我,远在异邦,没有机会正经拜师学习,哼唱之间,也只是自得其乐。此刻站在古戏台上,环顾夕阳下炊烟渐起的童年小镇,很想问一问天上姥爷的魂灵:“姥爷,我今天站在这里唱,不会惹恼了祖师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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