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穿过拥挤的人群,宋焘遥望远方,巨大的悲痛袭上心头。他清楚的知道,又一次名落孙山,他失去的,不只是前途和荣耀,还有默晴——等待着他去拯救的女子。
离别那日,天阴微雨,道旁柳条拂动,窸窸窣窣的,像极了默晴的低声泣语。
宋焘终究没有等到默晴,定是家里人看得紧了,她不得脱身。
他背着简易到寒酸的行囊,一步一回头地走向远方。宋焘不知道,京城的繁华大道,有没有承载着他追寻的希望,但他只能一路前行。
“焘哥哥,你一定要高中!一定!”
默晴说得温婉,宋焘却品出了伤感。她没有说的后半句,才是真正想要表达的。
宋焘高中,就能向默晴下聘,她就不用嫁给邢员外做妾。贫穷如斯,科举高中,是宋焘和默晴唯一的出路。
如今名落孙山,宋焘自觉走投无路,一路失魂落魄,竟然昏倒在路旁。不知过了多久,宋焘耳边传来人声,慢慢醒转过来。
宋焘神志渐清,定睛看了看眼前的人,两个少年,一样的眉清目秀,仪表不俗,身着青衣,却是个官仆装束。
少年向宋焘恭敬说道:“先生请移贵步,家主在车上等候,欲与先生一叙!”
宋焘端详少年身后的马车,帷幕雕饰极为考究,主人非富即贵,与他实在扯不上半点关系,因此,犹豫不决。
两少年于两侧扶住宋焘,道:“先生一路风霜,还是到车上歇息吧!”说着,半推着将宋焘送上了马车。
宋焘道声“叨扰”,屈身上了马车。
车帘半启,一声娇笑婉转而出:“焘哥哥,你让我好等!”
宋焘吃了一惊,这声音——抬头细看,车内坐着一位环佩姗姗的少女,面容清秀,巧笑嫣然,正是默晴。
宋焘犹如在梦中,仔细端详半晌,才问道:“默晴,真的是你?你怎么——”
默晴莞尔笑道:“焘哥哥,我奉阎君之命,来请你去赴试的!”
宋焘不解问道:“阎君?莫非,你和我都已经是鬼了吗?”
默晴略有黯然,道:“你并不是鬼!阎君听闻你才德兼备,如今冥界正开殿试,特命我来请你去赴试!”
宋焘听默晴说得蹊跷,且又听她并不否认自己是鬼,心里悲痛不已。到底还是回来得迟了——即使回来得早又能怎样?没有功名,默晴还是要嫁给邢员外!宋焘不敢问默晴是怎样被迫而死,想来必是惨烈异常。
宋焘任马车奔驰,他所想所求,只是能和默晴长相守,如今已然心想事成,即便是阴阳两隔,他也不在乎。
马车在一座宫殿前停下,先前的少年来请宋焘下车,默晴嘱咐宋焘几句“安心应试”的话,自己并不下车。
宋焘跟着两少年进入大殿,殿内金碧辉煌,上坐一人,身着玄色衮龙袍,头戴七宝王冠,冕十二旒,宋焘知道是帝王,忙恭敬下拜。
阎君免了宋焘的跪拜,命他到屋檐下应试。宋焘跟着先前的青衣少年,退出殿外,来到檐下。檐下设有一几一墩,几上设有笔墨纸砚,宋焘才坐定,殿上飞下一卷题纸,上面只有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
宋焘略加思索,写就一篇文章,呈到殿上。阎君命人阅读,听到“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一句,不禁击掌赞叹,召宋焘上殿,传谕道:“夏南缺一城隍,宋焘可堪其职,即刻赴任去吧!”
贰
宋焘退出大殿,默晴盈盈立于马车前,满面春风,笑道:“焘哥哥,恭喜登科!”
宋焘还未答话,一名皂衣官隶捧着官服玉带来到面前,道:“请城隍大人赴职!”
默晴仿着官隶的语气,说:“请城隍大人赴职!”
宋焘忍俊不禁,笑着接了官服玉带,与默晴上了马车,一路奔回夏南。夏南,是宋焘和默晴的家乡,以往每次名落孙山,宋焘都是近乡情怯,唯有此次,他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默晴,是宋焘一生的理想,而科举高中,是他实现理想的途径,也是他想要送给默晴最大的荣耀。宋焘心中所想,往后余生,他们定能夫唱妇随,白首偕老。
然而,事情并不如宋焘所预想的那样顺遂。
先是,宋焘和默晴回到夏南后,默晴对于被邢员外逼迫致死一事,仍是耿耿于怀,于是,便向宋焘细细讲明当日之事,希望宋焘能为她主持公道。
默晴回首往事,仍然心有余悸,凄然道:“当日,你到京城赴试,原本约好于村外送别,谁知,被我爹娘知晓,他们把我锁在家里,日夜看守。我哭求无效,又断绝了饮食,爹娘在我床边哭诉——他们这一生,唯有我这一个女儿,我不能光耀门楣也罢了,若是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是大不孝?”
宋焘听到此,也觉得心酸。默晴接着说道:“我答应爹娘饮食如常,只求他们,在你应试回来之前,不要逼我嫁给邢员外。爹娘虽然嘴上答应了,私下却和邢员外串通一气,一根草绳,把我捆送到了邢府!”
默晴说到此,已是泪流满面,宋焘为其拭去眼泪,柔声抚慰,于哽咽中,终于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默晴被送到邢府后,几番哭求,邢员外也动了侧隐之心,但是又不甘心轻易放她走,便命人好生看守着,每日饮食不缺,只是不准她出门。
默晴在邢府住了一个多月,爹娘忽然来探望她。默晴虽然恨爹娘无情,又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跪求爹娘接她回家。
默晴娘叹息一声,道:“傻孩子,你以为你还能回得去吗?且不说邢员外放不放你,就是放了你,你在邢府住了一个多月,说是清白之身,谁又能相信呢?宋焘他远在京城,回来后,听到坊间的流言,他还愿意要你吗?”
一席话如晴天霹雳,击打得默晴浑身都软了,她自问:“即便焘哥哥相信我,我又怎能让他一生都背负着污名?”
几番踌躇,默晴用把她捆送到邢府的草绳,悬梁自缢了。
默晴欣然道:“所幸,我自缢后,阎君怜悯我一片深情,许我一诺——如果焘哥哥你能在冥界殿试上一举夺魁,就赦了我的枉死之罪,准我与你长相厮守!如今,焘哥哥你不但通过了殿试,还当了夏南的城隍,夏南百姓的生死祸福都由你一手掌握,焘哥哥,你定要诛杀邢员外,为我申冤!”
宋焘听完低头不语,他曾翻看过生死簿,邢员外阳寿未尽,且默晴身死,虽是由邢员外而起,终究不是邢员外所为。宋焘身为城隍判官,毕竟不能因私废公。
默晴惊异问道:“焘哥哥?”
宋焘向默晴说明情由,默晴勃然大怒,道:“你当了官,就忘了初心,忘了我吗?我受这样的磨难,你不为我作主,我自己报仇!”
叁
奈何桥边,孟婆手捧玉碗,递到宋焘面前,无悲无喜道:“我守在这桥上也不知多少年,见过的痴情人也不知有多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既然是痴心为着她,为什么又不让她知道呢?”
宋焘手捧孟婆汤,汤色清净澄澈,宛如默晴的眼睛。宋焘自有记忆,便认定了默晴,他一生贫困,屡屡名落孙山,眼见得与默晴今生无缘,哪曾想天降鸿福,令他与默晴过了一段和谐的日子。
他此生无憾了,何况,他舍了判官的身份,自愿入轮回,能换来默晴于冥界长生,也无怨了。
当日,默晴求宋焘为自己报仇,宋焘虽然说明了情由,但是默晴并不谅解,反而误解他一心只有前途,于是,偷偷改动了生死簿,令得邢员外阳寿未尽时便死于非命。
阎君震怒,命将默晴贬入六道轮回,每世都不得善终。
宋焘知道默晴闯下泼天大祸,他在阎罗殿外跪求了三天三夜,才求得阎君的召见。
阎君肃然道:“宋焘,你可还记得当年应试时,文章中所写?”
宋焘黯然神伤,道:“记得!臣曾说过,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阎君道:“那么默晴所为呢?”
宋焘顿首,道:“臣愿替其受过!愿加倍受过,只求阎君能饶恕默晴!”
阎君作色道:“你此举,算得上公正吗?”
宋焘幽然道:“臣一生,只为她一人徇私,且只此一次!”
阎君闭目叹道:“罢了!念你一片痴心,就赦免了默晴,由你替她轮回!只是要入畜生道轮回,且两世后才能入人道轮回!”
宋焘捧起孟婆汤送到嘴边,孟婆问道:“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宋焘望向玉碗,清明如镜的汤中似乎映出默晴的笑颜,他笑道:“因为是默晴,我生生世世无悔!”
说完,宋焘将孟婆汤一饮而尽,眼前景物恍恍惚惚,飘忽不定,随即他便意识全无。
“焘哥哥!焘哥哥!”
宋焘于远空中听到了默晴的呼唤,他心下安慰,想道:“此时还能听到默晴的声音,真是无憾了!”
突然眼前一亮,宋焘睁开眼睛,默晴当真就在眼前,笑靥如花。宋焘环顾四周,看到自己正坐在阎罗殿内,面前是一张题纸,上有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宋焘一时想不明白,望着默晴发呆。
阎君和颜悦色向宋焘道:“宋焘,你果然有情义有担当,不枉本王与默晴费心思布局!”
宋焘忙跪下向阎君行礼,阎君笑道:“你不必拘谨,如今你已通过殿试,本王命你任夏南城隍一职,你带默晴赴任去吧!”
宋焘犹恐是在梦中,紧紧握住默晴的手,默晴羞涩之下,笑道:“阎君,您不说清楚,焘哥哥还以为又是在做梦呢!”
阎君大笑,向宋焘说明。原来,默晴当日的确在邢府自缢身亡,她入冥界后,判官查看生死簿,发现她阳寿未尽,命鬼差送她还阳。默晴大哭大闹,苦苦哀求,不愿还阳,判官无奈,只得禀明阎君。
阎君听闻默晴如此痴情,便命判官查看了生死簿,得知宋焘阳寿将尽,又德才兼备,夏南恰好缺一城隍,便向默晴许诺:若是宋焘能通过殿试,便命宋焘为夏南城隍,免了默晴的枉死之罪,成全他们;若是宋焘过不了殿试,默晴无故枉死,要入枉死城受苦,生生世世不得轮回!
宋焘闻此,凝视默晴,动情说道:“你这一赌,若是输了——”
默晴灿然笑道:“我知道会赢!因为有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