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

作者: 华年小筑 | 来源:发表于2023-11-13 23:5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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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讽刺,打小我就生活在无人问津的沟渠,却起名为逐光,我名义上的父母还真是好文采,只不知他们给我起名时心中可曾有光划过。

    据说我甫一出生就被扔给外婆,或者准确地说是外婆捡回了我,我的母亲将我偷偷放在一个大户人家门口,从我一出生,她就抛弃了我,80年代初,因为我是私生子,作为大学生的她怎么可能在她洁白的、无瑕的履历打上这样的标签。

    虽然她最终还是嫁给了那个男人,可是却丁点没有产生认回我的念头,小时候我并不懂这些,总归是有外婆疼我,即便在这穷山沟,我也分外快乐,还经常有一种隐隐地自豪,因为我拥有其他小朋友们都不曾见过的玩具和漂亮的衣服,外婆说是母亲寄的,末了总要加一句,她到底还是挂念你的。

    她是否挂念我,我并不知晓,一年也见不了两次,我甚至经常刻意地想,努力地想,可她的模样却渐渐地模糊起来,我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了,至于父亲,我从未见过。

    但是年少的我并不能长时间执着于某件事,因为我经常被小朋友们孤立,他们嘲笑我:“逐光,你就是没人要的小孩,有很多衣服又怎么样,有很多玩具又怎么样,我们有爹妈陪着玩,你的爹妈都不要你。”

    哭着跑回家埋在外婆怀里,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我惟有外婆。

    外婆的怀抱很暖,还有一股皂角的清香,外婆总是说:“逐光啊,就算全世界都不爱你了,你还有外婆,还有自己,好好地长大,就算有一天外婆走了,也一定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小逐光,守护着你的。”

    没想到一语成谶,在我九岁那年外婆去世了,来了很多很多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那对陌生的男女,拉着我的手向众人介绍:“这是母亲生前收养的孩子,现在母亲仙逝,我们必然会接过母亲的担子,抚养他长大。”那个女人温柔地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别怕,手很温暖,可我不喜欢,我恶劣地、凶狠地甩开他们的手对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吼:“我有妈妈,我有爸爸!”说完冲回自己屋子抱出很多漂亮的衣服和各式各样的玩具摊在他们面前。

    我抠着双手望着这对陌生的男女,紧张极了,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期望,盼望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像外婆一样拥抱我。

    最终还是我奢望了,那个女人抱着我哭,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我多想一直拥有这份温暖,可是没有,她推开我说会一直供我读书,只是要记住,我没有父母,只是被他们收养的孩子。

    离开这个我生活八年多的小山村时,很多小伙伴躲在父母身后偷偷探出脑袋看我,他们说我要坐汽车去住很大很大的房子,吃许多许多好吃的东西,他们眼里的渴望和羡慕明晃晃的,而我只有忐忑。

    汽车驶在小山村勉强铺平的土石路上,却没有多少烟尘,小山村四面八方的绿包裹着黑色的轿车缓缓地驶离,熟悉的景物倒退着离我越来越远,奔向未知的世界。

    在汽车颠簸晃动中我终是睡着了,再醒来已是人间两重天,亮如白昼的街上到处是奔驰的汽车和匆匆行走的人流,街道两旁高楼林立,我在车上后仰着脖子,仰到脖子酸痛才能看到好似与天空平齐的楼顶。

    夜空黑沉沉的,星星很少,间或零星的几个,星光都是微弱的,我撇撇嘴收回目光,发现那个女人在扭头看我,神色复杂,我看不懂她想表达的情绪,如梦初醒般意识到,我已经来到了她的城市,这里再没有外婆温暖的怀抱,也没有广阔的田野可以奔跑。

    不一会,汽车在七拐八拐中来到一个大门前,双车道通行的大门前有穿着制服的大叔向驾驶座那个男人问好,横杆抬起,汽车缓缓驶入小区,这一切原本对我而言新奇不已,可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我内心只有紧张和未知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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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驶入小区后很快停到一栋楼前,方正的二层小楼,安静地矗立在夜幕中,却在四周亮如白昼的路灯下看得清清楚楚,青色的石头墙面,木制的大门上还挂着两个红灯笼,花园里的花在夜色中依然美丽的绽放着,红的、黄的,大朵儿地坠着头,不知是否睡着了。

    “逐光,到家了,下来吧。”女人站在车下打开车门叫我,我抬头看她,看到男人已经自顾推门进屋了,我慢慢挪动着屁股,扶着车门蹭下车,沉默地立在地上。

    女人过来想牵我的手,我烫着一般迅速地闪开,她的手在空中尴尬地伸着,未几,垂了下来,这时一个爽利的声音自大门内传过来:“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吗?”几句话的功夫自门里出来一位比外婆年龄略小的婆婆,我正寻思,只见她先是快速拎过女人手中的行李,然后径直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温和地说:“这就是逐光吧,真是个俊秀的小公子,孩子你可以叫我陈奶奶,夫人和先生工作很忙,以后主要是我照顾你,有什么需要你都可以给我说的。”

    握着她略微粗砾干燥的手掌,看着她温和的眼睛,我压抑的惊慌和恐惧忽然松泄下来,原来不用每天面对他们吗?真好,松一口气的同时我又有点难过,那个男人自始至终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他真的是我父亲吗?

    “外婆,我想你,非常非常想你,这个房子真的像小伙伴们说的一样很大很大,床也很软,那个女人说到家了,可是没有你,逐光哪还有家呢。”我在念念叨叨的诉说中疲累地睡去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上,我习惯性翻个身夹住被子准备继续睡,蓦然想起这是A市了,不是我的小山村,我猛地坐起,环顾房间的四周,墙上不知贴了什么,摸上去滑滑的像布又不是布,蓝色的竖条纹很舒服,家具和床是淡淡的米色,窗帘的颜色是灰底蓝花的,所有的一切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我又摸摸自己一头的乱发,无序地、野蛮地生长着,它们与他的主人一样,无不显示着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逐光,你起来了吗?”陈奶奶在门外轻扣着门,“起来了。”我赶紧爬起来套上衣服。陈奶奶进门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阳光暖暖地倾泄进来,我站在门口,眯眼看着,陈奶奶一边利落地收拾床铺,一边与我说话,“逐光,今天夫人和先生要带你去上户口,还要去学校报名,下周你就可以上学了,会有很多很多新的同学,朋友,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夫人是个很温和的人,先生虽然不爱说话,但他是个很有修养的人,你虽然是他们收养的孩子,但他们都很善良,一定会对你好的。”

    我低垂着头,内心的委屈像潮水般漫了过来。

    楼下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都是我没吃过的,那个女人穿戴整齐坐在那里,看到我下楼站起身来:“逐光,等会儿我们先去上户口,你父亲会在那里等我们。”

    “父亲?”我重复道,“我不记得我有过父亲。”女人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来平视着我,“逐光,我现在说什么你可能都不懂,我们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你父亲的企业不能有……"她停顿一下,吐出两个字:“丑闻。”所以,我是那个丑闻,这一瞬间我心里仿如炸开了一颗冰花,浑身冷嗖嗖地,疼。

    “杜娟,你不用给他说那么多。”那个男人下楼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你是个男人,逐光,我姓韩,从今日起,这将是你的姓,终其一生你都将是我韩谨年的孩子,认不认你,这都是事实,你长大后会明白的。”

    我仰头愤而看他,“谁稀罕!”

    “哦,这么有骨气,那么你可以走了,老家的房子已经卖掉了,你从这个屋子出去,就靠自己养活自己吧。”男人眼底眉梢都是讥讽。

    我悲愤地捏着拳头,四处看着,女人被我的眼神盯得低下头去,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这个金碧辉煌的屋子像一个笼子向我挤压而来,我无处可逃。

    女人看见我哭,站起身走近,牵着我的手走到桌前,拿纸巾给我擦眼泪,“谨年,先吃饭吧,孩子还小,哪里懂这些呢,日子还长,慢慢来。”

    “哼,我韩家可不需要懦弱无能的人,逐光,作为男人你必须明白一件事,在你没有能力独立之前,最好学会顺从,你没有资格耍脾气,仅此一次,我希望你记住,你姓韩,是我们收养的孩子。”

    今天起,我成为了韩逐光,记住了这个冷漠的男人,韩谨年,杜娟,我的“养父养母”,我不顾那个女人的请求,坚决地选择了寄宿式学校,学校每个月开放一次,可以回家见父母,可我想,我是用不到这个福利的。比起回家面对他们,我更愿意住校。

    “外婆,从今天起,我会好好吃饭,努力学习,快快长大。”我在心里默念着,陈奶奶帮我收拾好行李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头,“孩子。”她叹口气,“不要怨恨,好好吃饭,好好长大。”我拉着陈奶奶的手,重重的点头,坐上车子离开了这个连几间屋子都没搞清楚的“家”。


    同时参加入学考试的有好几个孩子,家长们叽叽喳喳在门外聊着天,看到我过来,齐刷刷扭头看我,其中一个脸胖得像发面团子似的女人看到我满头的乱发,诧异之余不屑地捂嘴笑了。

    我恶狠狠地瞪过去,她移开目光低声嘟囔了一句“小赤佬。”

    我的“养母”紧紧抓着我胳膊,尴尬地笑着说:“孩子不懂事,见谅!”

    语数英三门考试,数学、语文都难不住我,我五岁起外婆就求了村里的一个老学究教我,据说他祖上是出过举人的,写的一手好字,几年下来,老师说我的字已算得初窥门径了,以后只需勤加练习,自能形成自己的风格。数学我也十分喜欢,恨不能每节课老师再多讲一些才行。至于英语,自然是一窍不通,阅卷后老师经过考虑认为我能跟上四年级的课程,那门糟糕的英语学校会为我单独安排老师补课。

    我的插班生活从英语考零分,“一考成名”正式开始了。

    这是一所私立学校,在读的小孩非富即贵,听陈奶奶说一年的学费就好几万,这个才刚刚开始全国人民奔小康的时代,这个学费无疑是昂贵的。

    我不知是否该感谢我的“养父养母”,但外婆说过不管对方是谁,给予你的善意是实实在在的,你都需感恩。能在这么好的学校读书,我是应该感恩的……

    韩谨年回到家扯松领结,趿拉着拖鞋把自己扔到沙发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谨年,是你吗?今天回来这么早。”听到声音的杜鹃从楼上走下来。

    “恩,开完年中股东会,我就直接回来了。”

    “是公司出了什么问题吗?”看着韩谨年疲惫的神色,杜鹃忍不住担心地问着。

    “没事,你不用担心。对了,那小子在学校怎么样?”

    “逐光很好,老师说他学习很努力,就是不太合群。”杜鹃回味着老师电话里赞赏的语气,脸上不由地挂满了笑容。

    “谨年,你说,难道我们就再也没机会给逐光正名吗?”杜鹃咬着唇艰难地说完这段话,立刻觉得不妥,可怜兮兮地看着韩谨年,眼睛里瞬时充满了泪水。

    韩谨年站起身来:“这个话不要再说第二遍,二房三房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稍顷,又温声说道:“我要洗澡,去放水吧。”

    杜鹃看着韩谨年上楼的背影,痛苦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韩逐光,你站住!”绿荫场逆光奔跑过来一个帅气的男孩,汗水顺着鬓角两边流出两行小水槽,他捞起球衣前襟胡乱地一抹拦住我的去路。

    我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阳光、明朗又帅气的男孩子此刻正满脸不爽地盯着我,“我说,韩逐光,你有什么可傲气的,哥们跆拳道社还容不下你了是吧?”

    “我记得告诉过你原因,高朗。”

    “没时间!你这原因像话吗?你就一小学生,没时间!你是总统吗?”高朗气哼哼地。

    看着他较真又怀疑的小表情,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充满了阳光的味道,我颓丧地垂下头,整个人又一次被自厌的情绪包裹,他的明媚刺得我的心生疼生疼的,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胃也开始抽搐地疼,我摁着胃缓缓蹲下身子。

    “逐光,韩逐光,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快,我扶你去医务室。”

    眼前模模糊糊得对不了焦,但我听得见高朗焦急的声音,“没事,老毛病了,你扶我到那棵树下靠一会儿就行。”

    重影中高朗过来扶起我跌跌撞撞地走到树下,我靠着大树粗壮的躯干,闭上眼睛常舒一口气。感觉心又开始规律地跳动,我知道那个劲过去了……

    经此一事,我与高朗之间拥有了共同的小秘密,他强势地介入我的生活,我从开始的排斥到接受没挣扎多长时间,他就像一轮太阳,我贪恋这份暖。

    因了高朗,我加入跆拳道社并爱上了这项运动,在腾转跳跃中享受着运动的快乐也收获了更多的自信。而作为回报,高朗对我进行英语辅导,他的英文极好,他说得益于父母每周与他纯英文的视频聊天,我诧异地看着他不语。“我是留守儿童。看不出来吧,我的父母都是医生,在我小时候双双出国读博,我是爷爷陪着长大的。”高朗低头笑笑。

    “我是外婆带大的,她是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人,现在已经没人疼我了,你还有父母,真羡慕你。”我落寞地说着。

    “逐光,我们会长大的,以后我陪你。“高朗重重的拍我肩膀,拉起我来对着屁股踹了一脚,“别娘娘腔,走了,踢球去了。”我跳起身追着已经大笑跑远的高朗,风很轻柔,阳光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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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驹过隙。

    16岁的少年走在启星高中的林荫道上,简单的白衬衫运动长裤衬得他身材越发修长,怀里抱着一沓书,不知想到什么,疏离冷俊的眉眼忽然绽出一抹笑意,如春花乍开刹那间让整个林荫道都铺上了一层暖暖的光。

    “逐光,又一个人偷偷笑什么呢,这么开心。”一只手臂从旁边一把搂过他摇晃着。

    逐光无奈地侧头,把手臂从肩上扒拉下去,未几,又被重新搂了回去。

    “高朗,你能不能把你蹄子拿开,一身的臭汗味,熏死人了。”

    旁边的少年发出愉悦的笑声,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有一种粗砾的暗哑,却不难听。

    两个少年,一个阳光俊朗,一个清隽优雅,走在林荫道上就是一道最亮丽的风景,引得周围经过的同学频频侧目。

    “逐光,周末准备做什么,我们一起去骑车吧。”高朗兴致勃勃地说着。

    “不去,妹妹说想我了,我要回去陪她。”逐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哇,是小月亮吗?我也很久没见她了,不然咱们一起陪妹妹玩。”高朗满眼小星星地望着逐光。

    “少臭美,那是我妹妹,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离她远点。”逐光说着挥手跑远了。

    “韩逐光,你这个重色轻友,不对,重妹亲友的家伙,有妹妹了不起啊。”

    身后高朗的声音扩音筒般传过来,逐光摇摇头笑了。没错,逐光这几年最大的变化是有了一个妹妹,玉雪可爱,超粘逐光,超爱逐光,软软糯糯的妹妹,吃饭也要逐光喂才最乖的小天使。

    妹妹叫逐月,逐光喜欢这个名字,这个世上只有这一个脂粉团子是完全属于逐光的,与他血脉相连。

    逐光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回家抱起妹妹的情景,小小软软的一个粉团子,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攸地绽放一个无齿的笑容,伸出肉肉的小手抓着逐光头发的那一刻,逐光心里的紧张和屏障仿佛被光划开一个缺口,五彩的光照进来,四肢百骸都是暖的。

    逐月会笑了,逐月会坐了,逐月会爬了,逐月会叫哥哥了……随着逐月的长大,逐光回家越来越勤,妹妹无条件的信任和爱治愈了逐光的自厌症,也缓和了他与这个家庭的关系。

    晴朗无风的日子里,逐光带着逐月在花园玩耍的时候,他的“养母”微笑着坐在遮阳伞下笑看着他们,一边叫着:“逐光,抱着妹妹进来了,陈奶奶饭都做好了。“一边走过来接着逐月,三个人说笑着走回房间,这样温馨有爱的相处时光经常让逐光产生错觉,仿佛他们一直在一起,未曾分离,仿佛那些伤痛都从未存在过,又或者只是逐光一个人的梦而已。

    除了韩谨年,他的存在永远能很快地敲碎逐光一厢情愿的美梦,有时候逐光都诧异莫不是这个男人学过川剧的变脸不成,要不怎么会在面对妹妹、高朗和他时那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换,温暖与冷漠无缝衔接。

    在这细碎又温暖的日子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仿佛一眨眼之间,逐月上了托幼班,逐光与高朗也即将面临高考,但无论再忙,周末的时间都会被逐光空出来,这是独属于他和逐月的,高朗说他重妹轻友,没错,他甘之若饴。

    回到家时,逐月已经午睡了,逐光踮起脚尖轻轻地走到妹妹床边,粉色的床幔里,妹妹睡得四仰八叉,小脸粉扑扑地歪在枕头一侧,手脚全摊在被子外面,逐光宠溺地笑笑,轻轻将妹妹的手脚归拢进被子,给她盖好,静静地看了一会,轻悄悄走出门去。

    “谨年,你说得是真的?二弟和三弟一家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年你替他们收拾残局还不够多吗?竟然想联合外人控股公司!”养母的声音从楼下卧室传来,时高时低,中间还夹杂着委屈的抱怨。

    逐光顿住脚步,这是个家族企业,他名义上的父亲现在是掌舵人、最大的股东,他的养母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抱怨他名义上的两个叔叔狼子野心。想到每次过年例行公事般的家族聚餐,那两个叔叔西装革履下伪善的笑脸,他就一阵恶寒,“切!”,这是已经等不及露出狼的爪子了吗?逐光竟有些诡异地畅快。

    “还没有那么糟糕,这不是老楚已经给我通风报信了吗?这说明他们的联合没有成功。”韩谨年低沉又疲惫的声音响起,逐光有一瞬间的怔忡,原来这个男人也老了吗?逐光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软弱无力的一面,他在逐光眼里永远是冷肃又有力的,逐光忽然为自己刚才瞬间的幸灾乐祸感到无措,这个男人为了这个家,应该也很辛苦吧。

    “哥哥!”逐光猛地回过神来,扭头看去,妹妹逐月正光着脚丫子站在地上揉着眼睛看他,与此同时楼下的声音也像被突然按了暂停键般,戛然而止。“逐光,你回来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养母的声音从楼下传了过来,逐光走过去抱起逐月一边慢慢向楼下走去,一边淡声答着:“刚到。”逐月在他怀里“咯咯”地笑着,搂着他的脖子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韩谨年站在卧室门口看着,脸上的表情温暖又柔和,只是逐光没有看到。


    四月一过,逐光彻底没了时间,高考倒计时的标语贴得满校园都是,“不是你比别人差,只是付出不够多。你可以迷茫,但请不要虚度。紧张而有序,效率是关键……”

    在这所重点高中里,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高朗黑着眼圈从题海中抬起头来时,逐光还在刷题,“我说逐光,你还让不让人活啦,你成绩那么好,燕大,清大还不任你选,你这么拼,我们还怎么活。”高朗摆烂地摊着长腿,拿起书本盖住逐光的笔。

    “别闹,就剩一点了。”逐光无奈地看着高朗。

    “就是啊,逐光,你这也太拼了,完全不给我们活路啊!”周围的同学仿佛被集体叫醒般,七嘴八舌地说着。

    逐光垂下眼帘,往凳子上靠去。“好!听你们的,不学了,走,打球去!”

    “好!打球去。”高朗挺腰推开桌子跳了起来,“都生锈了,走了,上点油去。”

    “走,打球去。”更多的人站了起来,一群少年嘻嘻哈哈向门外走去。

    傍晚的残阳擦着地平线照着少年们在球场来回奔跑的影子,清亮的叫喊声夹着女孩子们不断地叫好声让整个操场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这种纯粹又肆意的快乐印在韩逐光的记忆里,也印在每一个少年心里,成为他们共同的美好回忆。

    六月飞火的季节里,他们终于迎来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战役,临考前的这一天连时间都好似变得分外漫长。闹铃响起前,逐光早已醒来,他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双眼望着天花板再无睡意,那些过往的日子变成一帧帧光影的胶片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回放,关于外婆的记忆越来越远,埋藏进脑海的深处,甚至连外婆的模样都变得模糊起来。而他与这个家相处的点点滴滴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不是感觉不到’养母’对他的关注,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至于那个’养父’,他对他的感觉很复杂,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曾经对他的恨也如同那个男人对他一般逐渐变成了冷漠,他不想费力气恨他了,因为他们给了他逐月,他血脉相连的妹妹,她是他的救赎,他会用他的一生来保护她。

    逐光握紧拳头,那个男人有一句话没错:“当你没有能力的时候,你没有选择的权利。”他会努力,终将有一天,他会让他知道,他已经拥有了选择的权利,他会用自己的力量昂首挺胸地走出这个家。

    睡不着,逐光索性不睡了,他起身把带入考场的文具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翻开日记本他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新的征程从今天开始。

    逐光背起书包,拿上考试专用的文具袋子轻轻地向楼下走去。

    “谨年,我好紧张,你说逐光能考上燕大吗?”杜鹃在床上摊煎饼一般翻来覆去,“这小子肯定行的,做事有韧性又有章程,你就别瞎担心了,再睡会吧,等会咱们一起送他去考场。”韩谨年翻个身子,闭着眼睛。杜鹃腾地一下坐起身来,“你也送他,你说真的!哼,天天跨个脸,既然担心他,平常就不知道给个好脸色。”

    “哼!他是我儿子。还没听说过老子要给儿子好脸色的。”韩谨年咕哝着。“他那性子,在乡下野成那样,哪次去没见着他打架,给好脸色,让他上房揭瓦吗?”

    “谨年!”杜鹃僵直地坐着,眼泪疯狂地涌出眼眶。“你!”杜鹃又哭又笑:“真是父子一个德性,还是我的逐月好。”杜鹃说着起身下床,嘴角却控制不住地飞起。

    “啪!”杜鹃打开床灯,“我旗袍呢,我得挑一件。”杜鹃从衣柜里拽出好几件旗袍,“哎,谨年,你说我穿哪件好,这件太红了,这件又太素了,这件紫色的怎么样?”说着用脚蹬着床垫,“谨年,你看看,帮我选一件。”韩谨年无奈地起身,“好好的,怎么想起穿旗袍?”

    “这叫旗开得胜,懂不懂?”杜鹃得意地斜睨着韩谨年。

    “好好!旗开得胜。”韩谨年索性也起身下床,夫妻两个收拾停当,走出门去。

    逐光走到楼梯中间,轻咳一声,声控灯应声而亮,楼下的情景让逐光整个人被钉住了一般,餐桌上除了各色各样的早餐,还有一个小小的蛋糕,中间插着一个小小的红旗,蛋糕上歪七扭八地两个字“加油”,旁边还画了个胖胖的拳头,一看就是逐月的手笔。

    逐光的眼睛雾蒙蒙的,他用手轻轻地掐了下大腿,“嘶!疼。”

    “逐光,起来了,昨天睡得好吗?”杜鹃抻抻身上的旗袍,向逐光走去。逐光眨一下眼睛,慢慢地聚焦,他看着’养母’身上的旗袍,神思飘回了校园,“灵儿,高考那天,你妈妈会穿旗袍吗?”“当然啦,妈妈早早就订做了,说什么旗开得胜,真是服了。”叫灵儿的女生无奈地笑着,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妈妈也是。哈哈。”两个女孩说笑着远去。

    “旗开得胜吗?”逐光心里塞得满满的,脸上不由得绽出灿烂的笑容,“母亲,你今天真漂亮。”杜鹃呆愣地立住,不可思议地看着逐光的笑脸,她的嘴唇不停抖动着,没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逐光身边,拥抱住他,“谢谢你,逐光。”

    逐光僵硬地立着,女人的胳膊纤细而有力,似乎要将他勒进骨头里。他别扭地动了动,杜鹃放开他,慌乱地叫着,“陈妈,你看看鸡蛋羹好了没?”

    “傻站着干嘛,赶紧吃饭。”韩谨年的声音响起惊醒了逐光,他抬眼望去,男人穿着淡紫色的T恤,米色长裤,很难得一见的休闲,杜鹃见状,走过来站在韩谨年身后,笑着:“这叫紫气东来。”韩谨年板着脸对着逐光:“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是凉快。刚好今天路过十三中那条路,可不是专门送你。”

    逐光低下头快速走到桌前坐下,心里湿漉漉地像下了场雨,滋润了逐光荒芜的心田,在这个火热的夏季催生出硕大的花来。

    高考结束,逐光不负众望地考入了梦想的大学,燕京大学金融专业。而高朗完全不理父母的想法,远离这个城市,考入了魔都外语系,所有的同学都在2004年这个夏季完成了蜕变,奔赴自己的另一段征程。

    迈入大学校门的逐光除了第一笔入学时缴纳的费用,四年大学生活他坚定地拒绝了他的“养父养母”再给予的任何帮助,真正的实现了自立。

    四年的大学生活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不敢有一丝的松懈。他是教授眼中最勤奋的学生,是同学眼中最古怪孤僻的存在,也是最忙的打工人。他没时间谈恋爱也没时间去追逐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专业成绩优秀的他,从大二开始尝试用自己赚到的第一笔钱进行模拟操盘和投资,经历过97年大跌的股市2000年后也逐渐开始休整恢复,他坚定地选择民生和消费类型股票,不断滚动投资下,他在大四的时候终于赚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十万元。

    看着储蓄卡中这一长串的数字逐光喜极而泣。他终于也可以拥有说“不”的权利。逐光用这笔钱给妹妹,给他的养父养母包括陈奶奶都买了礼物。无论怎样,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给予过他善意、帮助和温暖的人。

    在妹妹崇拜的目光中,逐光在大四下学期开立了期货帐号,主要投资方向依然是粮食作物和民生材料。他不喜欢那些虚拟的看不到的媒介,每一个假期他都没有虚度,围绕着小麦、玉米、大豆、棉花这些农作物产地,他几乎跑遍了全国的农作物集散市场。第一手的市场行情、产量数据再结合他所学的专业知识,慢慢地,他的帐号成了期货市场的一匹黑马,神秘无人识,没人知道他只是一个在校的大学生。

    逐光坐在电脑前安静地望着窗外。他想,他终于拥有了走出那个家门的资本,他在电脑上勾画着自己未来的蓝图。

    正在逐光沉思的时候。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了眼屏幕,“我的天使”,是妹妹。逐光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月儿,这么晚了还没有睡觉,又在调皮吗?”

    “哥哥。“逐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慌乱无措中夹杂着哭泣,逐光心下一沉,“怎么了?月儿,你不慌,慢慢告诉哥哥。”逐光拿着电话,抓起外套边跑边问着。

    “哥哥。”逐月在那头哭得直打嗝。“爸爸,爸爸晕倒了,你快回来吧。”

    逐光问完陈奶奶赶到医院去的时候,急救室空旷的长廊上只有母亲和妹妹孤单地坐在椅子上互相拥抱着哭泣。逐光急跑几步,逐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挣出母亲的怀抱,向他奔来。

    “哥哥。”他一把捞起妹妹,逐月小声哭泣着,逐光抱着妹妹向杜鹃走去。杜鹃松开捂着脸的双手看着由远及近走来的高大身影,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逐光,你父亲突发脑溢血。正在急救。还不知情况怎样?”

    “你别着急,医生一定会有办法的,说不定情况没有那么糟糕。”逐光抱着逐月坐在杜鹃旁边轻声地安慰着。

    等待结果的时间是那么的漫长,仿佛黑夜永远没有尽头似的。杜鹃慌乱得在长廊来回地走着。

    “母亲。”逐光抱着逐月站了起来,手术室的灯熄灭,韩谨年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医生,医生怎么样?我丈夫他怎么样?”杜鹃惶急地奔了过去,紧紧的抓住医生的手臂。“情况不太乐观,病人颅内的淤血已经清理干净了,但是病人出血的部位正好涉及了支配肢体运动的功能区,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病人有可能会一侧下肢偏瘫。”

    “偏瘫!”杜鹃松开医生的手臂,崩溃的重复着。“怎么会?怎么会变偏瘫?”她晃晃悠悠地倒退着,逐光连忙过去扶住她。

    “母亲,你先别慌,医生只是说有可能,咱们自己不能乱了阵脚。”逐月看到母亲惊慌的样子害怕得哭起来,逐光轻声地哄着,看着母亲和怀中的逐月,心疼极了。头一次,他觉得他们离得这么近,休戚与共。

    上苍终究没有听到他们的祈求,醒后的韩谨年发现自己半边脸没有知觉,同侧的腿也失去了知觉。他崩溃地不断敲打着,情绪激动极了。在医生打了镇定后,他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生机,眼神空洞地,绝望地躺在床上,望着哭作一团的母亲和妹妹,逐光第一次认识到,这个男人对他们是如此地重要。

    墙倒众人推,他的亲兄弟们可没有那个时间来怜悯他。他们集体出动,站在他的床前,却不是为了安慰和鼓励,与他们同行的还有知名的律师。

    “公司不能一日无主,韩家的产业再怎样也不能交给一个外人,逐月一个丫头片子,还是个孩子,想要继承韩家的产业,这怎么可能呢?”韩谨年的大弟滔滔不绝地说着。

    “大哥,看在一家亲人的份上,我们决定以原始股1.1倍的价格收购你手中的股票,至于逐光,一个收养的孩子罢了,你已经养大他,也算仁至义尽了。”韩谨年的二弟“真诚地”补充着。

    看着虎视眈眈的亲人们和幼小的逐月,韩谨年悲不可抑,这么多年倾心相待的家人,却是伤他最深。兄弟们留下法律文书,乌泱泱的来,又乌泱泱地走了。

    “父亲,母亲,什么叫收养的孩子?哥哥怎么可能是收养的孩子?即便眼瞎,也能看出我跟哥哥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的,怎么会是收养的孩子?”逐月愤怒地叫着。

    “月儿,对不起。是妈妈和爸爸对不起你们,逐光当然是你的亲哥哥。只是父母年轻时候犯了错误,没办法认回他,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兄妹。”杜鹃哭着伸出双手去拉逐月,却被女儿一把甩开。

    还么多年韩谨年和杜鹃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于没有给予逐光名正言顺的身份,后悔于自己没有担当成了懦夫,伤害了孩子。

    “哥哥好可怜。”逐月不敢相信地后退着,看着站在阴影中的哥哥心痛得无法言语。她奔过去用短短的手臂努力地抱住哥哥,她无法想象,那么小的哥哥是怎么在别人怜悯又嘲讽的目光中成长得如此优秀的。逐月把头埋在哥哥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哥哥,月儿疼你,以后月儿会一辈子陪着你。”

    杜鹃和韩谨年望着紧紧拥抱的兄妹俩相顾无言,苦涩地笑着,心里默契的下定了决心。

    次日,杜鹃给韩谨年的两个弟弟打了电话,并通知了记者。

    韩谨年的两个弟弟放下电话如释重负地笑了,从见到逐光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知道,这是他们的亲外甥,如假包换。可那又怎样?他们笃定韩谨年不可能,也不敢公开逐光的身份,那孩子注定只能一辈子活在见不了光的阴影下。他们的好大哥怎么可能承受公司股票大跌的风险和声望的坠落,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人的思想是会变的,当有一天你离死亡很近很近的时候,身份、金钱、名誉,这所有的外物比起难以割舍的亲情,又算什么呢?

    当逐光牵着逐月的手,杜鹃推着韩谨年一家人缓慢步入会场的时候,原本嘈杂的会场瞬间寂静无声。家族所有的亲人包括邀请来的记者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韩谨年签署文件完成交接,等待着韩氏企业正式易主。

    杜鹃紧紧地抓着韩谨年的手点点头,示意律师开始。

    直到走出会场,韩谨年的两个弟弟都难以置信,今天的这个发布会对于韩家两个兄弟来说简直是噩梦般的存在。从看到律师拿出那份DNA亲子鉴定书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知道,他们的打算终将要落空了。他们无法相信韩谨年夫妇竟然会在媒体面前坦诚自己年轻时的错误,哪怕承担股票大跌,公司业绩下滑,甚至严重的话资产会严重缩水濒临破产,哪怕玉石俱焚他们也要认回逐光的身份。

    这在他们看来就是飞蛾扑火,最愚蠢的行为。

    利益当头各自飞,看着发布会后占据各路媒体头条的新闻“重磅新闻,韩家私生子,原是亲生子;金童玉女多年欺骗为哪般?人格丧失的企业还值得相信吗?……”

    兄弟两人仰躺在沙发上,烦躁地扯着领带,哥哥既然要作死由得他去,他们可不为他陪葬。发布会后,兄弟两个接受了韩谨年公司拆分的建议以及20%股份的让渡,及时抽身。

    客厅里韩谨年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杜鹃轻轻的为他按摩着失去知觉的右腿。外面波涛汹涌,大浪滔天。这一隅却是安静的,这么多年韩谨年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心中的那个脓包被自己亲手割开的那一瞬间痛彻心扉,虽有遗憾却也无比轻松。他已经错了太多,只能用余生去偿还。他伸出双手轻轻的摩挲着杜鹃的头发。

    逐光和逐月相偎着坐在沙发的一角。这几天的动荡颠覆了逐月这八年多的所有认知,她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只有粘着逐光才能得到一丝丝的安全,就连睡觉都不敢关灯,要逐光陪着才能安睡。

    “逐光,对不起。还有,谢谢你成长得这么好。我和你的父亲没脸祈求你的原谅,但是,我们真的以你为傲。”母亲的声音像隔着一层窗纱,闷闷的。

    逐光轻轻地抱起熟睡的妹妹向楼上走去。

    “抱歉我无法做到原谅,但我不恨你们了,为了妹妹,我会守护好这个家。”站在屋子中央的逐光说完这番话转身走出门去,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直到淹没了杜鹃站立的身影。

    “逐光啊,你看,你点亮了自己心中的灯塔呢,那个灯花爆得可美可美了,外婆真是骄傲。”逐光伸手抹去满脸的泪,点点头,今天起,他有了要守护的人,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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