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主义

作者: 陆意 | 来源:发表于2021-03-15 22:58 被阅读0次

    张横嗤笑一声,单掌用力一推,李一方瘦小的身体就横到在了泥地上,“再说一遍又能怎样?我说,你爹就是个贼,你是个贼娃子,都是老鼠一般人人过街喊打的货色,这次听清楚没!?”

    李一方挣扎着起身,通红着眼,一副要再冲上去拼命的架势,“你胡说,胡说!!我爹,我爹他是英雄!”

    张横听完,睁大眼睛,夸张的对着周围一圈看热闹的同龄孩子笑道,“哈哈,哈哈哈,都听到没,他说,哈哈,他说他爹是个英雄。”

    笑完,干脆不等李一方完全站稳,再次一把将他推回泥尘,穿着草鞋的臭脚顺势也踩了上去,啐了一口浓痰,“忒,英雄,嗯?在镇上地主老爷家里偷东西被乱棍打死的老鼠罢了。”

    李一方牟足劲,费劲的想要从那条比自己俩胳膊加起来还粗一圈的大腿束缚下挣脱,但很显然是徒劳的,可怜的模样活像一只被鼠夹抓住拼命挣扎的小鼠。

    “这样,我也不为难你。喊三声‘张横大爷‘,然后从我裆下爬过去,今个儿大爷就仁慈的放你一马。”张横环手抱胸,接着呶嘴朝着人群中示意了一下。几个机灵狗腿跟班立马反应过来。

    “横哥仁慈啊,李一方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就是,见好就收得了,要是我今个你可没这么好收场,啧。”

    “横哥好人呐,用先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对,‘仁义之心,天地昭然‘。”

    张横听着点头,一脸受用模样,“不错,那教书的臭老头讲的一堆屁话啥用没有,用来拍马屁倒是听着真舒服,哈哈哈,继续继续。”

    几个狗腿点头哈腰,继续搜刮着肚子里那点可怜墨水。

    李一方深吸一口气,做好挨一顿狠揍的准备,就要对那肥腿咬下去。

    “咳,咳咳,都围在这干什么,明天检查背书,背不出来的吃戒尺。”一群孩子转头望向来声处那道佝偻的身影,村里的教书先生。

    “臭老头吃饱了撑得,晦气。嘁,走了,都走了。”张横踢了地上的李一方一脚,回身招呼着那几个狗腿。

    等到人群都散的差不多了,老人的步子也终于要到李一方身旁。李一方忍着浑身酸痛,起身想对老先生道声谢。老人却是看也不看他,没有丝毫停留,继续向前慢悠悠走去。

    李一方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个佝偻矮小的身影一点点变的更小,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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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你这孩子,怎么衣服又这样了。”见李一方低垂着头不答话,那妇人只好再道,“快脱下来,娘给你缝缝,看看还能穿不。”

    李一方小口啃着又干又硬的黑馒头,看着不远门口前那个努力眯缝起眼睛想要借着最后一点霞光补好衣服的妇人,犹豫再三,他还是忍不住了,小声喊,“娘,我......我,想读书。”妇人只知儿子在呼她,放下针线,转过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语气低柔,“崽哟,你说啥,娘没听清。”

    李一方张了张嘴,“没......没啥,我说,娘,你进来休息罢,明天再缝,不碍事的。”

    妇人笑了笑,回头继续缝补,“没事,正好还有点光,明天娘还要给你王婶她们洗衣服去,你吃完早点休息。”

    李一方他爹走的早。

    那年发大水,李家的三分薄地位势低洼,又近那东溪,自然被淹得什么也不剩了。

    李根生,李一方的父亲,这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子只好碰运气去镇上地主家帮活。地主家帮工早满了,就叫他走。这汉子在镇上逛了一天也没找到活计,只好再去地主家,想着说些好话,求老爷通融通融。毕竟,他们一家再没有吃食是真的会死的。

    李根生自己倒是不怕,这么个糊涂日子到头也就到头了,可一想到那娘儿俩瘦弱的身形,只觉得心比钝刀子割了还难受。

    不出意料,他又被拒了,心灰意冷的走出地主家院子时,鬼使神差朝偏房看了一眼。

    这汉子僵住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处偏房,里面堆放着许多白面吃食。他一边心虚的四处观望,一边朝那走去,见附近没人,步子越来越快,到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一个,两个......匆忙地将白面馒头一个个往外套里兜,想着在家里等他回去的娘俩,顾不上考虑被地主家抓住的后果。不过才装了七八个馒头,这个干惯农活的庄稼汉子却已经大汗淋漓,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抹一把额头的汗珠,就要往外走。

    不料,被正好回来的一个小仆堵住了,李根生再想不了更多,直接夺门而出。那小仆也反应过来了,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一边大喊,“来人呐,来人啊,遭贼了,遭贼了啊!”

    李根生急得额头青根暴起,想着蹬腿把小仆甩脱,那小仆却是死了心不叫他走,怎么也甩不开。

    这一小会儿,地主的家奴和短工们都到了,二话不说,抄起棍子对着他抽去,根本不给他解释和求饶的机会。李根生侧躺在青砖地上,仍不忘死死护住怀里的白面馒头,那些人不依不饶,更加上头,一棍,两棍......棍子如同雨点一般落在这个可怜人身上。过了不知多久,不知谁喊了一声,“别打了,别打了,死人了,他没气了。”

    一开始的那小仆凑过去,颤颤巍巍的把手指伸向那瘫软身躯的鼻口处,终于,像是确定了什么,“真死了,呕,死了。”

    一群人没了一开始了动静,大眼瞪小眼,最后商量着随便找个地方,裹个草席把这偷东西的庄稼汉埋了了事。

    没人再看那散落四处的馒头,沾着灰的,染着血的。没人会去关心这个可怜人有无家人,如果有、如果听闻这个消息又该如何悲痛,他们又该如何继续将日子熬下去。

    是的,就像没有人类会关心老鼠为什么要偷仓库里的粮食。

    毕竟,它们的理由太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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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一方今年九岁,没读过书,在此之前也没想过读书。他吃过草根,啃过树皮,嚼过蚯蚓,烤过蚂蚱;他上山帮人家砍柴,采药,打草堆,喂牲口;娘亲种地的时候他也会在旁边扛着比他还高两头的锄头刨地,娘亲给人家缝洗衣服他就在一旁把缝好的衣服晒干的衣服挨家挨户分好再送去。

    “日子很苦,但也要过下去,爹不在了,我就要替他照顾好娘。我是男子汉,可以的。”李一方时常这样想。

    自打那次被教书先生解了围,他不知怎地,突然有一种去读书的冲动。他有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人活着就要这样苦,是只有小时候会这样吗,人死后会去哪里,偷东西的人死后会被人欺负吗......还有,他心底还期望能在书里找到一点证据,证明他爹是个英雄,一个字也成。但他们娘俩每天填饱肚子都勉强,哪里去寻书笔,又如何凑足给先生学费?

    现在,除去那些活计,他多了一个活动,每天都要在先生的私塾外靠着开窗的墙根蹲一小会,听着里面摇头晃脑的同龄孩子的读书声,合着外边广袤世界传来的风声以及偶尔夹杂其中的雨声,他只觉得这时世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心里全是娘给他讲过的故事里那些关于美好描述的字眼。

    这天,他有些累,靠着墙根,听着读书声,没多久便昏沉睡着了。不知过了几时,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敲了敲,李一方惺忪睁开眼,抬头看去,只见教书的先生拿着戒尺站在他面前。

    他赶忙站了起来,余光偷瞧了一下,私塾里的孩子们早走光了。

    他更不敢看先生,低垂着头,双手不安的攥着两侧的衣角。

    李一方这一刻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叫偷,这个念头的出现让他觉得双脸滚烫滚烫的,头垂的更低了。

    “抬起头来。”先生发话了。

    “先,先生,我,我再也不敢了,我错了,知道错了。”李一方不敢抬头,怕脸上挨一戒尺,嗫喏的答道。

    那个声音变的低柔了许多,“没事,你抬起头来罢,我很久就注意到你在这里旁听了。”

    李一方迟疑了下,还是慢慢把头抬起来看向那拿着戒尺的老者。

    看着面前这个规矩拘谨的十岁孩子,教书先生难得脸上露出些笑容,“我叫李执,你以后和他们一样叫我李师好了。孩子,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想读书?”

    李一方想了许多,李师就站在一旁等他,许久,他说,“我,我不知道。张横他们都说读书没用,书上的话只能用在拍马屁上,我觉得他们说的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我想,如果我读了书,或许就能找到答案。我还有许多问题,关于我和我娘吃的苦,关于我爹为什么该死......我想知道,到底,什么才是英雄?”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幼稚想法在眼前这个学识渊博的先生面前不值一提,他又有些羞愧的把头低下去。

    在他讲话时,旁边的李师脸色越来越严肃,在他讲完后,看着眼前的孩子,李师忽的开怀大笑,抚摸着李一方的小脑袋说,“好,好,好,那你以后就到我这念书。”

    李一方有些茫然,“可是先生,我交不起学费。”

    脑袋上又轻轻挨了一戒尺,

    “圣人有云‘有教无类‘,你只管来念书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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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有圣人立于江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李一方跟着李师念书,算算年头,差不多也四个春秋过去了。这四年里,李一方是私塾里挨戒尺最多的学生,最调皮惫懒的学生挨得戒尺数也不及他的一半之数,当然,他也是进步最快的。同批的孩子大都放弃来私塾了,认为读书当不了饭吃,不如干脆早点务农或者到镇上大户人家帮工,剩下的许多是被家长送来的稚嫩新面孔。

    这年冬天,李师带着李一方踏雪。

    李师站在树下,抬头看向那一枝枝迎着风雪傲然绽放的梅花,

    “李一方,何为贼?”

    “不告而取谓之窃,行窃者,贼也。”

    “何为英雄?”

    “英雄谓之,正气禀然,亦称侠者。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那你父亲是贼,是英雄?”

    “侠之小者,为友为邻。窃为实,爱亦为实,不为己欲而失义,只因不弃妻儿舍肝胆。家父,乃英雄也。”

    李师转过头,欣慰的拍了拍李一方的肩膀,“说得好,在这小地方,老师没有什么再能教给你的了。我有一个同窗,现在任京城的七品文官,我写封信,你拿着交给他。兴许他念着几分薄情,你就跟在他身边读书,开开见识。”

    李一方显然没想到这次踏雪竟是为了道别,念起李师对自己的种种恩情,有许多不舍,“先生,我......”

    李师替他理了理衣襟,“行了,也不小了,还跟个女娃似的这么扭捏,确实该着吃戒尺。你要真念着我,将来的某一天能让我这把老骨头在这样的小地方都能听说你的名字,那也就满足了。”

    第二天晌午,雪还没化,李一方祭了老爹的衣冠冢,拜别了娘亲,临行前,跑到李师的门前又郑重磕了三个响头,才坐上牛车离开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小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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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一方到了京城,一路寻人问处,总算找到李师的同窗贾义的府邸。

    舍了些许铜钱,才使得门口的下人愿意跑腿将信件送了进去。又等了两个时辰,那下人才打着哈欠出来,上下打量了李一方一番,没了兴致,有些倨傲的对他讲,“走吧,老爷要见你。”

    进了厅堂,一眼就能看见一个品着茶在木椅上摇头晃脑的中年人。

    李一方见那人一脸富态,身体将宽大的衣服撑得紧紧的,有些滑稽,虽知以貌取人不合适,但他还是觉得面前这个人不像是个读书人。在他的想象里读书人的样子大概都是李师那样颧骨分明、身形瘦削的样子。

    贾义见李一方来了,端起一旁的茶杯,吹了吹,嘬了一口,又放回去,“你就是李执的学生?信我读过了,正好府上缺个杂工,你就呆这吧。”

    见贾义丝毫不提读书的事情,只叫他当苦力,李一方拜了拜,继续留在原地,“老爷,那这读书的事.....”

    贾义面色有些不悦,旁边的师爷见状提醒道“老爷,正好少一个当排面的书童跟着,这孩子读过几年书,年纪也不大,不如就用他。”

    贾义再次捧起茶杯,“哼,那你跟着我旁边当个捧墨的书童吧,不过嘛,府上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你住,你就呆在偏院的柴房。”说罢,看也不看李一方一眼,径自低头噘嘴嘬着茶,显然下了逐客令。

    李一方低身拜了拜,“谢老爷,再谢师爷。”

    然后跟着旁边候着的下人去了柴房。

    柴房又小又暗,到了晚上,更是阴冷,李一方裹着两层稻草还是打哆嗦觉得有些冷。偏头看着透过窗纸传进来的一捧清冷月光,李一方第一次切身体味到书上所讲的乡愁是何滋味。

    贾义是真的不教他什么东西,除了让他捧墨洗笔沏茶,再就是干些跑腿的杂事,白天的其他时间也不许他随意走动,只让他在门外或在座旁站着随时等候呼使。

    贾义对犯了点小错的丫鬟小仆呼骂踢打,他在旁边看着;贾义和狐朋狗友互相吹捧彼此的打油诗,他在旁边听着;贾义去赴宴拜见上官,谄媚的脸都快贴到对方的鞋面上了,他在旁边等着。

    幸好贾家府上藏书倒是真不少,虽然多是装点门面,但并不妨碍他拿来抄录。每天晚上宵禁后的时间才是属于李一方自己的,他就利用睡前这一点时间完成抄书的任务,白天“罚站”时就背诵思考昨晚抄书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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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四年,身弱瘦小的少年也长成体态欣长的青年,满身的乡野泥土被洗去,留下的只剩一身的书卷气。

    也是这一年,他考中进士科状元,位七品官职,翰林院进修。

    没有接受贾义惺然作态设下的状元席,李一方背着装满抄书的草箱住进了朝廷分配的一处小宅。府上面积不大,内容也不多,除去两个随宅子归属李一方的仆从,再就是墨砚纸笔诗书。

    前边三年,李一方更多的时间是在伏案读书著作中消磨,他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后边五年,他花费更多时间走出门,穿一身青色布衫,去外边的城镇走。京城外没有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大型宴席更是稀少。

    很多人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树秃了皮,草没了根,一个个蓬头垢面的面孔满是麻木目光呆滞,机械的用手刨掘着泥,翻找可果腹的东西,甚者,直接将土往嘴里送。很多孩子很小年纪就再没见过被征走的父亲,母亲改嫁或私下作着皮肉交易,孩子拉帮结派偷外地人的行囊,这样的情况很多。更骇人听闻的是,人们谈论更远的北方,那被战火波及后的饥荒之地,人们烹煮饿殍婴儿,将人比作两脚羊。

    看的越来越多,听的越来越多,李一方有些踉跄,头发披散,他觉察不到。

    天色阴沉,凉风暮雨,整个世界就这样停了下来,再感受不到一丝烟火人味,再也没有那些京城卷宗读来的国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扑通,李一方直挺挺的就这么跪了下去,目光呆滞,两行热泪止不住的从眼角涌下,他呜咽嚎啕,对着那处十年不曾重别的小村庄的方向磕着头,咚,咚,咚咚咚......

    李一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在许多京城百姓眼里嘴中也确实是如此,皇帝赏识他有意提拔,权臣奸佞嫉恨他诽谤弹劾。他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对君上直谏不讳,对权佞讽刺抨击。无论天子脚下,还是庙堂之内,不分敌友,都认他李一方是个一身正气的清流人物,是一个担的起未来栋梁的英雄人物。

    可是,今天他发现自己错了,他们都错了。

    离京城更远的地方,有更多的百姓,有更多的家庭,他们的苦难生活永远不会被折子传到那权力枢纽,他们真卑微的不比一粒尘埃。

    自己的学问越来越高,笔法越来犀利。可是,这些功力都是越来越虚、越来越向上的,它们帮自己在庙堂升阶立足,那些真正能守护住更多人幸福,真正实现人人安居乐业的却不能是它们。

    你说它们没用吗?它们确实有用,像戒尺尽力约束规范着君臣行为。你说它们很有用吗?真的没用,李一方在庙堂上吵赢的次数很多,但又如何,外边百姓还是水深火热中。

    他有些恨自己,觉得自己比那些真小人,比那些趋炎附势的墙头草还可恶,什么也没解决,只是沽名钓誉。

    头皮早就磕破了,青石砖上雨水混着血水,李一方也有些朦胧了。模糊之间,他看到李师,看到张横他们,看到......被草鞋踩住的那个瘦小身影。戒尺约束了私塾里的顽童,可丝毫不影响瘦弱的孩子被欺辱孤立。

    “学......学问,要向下看,落,落......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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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鼻子有些痒,李一方打了个喷嚏,醒了。睁眼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虎头虎脑的孩子,手里还捏着一根蔫黄的狗尾巴草,背后躲着一个怯生生的同岁瘦弱女孩。

    见他醒了,那孩子也不客气,叉腰看着他“喂,酸秀才,你可算醒啦,再不醒,估摸着今晚小爷就把你扔外边死人堆里去了。”

    李一方虚弱的抬手摸了摸脑门,还是有些疼,不过基本结痂了,估计是孩子帮着擦了药粉,想到这,他微笑着看向那一脸虎像的孩子,“是你救了我吗?”

    那小孩撇了撇嘴,“废话,不过你也不用急着谢我哈。要不是阿紫说我捡了你的银子,就该管着你,不然不是男子汉所为,我才懒得把你拖回来呢。银子呢,就不要指望我还了,算你的伙食费和借住费,本来上边也没刻你名。”

    李一方一摸,钱袋果然没了,腰牌倒是还在,倒也不在意,对着那个小女孩笑了笑,“阿紫,好名字。”又看向男孩,“那你呢,叫什么名字?”

    小孩个子不高,却一脸傲气,“小爷吴名,无爹无娘,浪荡江湖,人称......”

    见吴名越说越离谱,阿紫忍不住了,偷偷捏住他腰间细肉,用力一拧。

    “哎呦,嘶,嘶嘶,疼,疼疼疼。”

    李一方在旁边看着,一物降一物,觉得很是有趣,也忍俊不禁。

    吴名一瞪眼,“笑什么笑,刚刚跟你算完了咱俩的账,还没完呢。”说着,他掰起了手指头,似模似样的数着,“你看啊,阿紫帮你擦了头,抹了药,还缝了你那破衣服,粥是她煮的也是她喂的,还有好多好多。我看你这秀才虽然一脸衰样,倒也不是个差钱的人,十几两银子都能揣着乱逛。这样,你把阿紫的账结了,就能出溜走了。”

    阿紫被逗乐了,扑闪着秋水的眸子,捂着小嘴咯咯笑个不停,不再捏他。

    李一方看着这两个有趣的孩子,心里本来大致对以后要走的路有了模糊方向,多两个伴也好,便开口“好呀,那你带着阿紫跟我一块回去吧,以后,我管你们吃喝。”

    两个孩子愣住了,真没想到李一方会认这个说法,还是要管他们以后的吃喝,本来以为能多给些铜板就不错了。

    想到以后可能要离开这个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两个孩子也没了主意,不管李一方,回身低头商量起来。

    过了许久,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吴名回头对李一方说,“我们跟你去,不过你得说话算数,吃的差些没关系,我和阿紫不娇贵,可以帮着干些小活。还有......你必须得保证阿紫不能受什么委屈!”最后一句更像是他自己加上去的,阿紫脸红了个通透,手又放在吴名腰间。

    “当然,我吃什么就给你们吃什么。”李一方摸了摸吴名的虎头,“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吴名本想直接甩开李一方的手,听到最后一句却莫名感到有些心安,顿了顿,还是忍住没发作。

    “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没了,我和阿紫就这几件干净衣服还像样子。”

    最后看了这泥泞不平的小镇和它后面夕阳红晕一眼,三人坐上马车朝相反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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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京城,李一方舍了带给他无限升迁可能的翰林院修撰身份不要,向皇帝请求外调地方任职。皇帝惊讶,群臣议论纷纷,谁也不能理解他自断更好前程的做法。他的对头们这次没有阻挠,甚至还帮着暗中推波助澜了一把。

    就这样,一年后,李一方外调地方,任罗南郡郡守。

    说是平调,实为下放。罗南郡地小位偏,没什么油水可言,只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

    罗南郡位处北方,是朝廷掌控里较弱的地方。这里民风剽悍,尚武习武,时不时就会有些民间组织袭杀驻军,劫掠商队,一些大小官员失了性命的事也不是没有。朝廷派军清剿几次都没杀绝,杀了一茬又冒出另一波,和野草一样。再加上边境战火紧急,能抽调的人手越来越少,到最后干脆默许了,后边的围剿基本都是地方驻军做一做面子工作罢了。上一任郡守不敢出去,缩在府里纵情声色,对上报的折子不闻不问;下边的衙役也是拿着俸禄,安心混吃等死。

    李一方上任的第一天夜里就遇到了下马威。铛,叮叮,一颗石子落在他纳凉的木椅旁不远处,吴名走过去捡起,展开上边附着的纸条,念到“李大人,小民虽身处僻壤,也听闻您的清名。希望您在府上好生休息便是,不要断了我们的活路。”

    显然,那些桀骜的民间组织对他这个新上任的郡守并不感冒,希望他李一方老实的在府里玩乐便是,大家各走各的互不触犯,不要想着替朝廷镇压了他们。

    还是那个位处北方的罗南郡,最近两年周围越来越多的百姓向着这里迁移。你要问为什么?因为,李一方在这里。

    李一方任罗南郡守近满九年,人也到了中年时候。

    带着吴名、阿紫走在焕然一新的石道上,李一方看着过往百姓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最开心的其实是他。这里人人都知道他是郡守,人人都认得他,路过的百姓见到他会操着一口淳朴乡音朝他问好,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也会有豪爽汉子老远喊着他同他约酒,既不谄媚行何大礼,也不畏惧如避蛇蝎。这就很好,身上的有泥土味,掺着书卷气、直爽性,混成了一坛清冽的酒。

    李一方没有把自己藏在郡守府,也没有大发雷霆的派驻军彻查石子来向。他只是鞠了一捧土在手里,又躺回木椅上,看着天上的点点繁星,唱起母亲教给他的乡谣。

    两个孩子在旁边托着脸颊安静听着,就这样渐渐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李一方拒绝了师爷派守卫跟着的好意,只带着吴名出府去逛,没有目的地,就在这个小郡城随意走着,走到哪是哪。

    他们见到插秧的庄稼汉会上去帮忙做一点,待汉子休息时就同他闲聊;有遇到瘦骨嶙峋的孩子晕在土路旁,吴名抢着背他,然后留给他一些吃食;还碰见衣衫单薄的卖炭老翁、刨土捡枝的面黄妇人......

    晨出暮归,这样逛了近十天久,李一方大致了解了罗南郡。

    他召集会议,恩威并施,敦促着手下大小官员动员修路,许以百姓不错的薪酬。刚开始应试者了了,一些官员也窝着心思在拨款上。后来,百姓见这郡守说话算话,粮食给足了,也不拖欠,还把手伸向拨款的官员革职或入狱,加入修路的人越来越多。

    粮储不够了,他磨破嘴皮子,向各个士族筹借,有个士族大家不愿借粮,直接放话要李一方门前跪下或剿了他们一家才可能拿粮。

    李一方真跪了,穿着布衫便服,跪在这家士族门前,任细雨打湿衣襟,一声不吭,看不出什么屈辱。

    阿紫在旁边呜咽着,吴名也震撼了,他看着那个跪下去比自己还要矮半头的身影,眼睛有些模糊,觉得那些小人书里里头可顶天肩可比山的神话人物也大概是这样了吧,嗯,一定是的。

    周围人越来越多,围了个半圈,撑着油布伞。李一方从晌午跪到傍晚,那些油布伞也陪他从晌午站到傍晚,由一开始的零星几个,到后来半城之多的地方都张开了伞,一个一个安静的立着。

    吱呀一声,大门终于开了,一个面色严肃的儒衫老人率先快步走来,将李一方扶起,然后颤巍着行了一个对上官最隆重的大礼。

    “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是尊贵如您的一郡太守。您竟能为了仁爱做到如此地步,草民实在无法言表对您的敬佩,魏家即使举家食粥也定会倾力相助。”

    在士族们的支持下,罗南郡的大小干路总算修成。

    修成路后,李一方鼓励商户们同接邻的异邦交易,陆续换来了马铃薯、高产玉米、番薯等作物。商队经常会受到那些民间组织的阻挠劫掠,李一方干脆随商队一起出行,以身涉险,被路匪们绑进寨里。被刀架在脖子上,一丝丝血滴渗出,他面不改色。

    幸好,匪头听过他的名声,也清楚他在郡里的作为,并没想着杀他。即使是见惯生死的悍匪,也有些佩服眼前这个面对生死也能淡然处之的瘦削郡守。让人给李一方松绑,他们两人谈了起来,多是匪头问,李一方答。

    “你打算怎么做?”

    “修路通商,修渠引流,建坝打基,多种高产粮食,修改地方官员选拔......慢慢来吧,从根上一点点缝补。”

    “缝补?听着像个娘们修衣服。”

    “......”

    “要多久?”

    “不清楚,或许几年,或许,穷我一生之力。”

    “值得吗?我说,你一个官老爷地位这么高,舍了天赐的福分,抛了脸面,来帮咱们这些泥腿子?”

    李一方和他讲了自己并不是天生富贵,讲了他和他娘的苦,讲了他爹的死,讲了他遇到的许多人和事,末了,

    “我希望,有一天,我的名字能够庇护一方,而不是只我一人在屋檐下读书识字。”

    对面的汉子背部肌肉一抽一缩,脸色涨红,抹了一把眼角的水迹,起身抱了两坛酒过来,推给李一方一坛,自己开了封,单脚踏在木凳上,

    “敬你,干!他娘的!”

    说着抱起坛子狂饮了起来。李一方也笑了“干!”学着那匪头模样喝起了酒。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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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一方任罗南郡郡守十三年时,郡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饿晕在路边的人看不到了,朝廷头疼的悍匪们也销声匿迹。

    皇帝听闻罗南郡情况龙颜大悦,准备撰稿圣旨招李一方回京,升正二品官职。很快这个消息传遍宫中。

    自李一方走后,再没有哪个清官敢像他一样直谏不讳,将朝堂清净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这十几年里,宫内权臣奸佞大行其道,多是李一方昔年的对头敌党,他们自然不希望这个头疼难缠的问题回来。于是决定赶在圣旨发出前让李一方消失,还要做的不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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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喝,喝茶。”吴名端茶杯的手抖得厉害。

    李一方只当是他担心阿紫,说实话他也在愁这件事,“吴名,不用担心,我已经派人去找阿紫了,郡里也贴了布告,相信很快会有消息的。”

    吴名轻轻应了一声,不敢再看李一方。

    他其实知道阿紫去了哪,阿紫消失的那天,他收到一封信,里面还夹着一包毒粉,信的内容也很简单,让他在阿紫和李一方中做个选择。

    见李一方就要喝下那杯茶,他惊叫了一声“别!”

    李一方看了看吴名,看了看茶杯,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将茶杯轻轻放到一旁,拿起案几上的戒尺。

    吴名耸拉着头,不打算反抗,只希望戒尺抽的痛一些。

    等了许久,只感觉头被戒尺轻轻拍了一下,再没了下文,他疑惑抬头。“先......先生?”

    李一方放下戒尺,坐在木椅上,又将茶杯捧回手中,微笑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虎头少年,

    “去把阿紫接回来罢,告诉她,别怕。”

    顿了顿,像是想通什么,眼里笑意更甚,

    “毕竟,善良的人好好的活着,就是对世界最大的善意呀。”

    说罢,将茶慢慢从容的喝完。

    李一方躺在木椅上,像是睡着了,带着微笑,脚边是一个破碎的茶杯。

    吴名目眦欲裂,扑倒李一方身上希望能将他唤醒,但没有任何回应。

    他通红着眼,慢慢瘫软在李一方脚边,良久,他朝着李一方跪下磕起了响头。

    ----

    一周过去,阿紫浮肿不成人形的尸体在郡西边的水井里被找到。

    这个柔弱的女孩也知道那些人是冲着李一方来的,自己将成为架在他脖子上的尖刀。

    夜黑,趁那碟子睡去,她小心将绳子磨断,打算跑回李府警示李一方。绳子断了,一双素手也磨出血来,阿紫慢慢起身,刚走出几步,却不曾注意脚下。

    “咔吧”,阿紫僵住了,脚下踩断一根枯枝,这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夜幕下分外刺耳。

    果然,那碟子揉了揉惺忪双眼,还是醒来了。

    阿紫顾不得再掩藏,慌忙往前跑去。

    但一个闺秀丫头怎么跑的过受过训练的碟子,很快她就被逼停在水井旁。那碟子也不急,猫戏老鼠般朝阿紫慢步走来,打算等会给她些教训,比如,挑了脚筋。

    看着越来越近的身影,这姑娘扶着井壁站了起来,回头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以及里面那一轮清月。

    那月亮看得阿紫竟是痴了。

    随即,她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纵身一跃。

    “天下可以没有我阿紫,可是,不能没有先生呐。”

    吴名将阿紫与李一方葬在一棵雪梅树下,就再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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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以后,

    江湖上出现一个大侠客,

    自称李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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