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天的白昼短得像一阵风。夜很深很长,飘着雪花的街道上,静谧得连“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也没有。
暗夜里,陈颂禾开着车,风驰电掣般从路边的栏杆旁穿过,追着一辆白色的汽车。刚闯过一个红灯,冷不防从拐角处冒出一辆车,“嘭”,眼看两车即将相撞,他镇定地来了个急刹车。所幸,车门坏了一个,头部擦破了点皮。
对方很倒霉,车身严重变形,窗玻璃碎了。里面的男司机满手是血,硬撑着爬了出来。
陈颂禾懵了,停在原地半天没有脱身的打算。当看到司机缓缓抬起头,不明就里地探索着安全地带,他才缓过神来,赶紧发动汽车跑人。
“怎么办?我是不是杀了人?”一路上,他想。老天偏偏就不放过他,迎面安排了个走路不稳的醉鬼。他果断调整方向盘,向一边开去……
一场梦,把陈颂禾吓了个半死。掀开被子,浑身是汗。他洗了把脸,然后穿上大衣,走向地下车库。
02
出来,现实中发生的一幕令他大惊失色:警车长鸣,同样的地点,发生了一起和梦中一模一样的交通事故。
一位中年警察向他走来:“请问,你是这起肇事逃逸事故的目击者吗?”
“肇事逃逸?”从事美术教学工作的陈颂禾对法律词汇的理解有点迟钝。
“对,肇事者撞车之后逃逸了。再问一遍,你是目击者吗?不是,请尽快离开。”明显没有睡好觉的警察态度开始不耐烦。
陈颂禾下意识瞅了瞅自己的车:“肇事车辆是什么颜色?”
“我哪清楚?你更没必要知道。”
警察彻底翻脸,扭过身欲走,对讲机传来监控排查结果:肇事车辆认定为一辆银色的“北京现代”。已调查车主是位年轻女性,名叫王恬然,家住本市光明区凤凰路152号。
“北京现代?居然不是自己的车?”陈颂禾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庆幸的同时惴惴不安。启动汽车,在肇事者的家附近停住。
王恬然穿着白色毛衣,冻得瑟瑟发抖,被两位警察架着胳膊从院子里走出来:“现在的警察真是无法无天。我睡得正香,干嘛无缘无故抓人?”
大门外停着一辆车,正是警察口中那辆“北京现代”,车门坏了一个,再看那姑娘,头部擦破了点皮。
这景象令陈颂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摸摸自己的头,毫发无损。
警察指了指车:“看你水灵灵一个姑娘,竟然犯了这么大的事。我问你,是不是你的车?”
王恬然点了点头:“是。哎,车门怎么坏了一个?谁撞的?”
没有人回答,她被送进了辖区派出所。
笔录环节,王恬然对“肇事逃逸”的罪名拒不承认交代,一口咬定当时就在家睡觉。
不愿跟她耗下去的警察拿出了监控截图,手握方向盘的,正是王恬然。
“凌晨两点十五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事实摆在眼前,王恬然放声大哭:“没有,你们一定搞错了。这个人只是和我长得像,根本不是我。”
脚跟脚进来的陈颂禾良心发现,实在不忍心看着一个女孩子为自己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主动自首,坦白肇事者不是她,是自己。
“什么?一个梦?神经病吧。等着,确定里面那女孩是你妹妹或者女朋友后再抓你不迟。”听了他的描述,警察觉得这家伙智商堪忧,同情地把他推搡到派出所大门外。
03
过了一段时间,没想到“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王恬然被无罪释放,理由为:经确诊,她患有严重的梦游症。
暗自庆幸的陈颂禾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别说王恬然撞伤人,就是把人撞死,估计都不一定杀人偿命。
令他焦头烂额的是,为什么自己的梦境和这起交通事故完全没有出入?一切的一切,仅仅只是巧合?
因为存有王恬然的手机号,就想着跟她说句对不起。铁定认为,如果不是自己做的梦,她也不至于遇到如此倒霉事。
两人萍水相逢,虽然住在一个城市,但活了二十八岁,之前根本没有任何交集。电话打过去,王恬然很宽容,说事情都是梦游惹的祸,事后已经对受害者作了经济赔偿,与他无关。
疲惫不堪的陈颂禾回到家,困意袭来,他倒头便睡。梦里,他经过女朋友的家,看见她的车停在门口,有个长相猥琐的男人正劈头盖脸猪嘴拱白菜似的发泄着私欲。
他二话没说,上去敲开车窗,破口大骂。男人下了车,照准他的脸就是一巴掌,他恼羞成怒,随即反抗,两人扭打在一起……
第二天,他打算请王恬然吃个饭,觉得打电话不足以表明赔罪的决心,于是亲自去了她家,想说明来意。
“咚咚咚”,他敲了敲门。
门开了,王恬然穿着棉睡衣,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脸上清晰的五个手指头印子令他瞠目结舌。
“你脸,怎么了?”他跟着她进屋,吞吞吐吐,问。
“我有点相信你说的话了。”王恬然给他倒了杯开水,“能告诉我,你夜里又做了什么梦?”
他装作欣赏墙上的一幅“蝴蝶”画像,犹豫着要不要跟她坦白。许久,回过头:“没什么,就是梦到了前女友。”
“嗤。”王恬然笑得有点邪魅,“那天你抢着说肇事者是自己,还记得当时为什么开那么快的车吗?”
陈颂禾羞愧地低下了头:“为追前女友的车。她出轨了。”
王恬然咬住了嘴唇,先是轻轻地含住,随之一点点增加力度。疼到无法思考和追问之际,全是呼吸急促的行动——嘴唇破了皮,似出血似不出血:“操。也许那时我正追着前男友,那个挨千刀的家伙。”
她的话陈颂禾真的听不懂,捧着热水杯呆若木鸡站在那儿,心脏蓄势待发地颤抖着,整个身体已被融化,只剩下一颗连节奏也不愿忠于自己的心。
“所以这次我又替你挨了打。”一苦笑,王恬然的状态恢复了常态,“你做梦,我执行。”
那模样有点悲伤,又梨花带雨。陈颂禾内疚到几乎要跪在地上:“是,做梦,有个男人好狠呐,打了我一耳光。”
说着,他拉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我梦里的地方。”
车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别墅跟前停下,陈颂禾说:“请问你以前有没有来过这里?”
王恬然惊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捂住了嘴巴。这别墅是她前男友的家,怎么可能不认识。
她语无伦次:“哪儿呀?不不,我不可能来这里。”
她极力躲避着这个藏有很多和前任爱情故事的地方,躲避着因为他的劈腿而物是人非的伤心之地。
回到家,她气呼呼地坐到沙发上,大发雷霆:“以后,不许你做这种梦。”
他本想说:我由不得自己。感觉对头脑不清醒的她起不到作用,改口:“为了不伤害到你,要不,我留下,你看着我。”
04
她不置可否,后怕于这些天发生的种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眼前这个身材瘦削、脸蛋清秀的男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起初以为他屡次的接触是想追求自己,故作与众不同,倒贴,用神神乎乎的理论力证两人之间的“缘分”。随着事态的发展,她不得不相信他说的事实,那些他说过的很快应验到自己身上的事实。
她默许了他的留夜想法,提出一个要求:上半夜他睡,下半夜她睡。
这个方法果然凑效。当王恬然坐在身边守着时,陈颂禾无梦,睡得格外踏实。相应的,陈颂禾睁着大眼,王恬然也没有梦游,睡得很甜。
天明,他们像久病后找到克制的良药,抱在一起兴奋地又哭又笑,像极了两个神经病。
困到极致,意外的发生无可避免。
那天陈颂禾一觉醒来,发现王恬然不见了,悔恨自己忘了定闹钟,睡过了头,违反了轮流睡的规则,赶紧穿上外套去找她。
就在那座别墅门口,她和前男友大吵了一顿。
“别再自我感觉良好。我那么讨厌你, 怎么可能来这里找你?”她摇着头,女鬼一般披头散发,一遍遍疯喊。
她前任倒是十分憋屈:“然然,我知道自己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此你跟我分了手。你是恨我讨厌我,可即便这样,你却仍旧一次一次来找我。我也不明白,你究竟有没有放下我,对我还有没有感情?”
王恬然没有回答,躲在暗处的陈颂禾更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只知道,她一次次去找前男友时,他正一遍遍做着与前女友复合的美梦。
他们决定不再跟自己的身体健康作对,一起睡。当然,这个决定的前提是,从当过兵的朋友处买了一副手铐,睡觉时,一手铐着他一手铐着她。这样,当他再做梦,她想出去执行,手铐就充当了阻止她的黑脸包公。
本可以就此相安无事相处下去,直到,王恬然遇到了从未遇到过的情形。
05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进入梦乡,她睡不着,就侧身看着他。
他仰面躺着,高而直的鼻梁,面孔柔和、棱角分明。昨晚的胡茬没有剃净,有几根漏网之鱼自以为隐藏得结实,终逃不过她的法眼。触摸了一下,硬硬的,像刺,有些扎手。
他睡得那么香,恍惚间像个从营养不良的孩童发育成身材完美的少年。
王恬然受内心的母性使然,恬静一笑,伸手正要轻拍他的肩膀,没来由地,他嘴巴一撇,抽泣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她手心、被子上。然后,一头扎进王恬然怀里,哭得更欢了。
王恬然抱着他,拉了拉被头,朝被窝里缩了缩。脖子上的蝴蝶款项链滑落到侧面,重重砸了陈颂禾的头。她慌忙抽出一只手把它拿掉放在床头柜上,放之前,她爱抚地亲了一口——项链是陈颂禾送她的生日礼物,照着她家画上那只彩色蝴蝶的模样做的。
放下的那一刻,有泪在眼中打转,晶莹剔透,星星一样。
当陈颂禾再次在梦中哭泣时,王恬然拿起钥匙打开了手铐。
他从梦中惊醒,她早已不在身旁。
别墅里出了一起命案:王恬然的前任被人连捅十几刀,刀刀刺中要害,当场毙命。
据与他当时在床上厮混的女孩目击指证,凶手就是王恬然。
重度夜游症并有间歇性精神病患者王恬然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事发后,她竟安静地在死去的前任身边躺到满城都能听到警车鸣笛的声音。
为了不再打瞌睡,每到发困,陈颂禾就会无所不用其极。滴眼药水明目、喝咖啡提神、太阳穴抹风油精、拿缝衣针刺自己的头部。后来针败给了强大的睡眠,投降,他就找来锤子,每瞌睡一回,用锤子砸自己的脚一回。
当伤痕累累的陈颂禾出现在王恬然面前,隔着围栏,她摸着他满头的伤疤,问:“这里四面是墙,我跑不出去的。你可以放心沉睡,为什么还要伤害自己?”
望着日夜思念的姑娘,原本有好多话要向她倾诉。他的梦毁了一个女孩,让她原本可以无忧无虑沉睡的世界乱成了死亡的阴谋。可悲的是,她竟然听话地亦步亦趋,心甘情愿变成他幕后一手操纵的乱世佳人。
唯一的一次探望,他只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沉睡和死亡不同。”
而后,开车到郊外的一座天桥上,连人带车坠入滚滚的海水……
王恬然吞下陈颂禾送她的蝴蝶项链,死了。
几个月后,一直朝前走的天气摆脱了困住它的严寒,温暖得不像话。
一只彩色的蝴蝶在岸上飞舞,掠过无数盛开的鲜花,最后围着一株无名的小花旋转着。转着转着,蓦地,挥动着翅膀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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