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我的救命恩人

我，尚得宇，一个在人世混了二十九年的男人，刚才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两件蠢事。

第一件蠢事是上了陌生人的车。在冰天雪地、人迹罕至的漠河县周边，遇上罪人的可能性比在城市里小很多。罪人要劫财、劫色、劫器官，这里不是理想场所，不如就近去哈尔滨。

非要死磕这个地方，我也不是理想对象——千里迢迢来旅游，我没带多少现金。劫色？女花痴很多，女流氓很少，况且我相貌平平，气质普通。至于劫器官，多数时候我的脑子很好使，但想要移植脑子的人很少，就算他们需要。心、肺、肝、肾这些器官，我的大概不怎么样，毕竟多年烟不离身，酒也因为应酬而喝得不少。所谓的坚持运动只是周末折腾两下子，图个心安罢了。

在这个高纬度的荒凉地，防范意识绝对合格的我轻易上了陌生人的车，起初还很感激。因为，之前我在白花花、漫无边际的加漠公路上走了很久，久到穿两件羽绒服的我冻得想骂天王老子。真骂出来也无妨，除了我自己，谁都听不到，也就不会被当成神经病。不过我还是尽量节省体力为好，直到找到人来帮我媳妇。

我步行的目的地是北极村。昨天参观飞来松之后，我和媳妇在北极村吃到了鳕鱼炖豆腐和小鸡炖蘑菇。饭香炕暖，留下来多好，可媳妇偏要体验住在雪林木屋的感觉。我不想跟怀孕七个月的女人争执，于是雇人将我们送了过去。用蜡烛照明，用壁炉取暖，媳妇觉得这很浪漫，但我想一晚上赶快过去，今上午尽早离开。既然只待半天，媳妇宽心地将她的手机玩到了没电关机，而我的手机虽有电却没信号。

本来这都不要紧，大约十点就会有人来接我们，我的业务应该也不会因为短暂失联而告吹。可在早上五点半，媳妇突然感觉不舒服，路都不敢走了，直接说她好像要早产。我认为她可能搞错了，毕竟她经常搞错一些事，也许这次是因为没睡好或没吃好。她想让我陪着她，甚至打算让我接生，亲历我成为爸爸的过程。不确定为什么，我不愿去想她说的那种事，而且在我看来那很危险。

我要找来医生搞清状况，趁媳妇的情况还算稳定，我出发了。在路上，考虑到几种坏结果，加上阴沉的天和模糊的时间，我几次想打道回府。然而已经走了那么远，二十九年来，我似乎从未走过回头路。故意放空脑子，走着走着，终于，一辆面包车出现在眼前。站在原地不停招手时，我想司机可能不会刁我，直接将车开过去。如果司机愿意捎我一程，那跟面包车的路径相反，完事后我得给点好处。

等我坐到副驾驶座上说完感谢的话，那个中老年男司机扯了个耽误工作的借口，向我索要八百元以上的报酬。老东西，宰人连眼都不眨一下。我让自己看起来很为难，表示暂时不能报答他。接着，他替我注意到了我手上的钻戒，我的婚戒。把上万元的钻戒当作路费交出去？去他妈的，我在心里骂道。面包车跑了不到一分钟，老傻逼赶我下车。

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威胁他，理由是不顾及产妇有生命危险属于违法。到底违不违法，我其实不清楚，何况我媳妇大概没有生命危险。威胁他的念头很快就被我放弃了，因为我想到他活在偏远小地方，又是个半大老头，对法律能有多敬畏？下车时，我想开口骂他一顿，或仗着自己年轻气盛揍他一顿，或一脚把他踹下去，换我来开车。这些都只是想法，我和媳妇势单力薄，人生地不熟，我不想遭报复。

登上面包车没让我损失钱财，还节省了一些时间，尽管过分的是对方，我却觉得自己做了件大蠢事。从十几岁到现在，我几乎没做过蠢事，没犯过错。生活于我而言是棋局，在奋斗过程中，我不会也不能悔棋，总想着走对每步棋。我走得比较远，从穷学生混成了国企中层。我想要什么就去争什么，那会是我应得的，我还想要更多。

下车后，我提醒自己绝不在这个小地方再做蠢事。

第二件蠢事是让自己掉进地洞，我逐渐意识到自己被将了一军。媳妇可能已经破了羊水，面对这么大的事，我该心急如焚，尽快赶到北极村去求医，可我一路上走得不快，甚至在靠近路边雪地里躺着的动物时停止了前进。当它离我很远时，我以为那是堆垃圾。不断走近，它在我眼里成了石堆，接着成了皮大衣。距离不到十米时，我才看清它是狼。

狼不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尽管我从未亲眼见过狼。我只去过一次动物园，感觉很无聊，就再也不去了。狼给我的印象主要来自电视里播的纪录片，小时候我看过几次。

几分钟里一动不动，它很可能早就死了，我想搞清楚这一点。小心为妙，我抓起一把雪，隔着七八米将其扔向它——它毫无反应。

它是怎么死的？我不觉得它是老死的。近距离瞧瞧应该无妨，我走过去并绕过了那个地洞。它闭着眼，看上去是具新尸体，死了顶多一两天。没有异味传出来，也没有血迹或伤痕。它闭着嘴，躺姿就像在休息。再看一眼我就继续前进，它的右眼贴着雪地，我看向它的左眼，这只眼迅速睁开了。

我立即退了几步，眩晕突然来袭，紧接着成了疼痛。几秒后，我明白自己踩了个空，掉进了地洞。疼痛不算强烈，至少没让我叫出声来。缓过劲之后，我站起来动了动，确定跌得不严重，我抬起了头。

天离我更远了。这个地洞深四米左右，向上看，天是方的。向下看，地是圆的。占地面积大概为四平方米，底面是雪，略微一边高一边低。侧面是平坦的岩石，没有明显的凹处或凸处供我攀爬。

现在，我不想陷入毫无意义的后悔。接下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逃生，而是死亡。我觉得我不会死在这里，我相信自己能脱离这个困境，要么靠自己，要么靠别人，多半是靠自己。况且，我曾克服过很多难题，解决过很多麻烦，区区一个地洞怎能杀死我？

那匹狼还活着，奄奄一息或是装死，不过不排除诈尸的可能性，就像《釜山行》开头的那只鹿。这有些夸张，最可能是装死，虽然它没过来看我，但它可能在等我上去。我暂未自救，而开始求救。这很可能是白费功夫——我一会儿大喊，一会儿将雪球抛上去。雪球最好落回地洞，毕竟我大概会需要堆起一块高地，好让我够到地洞顶边并爬上去。被我抛起、接住十几次之后，第一个雪球落在了地洞顶边上。

我弯下腰去抓雪，要另做一个雪球，不过这次我朝向的是底面略低的一边。我的手指刚伸进雪里就被挡住了，雪被我迅速挪到旁边，原来覆盖地洞底面的雪只有从小拇指到中指那么厚，雪下面只有连在一起的岩石。我肯定愣了愣，随后才允许自己面对现实：如果没人来救我，我会死。

要是我在这里饿死或冻死或被狼咬死，这种结局让我以前追逐的一切成了什么？考试得高分、实习得赏识、升职、买车、结婚、买房、权、利，是否都成了笑话？毕竟它们本该带来另一种结局：生活圆满，颐养天年。

这样想有些远。近期之内，我的死会让一对老夫妻彻底变成空巢老人，会让一个女人暂时变成寡妇，会让一个新生儿永远见不到生父。也许这对老夫妻会觉得自家断了香火，因为他们只有我和妹妹这两个后代，而我可能会有个女儿，或没能存活的儿子。也许这个女人会死于生产，留下一个孤儿，或什么都不留下。一家三口若死在同一天，就算神灵真的存在，这一家三口也不会重逢，我猜的。

还有心情想这些，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会有人来救我，尽管附近总是没个人影，车辆往来也是新鲜事。昨天在车里，我没怎么往外看，更没注意到狼或地洞。希望别人不会像我那样，希望媳妇渡过某种难关后会来找到我。我朝冰凉的手心哈了口热气，随后双手合十抬头望天，立在地洞顶边上的人形让我差点产生心脏病。

“吓死我了。”我一手捂住胸口，一手靠到地洞侧面的岩石上，惊吓慢慢变成惊喜。

这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应该跟我差不多高，但显然比我壮。以我的角度看上去，他像个巨人。乱蓬蓬的长发和毛茸茸的下颌使他神似原始人，而他的装束也不同于北极村的居民们，毛皮套装和手上拎的死狼让他显得像个极地猎人。他看着我，脸上似乎没有表情。

“还好有人来了。”我藏着大部分的激动，尽管他可以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出现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但我不想让他过于明白这一点。救人可能是他的本能，包含在他的潜意识里。如果我表现得非常激动，将求生欲望完全展现出来，他要救人的想法也许就不会那么纯粹了，他大概会试着牟取利益，或转而见死不救。

“我自己太费劲，大哥能找根绳子吗？附近的树枝也行。”我看他不动不笑不说话，他可别是智障或聋哑人。

“等等。”他走开了。

我没喊他回来，这没用甚至会起反作用。我用脑子一遍遍回放他说的“等等”，想从中捕捉到令我心安的线索。他说得不快不慢，声音低沉但比较随意。他会回来吧？他回来后会干什么？

起初，我的希望起起伏伏。随着时间流逝，我感觉希望越来越渺茫。天空丝毫没有转晴的迹象，我开始乱喊，直到......

“你很吵。”他没皱眉也没笑，一根麻绳被他握着抛下来，“上来吧。”

向上爬时，我担心自己再次掉下去，不是因为麻绳会断或他的力气不够，而是因为他可能会撒手，这谁都说不准。

一爬上去，我就远离了地洞，他却还站在地洞顶边上，此时将他推下去很简单。

“谢谢大哥。”我没感觉到重见天日，毕竟天上没出太阳。

“可不得谢谢我，我救了你的命。”他笃定道，深邃的目光罩在我身上。

“这样啊，那我得报答大哥。”我经常等别人开价，之后跟别人商榷。

“不用。”他很干脆，似乎没别的意思，“看你气色不好，我家很近，你可以去歇会儿。”

看我气色不好？生理上，我没感觉不舒服。你家很近？爬上来后我注意到了更多事，比如你说的是普通话而没有东北腔，为何你家很近？

“谢谢大哥的好意，但我媳妇......感冒了，我要去给她拿药。”这可能是真的，不算撒了个谎。

“来旅游的吧，我很久没见游客了。”他的眼睛好像有了一丝笑意，“你去我家暖和会儿吧，我家有感冒药。”

这下不好推辞了，况且我想取个暖：“行。”

步行几分钟，雪渐渐降下来，我们聊得不算多，多数时间我问他答。他说他叫霍尔，今年41岁。老家在青岛，但他大学一毕业就来到了这里，除了给父母上坟，至今没离开过。他还说，在这里待了七年后他才恋爱并结婚，女方来自漠河县，比他小七岁。如今，他和老婆还有11岁的儿子住在林中木屋里，几乎与世隔绝。

我对他的事并不感兴趣，但我不想透露我的事。他似乎跟我相反，每当话题转向我，我顶多扯些有的没的，比如前天参观了九曲十八弯，观景台上风特别大。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抛出某个关于他的问题。他回答得那么具体让我觉得他不是个谨慎的人，谁知道呢？

踏进他家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这一点：他没问我为什么掉进地洞。

也许他就是不好奇。我刚要想下去，那匹狼进入了我的视野。被霍尔一路拎到家，它显然死透了。

我指着它：“罕见吗？”

“死的没见过，我宰过活的。”他笑了一下，“有狼肉吃了。”

有些不自在时，我可能乱说话：“你穿的像狼皮。”

“对。”他招呼我坐下。

这栋木屋看起来跟我昨晚住的那栋很像，不过这栋更大更暖和。家具和物品非常多，包括丝袜和魔方，放眼望去杂乱无章。孩子大概很闹腾，或者家长平时不怎么整理。几张木板将木屋划分成几片区域，我所处的区域无疑是客厅，坐在这里就能区分其他区域是厨房还是卧室，毕竟木板不如墙或门挡得严实。

不知道别的区域怎么样，反正客厅里貌似没有电器。类似的生活环境，连半天我都不愿忍，这一家人竟能应对多年。他们绝非一般人，我很佩服，但不觉得他们是神人，是怪人倒还说得过去。

他给我单独沏了杯热茶，我用双手接过来，将其放在茶几上，我不打算主动喝。看他用壁炉给自己点了根烟，我忍不住了：“能再来一根吗？”

接下来，我们都抽起了烟，他比我更享受。这一定是北极村小卖铺里的廉价货，我抽不惯，但总比没有强。

“大哥，嫂子和孩子呢？”我想热闹些。

他呼出一缕烟：“去村里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我看向小窗外的飘雪：“看来是见不着了。”

“见得着。”他起身拿来一个相框。

照片上的他和女人笑容饱满，两人共同托住一个襁褓，襁褓里的新生儿号啕大哭。照片上的他看起来跟现在的他差不多，不过没怎么有皱纹。女人更是青春洋溢，尽管面颊比较苍白。实际上，这女人很漂亮，比我媳妇长得好看，更能勾起我的性欲。

她半躺在白色的单人床上，他坐在她身边。他们当时的年龄、这张照片的年头我都算得一清二楚：“这得......”

“我儿子刚出生拍的。”他的瞳色好像变浅了，“我家很少拍照片。”

“很好，这张照片。”我不是要故意造话题，“当爹怎么样？”

“挺好。”他的笑持续了下去，“你不得快三十了，还没当爹？”

“不急，不过快了。”我这就不想聊这个话题了。

跟我相比，他的视线更不怎么转移：“我老婆怀孕时，我不光不急，还嫌过得快。可孩子一出生，才看他第一眼，我就知道自己准备好当爹了。”

呵，我又不是你。

“男人的本能吧。”我确定下句话是真心话，“我想先专心工作。”

本来我和媳妇定的是三十四五岁要孩子，头胎是男孩的话就不要二胎，这样既不至于负担过重又不会跟老家那边搞得太僵。我和媳妇每月只干两三次，有时超过三次，那都是她提的，我都会顺着她，给她一些甜头。我可能是她的性玩偶，而且是个不赖的性玩偶——七个月前的某一次，我的某个精子熬过了避孕药。

起初她同意做人流，但没几天就变了卦。想到周围的同龄人基本都有了孩子，老家的人逢年过节总催生，我不再劝她，也算接受了她怀孕这件事。既然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就根据变化调整计划，对此我很厌恶，可又能怎么样？每个人都是蛋，每天被生活艹。

霍尔抖了抖烟灰：“事业型也好。处在你这岁数，我老想着二人世界。”

“二人世界，我很熟。”条件反射使我笑了笑。这个事实几乎被我忘了：当初我对媳妇欲擒故纵的主要原因，是她爸可以成为我的第一个大客户。结果令我很满意，我得到了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一次晋升，顺便组建了家庭。暂不论将来，我从未出过轨。为了不让别人抓住我的把柄，我让自己没有把柄，于是管住老二对我来说就不难了。

“大冬天你们来东北旅游，是要体验不一样的二人世界吧。”霍尔好像以为自己说对了。

“对，年前赶紧消遣几天，等到春节就没空了。”我抽了一大口烟。

他扬起眉毛：“春节不是最悠闲的时候？”

“春节我很忙，得见很多人，参加各种局。每年总有一些人没效率，不识时务，浪费时间。”我的表情一定很配我的话，没关系，我们只见这一次，他不可能向认识我的人嚼舌根。再说，我保留了该保留的信息：这次旅游是媳妇提的，她觉得我压力太大，趁着年假应该出来散散心。我倾向去南方，因为暖和，海南不错。媳妇偏要来北方，她说淡季人少，而我正需要静一静，缓解焦虑。

瞎扯。我有点压力，那更是动力。目标、规划、执行力、预期结果哪样都不缺，哪来的焦虑？她肯定在家里待够了，借这个引子让我陪她来玩。生孩子带来的第一件好事，可能就是她会忙起来，忙得没空干扰我。

“也许春节正是用来浪费时间的。”霍尔张开双臂倚到破沙发上，“放松些。”

此时，我不想话题落回我身上：“大哥为什么来这里，过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

假如他生在这里，那我还能理解。可要是见过繁华，怎么受得了荒凉？

他毫不犹豫，且像唠家常：“因为我想这样，这样对我有益。”

“这回答太复杂了。”我们都笑了笑。我觉得他想隐瞒某些事，甚至是许多事。他不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但他说不定是个有事故的人。壁炉燃得不算烈，我感觉有些热。

第二遍扫视，我才发现墙角的橱里放满了书：“大哥常读书？”

“多年的习惯。”他将烟头扔进壁炉，“戒烟可以，戒书很难。”

“戒烟很难，戒书可以”还差不多。大学毕业后我没碰过书，照样发展得很好，并且越来越瞧不上大人读书：“佩服，我做不到。大哥一定有很多时间用来读书，不过这里地广人稀，读书的作用是否不明显？”

“就算我平时很忙，家里有电视电脑，我也还是会读书。”他望着我，眼神很轻盈，“读书不必是为了在闹市中与别人产生更多联系。其实我很久没想过读书的作用了，现说的话，读书让我感觉很好，而且让我和老婆之间的交流更丰富了，儿子问的问题越来越难不住我了。”

“该向大哥学习。”让我感觉很好的东西多了去了，不差几本书。有网络在，我和媳妇不需要太多交流。将来孩子想问问题，百度一下就能解决。

“我一屠夫可教不了你很多知识。”他朝某个方向指了指，我看见了几乎与木墙融为一体的那扇木门。木门后面应该是接上的一间小屋，不在这间木屋的内部。“那是我的屠宰室，里面对孩子来说怪吓人也怪危险。每次完事，我先收拾好，才允许儿子进出。”

烟头被我扔向壁炉，结果落在了壁炉旁的水盆里，水吞没火的声音转瞬即逝。我收回视线：“你专门杀活物？”

“屠宰动物是我家的主要生活来源，你以为我儿子不需要学费？”他看了看仿佛被雪变成白纸的小窗，“我为北极村提供服务，连那里的小鸡炖蘑菇都有我的功劳。”

“我在那里吃过这道菜，还在网上以实名给了好评。”我热得快出汗了，“媳妇性子急，我得走了。”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等等，我去找感冒药。茶还没凉，你喝了吧。”

他钻进某片区域找起了感冒药，他真的在找吗？茶里要么有毒，要么没毒，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机械地站起来，想着是否要立刻冲出去，他跑得一定比我快，现在交出手上的钻戒怎么样？胡乱走了几步，我来到屠宰室门前。门地缝那里有几点风干的血渍，我扭头瞥见那匹狼的某只眼睁开又闭上，这令我再次低下头，却看见鲜血缓缓漫出门地缝。

我摸了摸门上的那把锁，门确实锁着。什么在里面？快想！什么在里面？！任何动物都不算像样的答案，不是什么在里面，而是谁在里面。我能想到的只有他的老婆孩子。多年来只拍过一张家庭照，这个家庭不和谐。他杀了他的老婆孩子。

他要杀我，他早就要杀我！那个面包车主给他报了信，狼被他们中的某个人扔在了那里，地洞被用作陷阱，他出现的时机过于自然，去拿麻绳的时间消磨了我的心理防线。

没人会发现我被杀了，或者没人会发现我被他杀了。反之亦然，没人会发现他被杀了。我无法逃生，除非杀了他。即使不为我自己，我也要为家人和正义杀了他。

他还在翻箱倒柜做样子，等我被毒晕或被毒死。我拿起壁炉旁的劈柴斧，接着悄悄走过去。

他背对着我，半蹲在地上。我必须一口气完成，任何间隙都可能让他得以反抗并反过来杀死我。心跳太快了，出汗的手心将斧柄攥得更紧了。我刚要做一次深呼吸，他突然直起身来，我尽最大力气、最快速度劈向他的脑袋，他因这一击而哼了一声，斧刃有些偏。

担心斧刃会卡在脑袋里，我干脆换了个角度，将斧子当锤子用。第二锤，第三锤，第四锤......他彻底倒在某件大家具上，而我没停下，因为他的后脑勺长出了一张张脸：我的吸血上司、假面同事、浮躁下属......直到他的脑袋不再是一个，而变成一滩，那些脸慢慢消失，他的脸就算被翻过来也不会再有任何表情，我才停下来。

鲜血分布在家具上、斧子上，并已穿过空气溅到我脸上身上。我累得大喘气，几乎感觉不到挥斧子的那只胳膊，必须先歇会儿。咣当一声，斧子掉在了地上。

没过多久，外面的门响了。

“老公，我们回来啦。”

“爸爸，我们回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