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突然而起的沙尘暴遮住了白色的阳光,灰色的沙漠变得更加阴沉。
阿来拖着疲惫的双腿,不住地向前。他双手下意识地挥着长刀,把冒出来的敌人一个个砍翻在地。
终于,风沙停了,敌人不见了,黑色的血液在浮沙上凝结。阿来以刀拄地,靠在沙丘上。他想抬起手臂,好让伤口的血能流入口中,滋润一下干得冒烟儿的喉咙。
这时,沙漠中好像下起了雨,有几滴正好落进他的嘴里。他舒服得闭上了眼,好想睡一会儿。
“不行!我不能睡!”阿来强撑着睁开了眼。
“阿来哥,你总算醒了。”
是花衣的声音,原来自己又做梦了。从母亲在沙盗的骆驼上死去那一刻开始,十几年了,阿来常常做同样的梦。
“花衣,我怎么躺在这里?沙盗呢?”阿来忽然想起,自己应该在和沙盗战斗才对。
花衣有些尴尬地说道:“阿来哥,你晕倒了,阿成把你送回来的。你都昏睡大半天了,沙盗早就被赶走了。”她摸了摸阿来的头,不解地说,“也没见你哪里有伤啊,怎么就晕倒了呢?”
今天是阿来成年后第一次跟沙盗交手的日子。同样刚成年的,还有送他回来的阿成。
“我怎么会晕倒呢?一定是被谁打了闷棍。”阿来有些不解地摸了摸头,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搜索着晕倒前的细节。他记得自己的刀好像砍到了那个沙盗,紧接着就双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花衣,阿来没事吧?”村长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村长叔叔,阿来哥应该没事的。”花衣从床头站了起来,对走进来的村长说道。
“阿来,那你自己先休息。我要带花衣去看看阿成,他受伤了。”村长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儿子,一丝失望被他隐藏得很好。
花衣是孤儿,也是上一代巫医的弟子,老巫医已经很久没露面了。这几年,村子里的伤病都是花衣在负责处理。
“阿成受伤了!那你们快去吧。”阿来还在回忆父亲刚才的眼神,有些慌张地说道。
村长和花衣穿过一片胡杨林,来到了阿成家里。阿成伤在左臂,他自己已经简单处理过了。最近一百年,村子经常被沙盗光顾,成年男人总要战斗,受伤是在所难免的,大家多少都掌握了一点儿处理伤口的技能。
花衣打开包扎好的麻布,用水认真清洗着阿成的伤口。阿成个子高大,花衣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到他的肩膀。他忍着疼痛低头说道:“谢谢你,花衣”。花衣没有抬头,看不到阿成眼里闪过的火花。
傍晚,恢复过来的阿来一个人来到了村后的沙山上。火红的夕阳下,他望着金黄的沙漠发呆。
“阿来哥,沙漠真的走不出去吗?其它地方又没有水和胡杨,沙盗是怎么生活的呢?”花衣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了上来,坐到了阿来旁边。阿来没有动,他已经习惯了花衣不声不响地出现。
“听父亲说,一百年以前,根本就没有沙盗,他们或许是外来人。总有一天,我要走出去,找到他们的老巢,替我娘报仇。”阿来用力地踢着脚下的沙子,夕阳在他眼里变成了火,他感到一阵眩晕。
“阿来哥,人不是不可以杀生的吗?沙盗到底是不是人呢?”这个问题困扰了花衣好久。
“村子里的人不杀生,外面的人可不一定。下次沙盗再来,你一定要藏好,不要着急出来救人,沙盗最喜欢抓年轻女人。”阿来又想到了当年被抓住的母亲。
太阳藏进了远处连续起伏的沙丘,天开始暗了下来。沙山下,女人们开始把胡杨林旁的骆驼赶回围栏。
“阿来哥,如果有一天你走出了沙漠,我怎么办呢?”花衣从小就喜欢阿来,这在村里不是什么秘密。
“我牵着骆驼,骆驼驮着你。”阿来站起身,拉起花衣,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平静地说。
“阿来哥,那我们往西边走好不好?我喜欢落日。”
“到时候没了沙盗,村子也就不用人保护了,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02
沙漠几乎每晚都会有沙暴,沙盗从来都是在白天出现。每天傍晚之前,村里都会有人在后面的沙山上放哨。平静了六七天后,沙盗又来了。接到信号后,村里人的女人们把骆驼赶进胡杨林,提着挤好的骆驼奶和收拾干净的大芸,带着孩子躲了起来。
村长招呼男人们拿起武器,分成几队,有徒步的,有骑骆驼的,在村口横起的栅栏后严阵以待。阿来和阿成骑着骆驼,手持长刀跟在村长身后。沙盗呼喊着冲了过来,阿来安抚着身下有些焦虑的骆驼,用力握了握手里的长刀,和父亲一样,向冲过来的沙盗迎了上去。
沙盗举起刀抡了过来,阿来看清了他的动作,低头避过来刀,顺势砍向他的手臂。阿来体会到了刀锋入肉的快感,刀砍到骨头时,明显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继续发力,阿来双眼一黑,摔下了骆驼。
旁边的阿成拼命地挥刀,把接近阿来的沙盗挡在了身前。后面冲出两个徒步村民,把阿来抬了回去。最终,沙盗还是突破了防线,在村子里劫掠一圈儿后离开了。
沙盗刚一离开,花衣就赶紧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她迫不及待地检查了一下阿来,和上次一样,没什么明显症状,这才安心去察看别人的伤势。旁边的阿成,忽然有些羡慕躺在那里的阿来。
村边的胡杨林再次把火红的夕阳挡在了后面。阿来和父亲坐在院子里,就着新鲜的大芸吃着灶坑里刚烤出来的饼。父亲连续喝了几口村里自酿的奶酒,阿来看得出他几次欲言又止。
“阿来,爹知道这么多年了,你娘的事你一直都在怪我。本想等你成年后,村长的位置交给你,我就可以放心去给你娘报仇了。”父亲揉了揉眼睛,继续说,“下午你昏迷的时候,爹去找了巫医,不是花衣,是她师傅。你晕倒两回了,大家都很担心,老巫医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阿来也有点儿尴尬。村里平时的比斗,就连阿成都不是他的对手。结果,和沙盗真刀真枪地一比划,两次都是自己先倒了,还都是阿成救回了他。如果只有一次,还可以说是意外,可连续两次,任谁也有点儿想不通。平时那么优秀的儿子,在敌人面前却变得不堪一击。阿来能体会父亲的心情。
父亲看到了阿来的沮丧,想想他的母亲,又是一阵心疼。他把手中的酒递给阿来,“喝一口吧,儿子。爹相信你会好起来的,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好儿子。”
饭后,阿来又爬到了沙山上。今天的夕阳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红艳,刺眼的光让他有些眩晕。他连忙坐在山顶,闭上了眼。
“阿来哥,我师傅今天见了村长叔叔和几个老爷爷。”花衣爬到山顶,在阿来身边坐下,试探着说道。
“爹告诉我了,你师傅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晕倒。不能战斗,在村子里我就成了废人,难道要我和女人一起去放骆驼吗?”说着说着,阿来开始有些激动了。
“阿来哥,你会好的。你不要忘了,我也是巫医,我一定能找到治好你的办法。”说话时,花衣的双眼已经湿了。她喜欢阿来,如果不是阿来的怪病,一切都会很美好。哪怕是时常要担心沙盗,想想都是开心的日子。可是,如果自己治不好阿来,这一切可能都会改变。花衣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阿来,她不想在这种时候再打击他。
风又开始吹了,细沙慢慢飞舞。两个下山的背影,在山脚的胡杨林边分开,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03
当天晚上,村里祠堂的灯亮到好晚。先是村长和几个长辈走了进去,后来阿成也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
村长回到家时,阿来已经睡着了。借着昏黄的灯光,他仿佛在阿来脸上看到了妻子的影子。晚上,他去祠堂时,刚好看到阿来和花衣一起下山。作为一个男人,如果击败不了敌人,就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心疼地看了阿来好久。
早晨,阿来从梦中艰难地醒来。他又做了同样的梦,白得刺眼的阳光,天空和沙丘都是灰色的。在梦里,他击倒了所有沙盗,黑色的血液,在他手上结了痂。
起床后,父亲用大芸煮了汤,端了一碗给阿来,两人坐在院子里随便地吃着。
“阿来,你感觉阿成怎么样?”父亲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阿成很好啊,为什么这样问呢?”阿来没抬头,反问了一句。
“你们会因为一件事反目成仇吗?”父亲又问了一句。
“爹,你今天怎么了?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我两次晕倒,都是阿成救的我,我们是兄弟,怎么可能出这种事呢?”阿来不以为然地说道。
“没什么,你能这样想就好。晕倒的事别太在意,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活着,就一切都没有结束。”父亲拍了拍阿来的肩膀,说道。
吃过早饭后,村里的男人们加固了昨天被沙盗冲击过的栅栏,开始重新排练迎击沙盗的阵型。村长有事提前离开了,指定阿成负责。大家刚刚按照原来的阵型列好队,有人在队伍里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
“阿来,陪女人挤骆驼奶去吧,要不然下次一听说有沙盗,就赶紧先晕吧,省得大家还得费力气救你。”说话的叫阿虎,比阿来年纪大一些,两年前就成年了。阿虎的话引来一阵哄笑。
阿来没有办法辩驳,他只想找个沙缝钻进去。
“阿虎,你说什么?”阿成吼道,他上前抓住阿虎的衣领,把他拉出了队伍。
“阿成,别以为村长让你管事,你就跟阿来穿一条裤子。谁不知道你喜欢阿来的女人......”阿虎还在口无遮拦地说着,突然一个拳头出现在他眼前。阿成一拳就把阿虎打翻在地。
阿虎爬了起来,用手擦了擦嘴角的渗出的血,刚要还手,阿来站了出来,挡在了阿成前面。阿虎还想说什么,却被阿来平静的眼神震慑住了。他想起来了,阿来虽然在沙盗面前会晕倒,可却从来没有输给过他。阿虎嘴角的血让他看起来略显狰狞,阿来感到阵阵恶心和无力。说不清是对阿虎,还是对自己。
阿成第一次组织训练,就在这种异样的气氛中结束了。傍晚,阿来准时来到了沙山上。火红的夕阳总是让他不舒服,他看着沙山后阴影里的胡扬林,看着胡杨林后的村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日子。阿虎的话虽然难听,但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下一次沙盗再来,自己该怎么选择。阿来在纠结着。
“阿来,谢谢你今天挡在我前面。”
阿来一愣,不是花衣的声音,而是阿成。他转身看着阿成,又向山下望了望,说道:“你是怪我没感谢你两次的救命之恩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用往山下看了,花衣今天不来了。”阿成不想绕弯子,直接地说道。
阿来没想到阿成会提到花衣,花衣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吗?他看了看阿成的眼睛,阿成的目光有些闪躲。
“你遇到花衣了?”阿来问道。
阿成没有正面回答,“阿来,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今天阿虎的话的确不好听,但理还是占了一点的。”
“我也没想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情况,就算我愿意拿命去试,可也不想再连累你们了。”阿来说出了自己的纠结。
“阿来,我喜欢花衣”,阿成看了一眼惊讶的阿来,继续说,“如果你好好的,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说出这句话。”
“花衣喜欢的是我!你怎么能这样?”阿来说不清是愤怒还是什么。
“我知道花衣喜欢的是你,她也会慢慢喜欢我的。我爱他,我不能让她跟着你,因为你保护不了她,你不想她像你娘一样吧!”说完最后一句,阿成后悔了。他打了自己一巴掌,“阿来,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无力地解释着。
“你保护不了她,你不想她像你娘一样吧!”这句话像是冰冷的刀子,反复地戳在阿来的心窝上。他蹲在沙地里,双手抱着头,心如刀绞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花衣愿意吗?”问完这一句,他就觉得多余。不管花衣愿不愿意,自己保护不了她总是事实。
“她不愿意。但这是她师傅和长辈们共同决定的事,她是村里的巫医,不容有失。老巫医已经不让她来见你了。”阿成没有隐瞒阿来,他想像男人一样把事情摆在明面上。
“对她好一点,否则我饶不了你!你不是我对手,你知道的。”说完,阿来也不等他回答,直接奔下了沙山。
04
村长知道今晚上山的不是花衣,花衣被老巫医禁足了。看到阿来平静地走回院子,村长的心里反而没了底。他想去安慰儿子,想想还是放弃了。一个男人不能战斗,又失去了心爱的女人,这样双重的打击,就算是他也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能不能抗得过去,还要靠阿来自己。
第二天,男人演练的阵型里,已经没有了阿来的位置,村里传出了花衣和阿成准备订婚的消息。阿来找到巫医家里,他没见到花衣,见到的是她师傅。
“阿来,我知道你会来。花衣现在情绪刚稳定,你还是不要见她了。原谅我没有亲自检查你的身体,因为花衣的医术早就超过了我。你的情况,她治不好,我就治不好。或许只有你自己才能治好自己。”
“巫医,我知道长辈们的决定是正确的,花衣需要有人保护。能给我一些时间吗?”阿来还是没死心,问道。
“有些事估计你父亲也没告诉你,沙盗越来越不一样了。村里也需要提前布局,阿成要挑更重的担子,而那些原本是你要承担的。”
巫医的话,让阿来又一次感受到了羞愧。他一个人来到了沙山上,天刚过午,山上有人顶着一块布,正在放哨。阿来让他先下山去了,自己钻到布下接替了他的位置。此时的阳光,比傍晚要刺眼得多,远处的黄沙被阳光晒成了银色。
夕阳再次染红沙漠时,阿来已经胡思乱想了一个下午,可他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阿来哥,你要带我出去吗?”花衣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在耳边响起。阿来一转身,空无一人。沙漠的风已经吹了起来,天渐渐暗了。阿来走下沙山,竟然感到一阵轻松。
走进院子时,父亲还在等他吃饭。阿来今天的胃口特别好,他喝了好大一碗大芸汤。见他这么快就走出了悲伤,父亲突然感到有些心酸。
“爹,从明天开始,我放哨。”阿来开口说道。
“你一个人?每天都去?”父亲有些不解。
“是的,我暂时不能战斗,但放哨还是可以的,总要出一点力吧,我不想去放骆驼。”阿来说出了早就想好的理由。
父亲想了想,觉得也不是坏事,“那行,你带上水和干粮。如果哪天累了,我再找人换你。”
阿来成了沙山的主人。放哨用的沙坑比原来大了一倍,有一半是留给花衣的。山下的花衣是阿成的,但山上的花衣没人能抢走。沙盗一般都在中午左右出现,放哨本不需要坚持到傍晚。但阿来从不早走,他每天都坚持到起风的时候。“阿来哥,起风了,我们走吧。”风起的时候,他好像总能听到花衣的声音,转身看看,再一个人下山。
这一天,是阿成和花衣订婚的日子。阿来坐在山顶,在走向祠堂的人群中看到了花衣的身影。他回头对着身边的空气说道:“花衣,你今天订婚了,不要哭丧着脸,一定要开心啊。”
祠堂的门,仿佛分开了两个世界。在花衣快要到门口的时候,阿来的泪再也止不住了。过了这道门,山下的她就真正是阿成的人了。阿来转过头,不敢再看。
在转头的瞬间,阿来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他再转了一次头,沙盗来了。他连忙拿起身边的号角,吹了起来。山下有些慌乱的人群,很快就分头行动了起来。男人们聚到村口时,沙盗已经开始了冲锋。
这是阿来第一次站在高处看沙盗,他好像是个旁观者。双方接触了,刀光交错。村里的男人明明比沙盗多很多,可是太仁慈了。不杀生的习惯限制了他们,即使面对沙盗,攻击的目标也大多是手和脚。有人受伤了,看不清是哪一方的,只见刀光中有血溅起,阿来感到一阵眩晕。好在最近演练的阵型起了作用,沙盗几番攻击都没占到便宜,有个头领一样的人挥刀发出手势,沙盗准备退了。
在那个人抬头的一瞬,阿来分明看清了他的脸。他不会记错,就是十几年前的那张脸。一股热血直达头顶,阿来提起身边的刀,冲下了沙山。村里人都在善后,没人注意到疯跑的阿来。他跑到村口时,沙盗只剩下了一点模糊的影子。阿来没有多想,追了下去。
阿来的双脚始终跑不过骆驼,沙盗终于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好在还没有起风,驼队凌乱的脚印还没有被风沙抹平。阿来仿佛没有意识一般,循着痕迹一直走。沙漠由银白变成了金黄,又变成了火红。一阵眩晕让阿来清醒了过来。他回头一看,夕阳已经被远处的沙丘隐去了大半。风开始慢慢吹了起来。
阿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跑了一个下午。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山上怎么就看清了那张脸呢?是母亲在天上帮忙吗?他已经很累了,但仍然不想放弃。他摸出身上放哨时带的干粮和水,补充了一点,继续向前。他知道,起风后,沙盗也没办法走远。天黑了,风沙终于盖住了驼队的脚印,阿来没有办法再走了。风沙吹起的时候,很难看清天上的星星,他辨别不了方向。找了个平缓的地方,阿来坐了下来。
05
赶走沙盗后,村里很多人受了伤,阿成和花衣的订婚仪式不得不暂时推迟。晚上,风沙已经很大了,阿来还没有回来。村长一个人摸到了沙山上,空无一人的山顶,只有呼号的风让人睁不开眼。这一晚,村子注定无法平静。
天刚放亮,风已经停了,浮沙抹平了前一天所有的痕迹。从远处看,沙漠里一个不起眼的“沙包”动了。那是阿来站了起来,他抖落身上厚厚的一层沙,看着周围。几乎一整晚,他都在跟自己斗争,现在回村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再追下去很可能迷路。村子里不是没有人出去过,却一个都没回来过。可阿来不想回去,他要继续向前。
趁着早晨凉快,阿来迎着日出,又一次出发了。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太阳照到了头顶,脚下的沙开始发烫。除了汗,阿来的身上已经一滴水都没有了,干粮也早就吃完了。一眼看不到头的沙,白得刺眼。阿来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唇,用刀在一个沙丘边上挖了挖,躲了进去。他知道,这么大的太阳,如果再走,就要脱水了。
下午,太阳转到了西边。阿来背对着阳光,又开始了跋涉。他已经感到头晕了,甚至每走几步就需要用刀拄地休息一下。他想找水,但视线之内除了沙丘就是沙丘,连一棵植物都看不见。翻过一个沙丘后,阿来兴奋了起来。不是看见了水,而是脚下又出现了驼队的足迹。只要方向没有错,沙盗能出去,自己就能出去,阿来想着。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又一个清晨到来时,阿来用了好一会儿,才从厚厚的浮沙中钻了出来。沙漠又一次恢复如初,阿来想,如果体力也能这样就好了。他酝酿了半天,挤出几滴比沙还黄的液体,用自己的水袋接了,倒进嘴里。味道自不用说,阿来终于有了一点力气。
必须走,他告诉自己。如果这个时候停下来,只有死路一条。父亲说过,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接近中午时,阿来准备找一个地势低一点的地方,躲避太阳。观望时,他忽然发现几株被啃得光秃秃的梭梭树。阿来笑了,咧起的嘴角,撕裂了脸上厚厚的灰尘。如果不是缺水,估计他会激动得流泪。用刀小心地清理了梭梭树的根部后,果然让阿来找到了三根壮硕的大芸。
阿来躺在避阳的沙丘下,三分之一根大芸连带汁液,慢慢地进了嘴里。这种村子里最普通的食物,这一刻竟然让他无比地满足。
太阳再次偏西后,恢复了大半体力的阿来,又上路了。一成不变的景色,他懒得多看一眼。沙子被阳光炙烤得仿佛冒着腾腾的热气。
“那是什么?”不经意地一抬头,阿来看到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景象。一个无比庞大的“村子”出现在了远方,高高的房子,好像几层叠在了一起。远远看去,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我走出来了”,这是阿来的第一感觉。他的脚步突然变得轻快,向前方的“大村子”赶去。沙漠里从来都是“望山跑死马”,走了许久,村子还是那么远。阿来不急,他又吃了一点大芸,反正快到了,也不愁吃的。结果,一直走到天黑,不仅没走出沙漠,连村子也看不到了。
起风了,阿来辨不清方向,只好停了下来。他知道,越是紧张的时候,越要稳住自己。这一晚,同样是在风沙下,阿来却睡得踏实极了。
阿来醒时,天已经大亮了。或许休息时间过长了,双腿竟然感到了酸痛。他起身看向东方,什么也没有。他慢悠悠地换了个方向,没有。他连忙观察另外两个方向,还是什么都没有。他的“大村子”消失了!阿来揉了揉眼睛,四周都是黄沙,偶尔看到几棵梭梭树。
“梭梭树!”阿来好像抓住了什么,他很快来到了那几个梭梭树前。沙漠里的梭梭树,就像是沙粒,每一棵都看不出区别。他用刀清理了根部,发现大芸已被取走,全部清理完后,刚好是三根大芸的痕迹。阿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又辨认了一下梭梭树。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他感觉又回到昨天挖到大芸的位置。
他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难道是睡熟时被人搬回来的?阿来摸了摸身上,剩下的两根大芸还在。想不明白的事,阿来从来不会过多纠结。他吃了几口大芸,向东走去。根据前一天下午走的距离,阿来判断,中午应该就能看到那个大村子。
太阳又绕到了头顶,阿来的眼前还是一望无际的黄沙,他只好停下来休息。太阳刚一偏西,他立刻继续前进。前一刻还在叹息,不经意间,那个“大村子”又出现在了眼前。这次,阿来多了个心眼儿,他抬头寻找太阳,好确定这个村子到底在哪个方向。阿来惊住了,满天的光,就是没有太阳。
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思考着。还没想出答案,阿来又发现了新的问题。他闭上眼明明能感觉到阳光,可为什么就看不见太阳呢?“或许是幻觉”,阿来记得花衣说过,她师傅就在村子外遇到过幻象。
阿来睁开了眼,大村子还在眼前,太阳还是看不见。他决定今天慢慢走,看明天会不会又回到原地。天黑前,阿来仍然没有走出去。第二天早晨,阿来果然又回到了梭梭树附近。他确定一定是幻觉,他坐在沙地里想了一个上午,终于有了主意。
下午,阿来继续背对着太阳向东走去。当那个大村子再一次出现时,他连忙闭上了眼,用后背寻找太阳。果然,他调整了一个角度,才感受到后背上的温度。他低下头,睁开眼,只看脚下,一步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太阳落山,他一眼都没去看那个“大村子”。
第二天,阿来一直走到天黑都没有再遇到那几棵梭梭树,也没遇到“大村子”。
06
阿来消失后,村子里的人在附近找了两天,结果一无所获。第三天,村长说服几个长辈,把位置传给阿成,一个人离开了村子。
村子里最伤心的,无疑是花衣。她常常在村后的沙山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每次都要阿成去叫才肯下来。
阿来父子先后离开后,沙盗似乎也消失了,村子里已经连续二十多天没有见到沙盗了,大家的警惕性逐渐放松了下来。这几天,就连放哨的人也不按时派出了。
村后的胡杨林已经变成了金黄的颜色,阿成终于说服了花衣,两人准备补办订婚仪式。
花衣是村里的巫医,她的婚事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有些身份的才进得到祠堂里面,大部分人在门口向里张望着。成了村长的阿成,显得更加成熟,两人站在祠堂里接受着一众先辈的赐福。
“沙盗来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现场马上乱了起来。阿成这才记起,今天竟然没有派出放哨的人。
“大家不要慌,按照从前的安排,女人和孩子先躲起来,时间来不及就不要收拾东西了。男人赶紧随我到村口!”阿成还真有几分村长的样子,镇定地安排着。
人群散开了,阿成拿着刀还没有得及找到自己骆驼,沙盗已经冲进了村子。
“所有男人,向前列队!快!”阿成看了一眼身后惊恐的女人和孩子,第一个冲向了沙盗。花衣在混乱的人群里,招呼着女人和孩子们。
这或许是村子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战斗,沙盗骑着骆驼占据了高度优势,男人们很快落入下风。尽管没有一个人后退,沙盗的骆驼还是越过了人墙,为首的一人一眼看到了人群里最鲜艳的花衣。他指挥手下拦住混乱的人群,自己驱赶着骆驼,扑向花衣。已经倒在地上阿成,不知哪来的力气站了起来,他要保护花衣,他答应过阿来的。一把刀从后面砍中了他,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他的视线模糊了,渐渐失去了知觉......
“不!阿成!”花衣不顾一切地冲向阿成,才跑到一半,就被沙盗一把抄起。抓住花衣的沙盗反手一刀,用刀背砍向她的脖子,花衣软绵绵地倒在了骆驼上。十五年前,他就是一时大意,才给了那个女人自杀的机会。
沙盗退走了,女人们开始救治倒在地上的男人。连久未露面的老巫医也走了出来,她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的场面。她颤巍巍地来到阿成身边,用手一探,已经没了气息。想到被抓走的花衣,她不知道当初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中午时分,大家终于安静了下来。除了阿成,其他人虽然伤得重,但都还不致命。在几个长辈的主持下,阿成被放进了祠堂。
下午,山顶的岗哨忽然发现两个人,他们正骑着矮小的骆驼接近村口。众人接到信号后,以为沙盗又回来了,勉强还能动的几个男人赶紧取了武器聚了过来。
“是村长,村长!”人群中,有眼尖的人看了出来。来人正是消失的阿来和离开的村长。众人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不知是谁哭出了第一声,紧接着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
“爹,看来我们回来晚了。”阿来看着地上杂乱的骆驼脚印,说道。村长的目光扫过众人,问道:“阿成呢?”
“村长,阿成他,他......”答话的人说了一半,怎么也说不下去,又哭了起来。
村长和阿来进了祠堂,目光落在了躺在石台上的阿成身上。
“阿成是为了保护花衣,才又中了几刀。可惜花衣被抓走了,村长,你想想办法吧!”一名长者说道。
听到“花衣被抓走了”,阿来一把抓住躺在那里的阿成,“你不是说要保护花衣吗?你怎么保护的?”可惜,阿成已经听不到了。
众人赶紧上来,拉起阿来。阿来握紧拳头,胸口的憋闷一下子冲了出来。他一张口,一股鲜血喷了出来。阿来看着眼前自己喷出的红色,一阵眩晕,他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母亲的样子。阿来晕倒了。
老巫医检查了阿来,只是气急攻心,没什么事儿。村长这才告诉大家,他去找阿来时,刚走两天就在沙漠里迷了路。来来回回绕了十来天,带的食物七天就吃完了,快要绝望的时候,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阿来。阿来骑着一匹马,还带着一匹。就这样,两人一起回来了。
村长让人给马准备了食物和水,马不像骆驼,不能缺水,阿来的两匹马,有一匹原本就是专门驮水用的。村里人只见过骆驼,还从未见过马。
“这么说,阿来走出了沙漠?”老巫医问道。
村长答道:“是的,他在外面听说沙盗来了,所以急着赶回来,路上没跟我讲太多,可惜我们还是回来晚了。大家今天先休息,等明天阿来醒了,我们听他怎么说。没有阿来,我们根本走不出沙漠。何况,大家现在的伤势,也没有办法再战斗。”
傍晚,阿来醒了。他已经想到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了,他跟父亲打了个招呼,来到后面的沙山上。夕阳依旧血红,阿来看了一眼,果然有些眩晕。这次他没有停留,下山后,直接来到了巫医的住处。
“我好像知道自己的问题了,不知道您能不能帮我?”
“花衣的事,我对不起你。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尽力。”
“我发现自己只要见到过浓的红色,就会发晕,那几次我都是见了沙盗的血才晕倒的。”阿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巫医拿出她的药箱,取出一瓶红色药水验证了一下,果然如阿来所说。她想了好久,对阿来说道:“我们村子见识太少了,你既然能走出沙漠,到外面或许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巫医,我现在就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等。您再想想?”阿来的印象里,巫医虽不能起死回生,但也几乎无所不能。
“我没有能力解决你的心理问题,但我有一种办法能让你不再害怕红色。”巫医故意停了下来,看着阿来。
“我就要这样的效果,您帮帮我吧。”阿来坚定的说道。
“我说的不怕,不是真的不怕,而是你再也见不到它,永远见不到。不管成不成功,你可能除了黑白,永远都看不到其它颜色了。”巫医说出了阿来要付出的代价。
“您认为对我来说,是色彩重要还是花衣重要呢?”阿来反问道。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巫医见阿来决心已定,用一种古老的手段,改变了他的视觉。阿来从巫医家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忽然觉得有些认不清路。
07
这一夜,阿来几乎没有睡。他在等风停。风刚停,天才亮了一线,阿来就悄悄地离开了家。他把提前准备好的超大水袋和食物放在了马背上,一人两马,离开了村子。走之前,阿来特意看了一眼灰白的胡杨林。
太阳出来了。白色的阳光有些刺眼,阿来有些不太习惯地流出了泪。阳光下,灰色的沙地,灰色的天空,他顾不上欣赏,一路急驰。连中午太阳正热的时候,他都没有停下休息。两匹马轮换,都累得直喘粗气。
天黑了,一人两马不得不休息。阿来用准备好的食物喂了马,自己也吃了一些东西。他计算好了,沙盗的骆驼需要五天才能走出沙漠,虽然是昨天走的,去掉晚上时间,也只比他早半天。他骑马最多两天后,就能追上沙盗的骆驼。
第二天中午,阿来已经发现了驼队的踪迹。他找个沙丘,补充了水和食物,开始把马催到最快速度。太阳西斜时,在上一次迷路的位置,阿来追上了正在休息的驼队。他把马放到一边,提着刀走向沙盗。
沙盗也看见了阿来,有几人起身迎了过来。下午的沙漠罕见地刮起了风,暴起的扬沙遮住了白色的阳光,灰色的沙漠变得更加阴沉。
敌人从风沙里走了出来,阿来上前就是一刀,黑色的血溅到了他自己身上。很好,果然没有晕倒,阿来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忐忑。沙盗一共有二十多人,阿来很快就把迎上来的几个砍翻在地。
风沙里,不断有沙盗钻出来,阿来不断的挥刀。他忽然发现,这情形和自己十几年来常做的那个梦一模一样。白色的阳光,灰色的沙漠,黑色的血。
不知道砍倒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中了多少刀,流了多少血。阿来有些累了,他拖着双脚向前,风沙里终于不再有人出现。他穿过风沙,驼队旁边,那个让阿来惦记了十五年的人,淡定地看着他,手里的刀架在花衣的脖子上。阿来向前走了两步,头一栽,砸到了沙地里。
沙盗拖着花衣,慢慢靠了过来。看着浑身血红的阿来,花衣的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沙盗用脚踢了踢阿来,没有反应,他松开花衣,一刀刺向阿来。阿来的后背仿佛长了眼睛,他忽然一个翻身,沙盗的刀刺空了,人也向前扑了过去。阿来顺势举起刀,沙盗的世界定格了。
风沙停了,敌人终于不见了。阿来看着白色的夕阳,黑色的血在浮沙上凝结。他双手用刀拄地,向着花衣的方向倒了下去。
阿来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几年后,阿来牵着骆驼,骆驼驮着花衣,两人离开胡杨林,向着夕阳走去。那灰白的光再也不会让阿来眩晕,身边的花衣,是他全部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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