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昭

作者: 秦因 | 来源:发表于2021-08-10 04:04 被阅读0次

    1

    暮春三月,锦云城下了最后一场大雪。

    明懿州在这一天娶了他此生至爱的女子。

    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一袭绛红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清隽,眉峰似墨,眸中却黯然无色。

    这场婚礼异常盛大,红妆铺了十里,烟霞绮罗盛景难收。

    然而,明懿州娶的,是个已故之人。

    新嫁娘的花轿里只有一套凤冠霞帔,斯人已逝,世上再无那般明媚的女子。

    明懿州双眸空洞无神,目极远眺,无一人入眼,却又处处不是宋卿宜的影子。

    “娇娇,我来娶你了。”

    2

    宋卿宜遇见明懿州之前,是被捧在掌心的娇娇儿。

    宋家的疏月阁是锦云城百年的老字号,世代经营胭脂水粉的生意。

    宋家当今家主宋旻城,与其妻鹣鲽情深,却许久不育子嗣,宋旻城年近四十才得一女,夫人难产,生下女儿便撒手人寰。

    城中小姐皆羡宋卿宜,生来便享着万般娇宠,矜贵无双。

    却又都不羨她,出生始身薄体弱,有心悸之症,如明珠被束之高阁,鲜少见人。

    宋卿宜及笄的那年,人们第一次见到那个躲在其父身后的女子,星眸微露怯意,却出落得比城中第一美人更胜三分,皎皎如月惊城动。

    也就是在这一年,宋卿宜遇见了彼时最落魄的明懿州。

    那时满身伤痕的他如死尸般躺在宋府的院墙外,铁锈色的血痕在衣衫上斑驳凌乱。

    身边还围了几个乞儿,叽叽喳喳的讨论他的来历。

    宋卿宜偷偷出府看到的第一眼便是这模样,她皱了秀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个乞儿闻声,跑到宋卿宜身边,仰起头瓮声瓮气地说,“卿宜姐姐,你来了!”

    “这个大哥哥在我们来的时候就躺在这里了,好像要死掉了一样。”

    宋卿宜摸了摸乞儿的脑袋,拿出了带给他们的食物,分发下去。

    随后走到明懿州身旁,探了探鼻息,气若游丝。手掌落在他的额头上,很烫,显然是身上的伤受感染,发了高热。

    “卿宜姐姐,你能救救他吗?他看起来比我们还可怜呢。”小乞儿抓了抓她的衣角。

    宋卿宜伸出手,轻轻拨开了明懿州脸上凌乱的发丝,隐隐可辨眉目清朗,削薄的唇苍白无色,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

    宋卿宜是养在温室里的娇女,哪里见过这般悲惨的模样,没来由的有些心痛。

    思索了一番,温柔的对身边的小乞儿们开口,“你们在这里帮姐姐照看一下他好吗

    ?姐姐一个人抬不动他,待我找个人一起。”

    于是便起身离开了。

    “小姐,我们真的要把他带回去吗?老爷知道了会生气的。”

    棠儿拉住急忙出府的宋卿宜,小声地问。

    “快点走吧棠儿,再慢点他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宋卿宜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一路小跑。

    两人把重伤的明懿州偷偷扶回了宋卿宜院里的厢房内。

    “棠儿,你说这衣服怎么换呀?”宋卿宜拿着从父亲那里偷偷拿来的衣服,满面愁容。

    “小姐,你不能帮男人换衣服呀!”

    棠儿脸颊红了些,她比宋卿宜年长几岁,懂得男女之防,宋卿宜自小没有娘亲教导,对这些事自然是懵懵懂懂。

    “唉,这个我慢慢琢磨着,你快去药房买些治刀伤和发高热的药来,一定要药效最好的那种。”

    棠儿叹了口气,退出了房间。

    宋卿宜给明懿州敷了药,拿冷毛巾反复的擦拭,连着守了两天,高热总算褪了下来。

    3

    明懿州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是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

    胸膛半裸,一双白皙的小手还在扒拉着褪掉自己的里衫,明懿州顿时脸色涨红,咳嗽了起来。

    “你醒了呀!”

    宋卿宜见他醒了,惊喜地开口。

    明懿州循声抬首,视线撞进一双清澈的星眸。

    宋卿宜倾身,双手捂在他的脸颊上,“太好了,没有再发热了。”

    少女的馨香扑面而来,惹的明懿州方寸都乱了几分。

    “你……”

    “我在给你换衣服呀,你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简单呢,我学了好几次才弄会。”

    宋卿宜的目光单纯的不像话,倒是明懿州的脸又红了几分。

    明懿州手撑着坐起身,拢起自己被褪了一半的衣衫,“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没关系的,你肯定很饿,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吧。”

    说完便走到门口,手扒在门框上,探出脑袋观察了半晌,才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呀?”宋卿宜一勺一勺地喂着白粥,好奇地问道。

    明懿州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眸,犹豫了一下,薄唇轻启,“明懿州。”

    “你看起来比我大,那我应当唤你哥哥。”宋卿宜自顾自地轻轻点了点头,“懿州哥哥你家住何方?为何会伤成这样?”

    哥哥二字,如同小猫在他的心头轻挠了一下。

    “我——”明懿州顿了一下,“我是江湖野游之人,前几日遭了盗匪才被伤了。”

    “哦,这样啊,你就安心住在我家里养伤,不会再有人打你了。不过,你不能出去呦,爹爹发现了会生气的。”

    “没关系,你也不用太伤心,娇娇会在这里陪着你的,懿州哥哥。”

    明懿州第一次抬头仔细地看眼前的小女子,他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笑得这般明媚烂漫。

    娇娇,娇娇。

    此后数年,明懿州都不曾意识到,这个名字是从此刻,在他的心上生了根。

    宋卿宜喋喋不休,笑起来有个小小的梨涡,略显娇憨。

    明懿州养伤的日子里,宋卿宜每日一醒来便往厢房内跑,在她细致入微的照顾下,明懿州的伤逐渐好转。

    宋卿宜有时偷偷带了父亲从五芳斋给她买的糕点,献宝似地递到明懿州的嘴边。

    “懿州哥哥不用客气,你再给我讲讲你去漠北的事情吧。”

    宋卿宜喜欢缠着明懿州给她讲野游见闻,江湖轶事,眸中闪着亮晶晶的光。

    闺阁困顿数十年,如今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并非只有仰头所见四四方方的天,和日复一日的朝升幕落。

    “懿州哥哥,你方才说曾去过苗疆之地,听闻那里有草鬼婆善用蛊,这蛊是何物呀?”宋卿宜眼巴巴地问着。

    明懿州无奈地扶额,这小姑娘,净喜欢听些骇人的事。

    “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即此名为蛊。”

    “相传有一种蛊名叫金蚕蛊,不畏火枪,最难除灭,人中毒之后,胸腹搅痛,肿胀如瓮,七日流血而死。”

    虽说好奇,宋卿宜听了这些不免还是有些害怕,一双柔荑不知不觉攥上了明懿州的袖口。

    许是察觉了她的不安,明懿州垂眸,隔着衣料轻轻地反握住宋卿宜的手腕。

    “都是些传闻罢了,娇娇——”明懿州无意中说出口的名字,让他呼吸一滞,不留痕迹地松开手。

    “不必太害怕。”

    宋卿宜走后,明懿州的眸色暗了几分。

    那种不知名的情愫开始悄悄蔓延。

    她是那般尘俗不染的女子,明媚得如春光一般,而自己,沾染上了太多污浊和业障。

    他怎可,怎可,生出这般妄念。

    4

    明懿州的伤已经好了数日有余。

    每每看着宋卿宜单纯得如同林间小鹿般湿漉漉的眸子,告别的话就难以说出口。

    如果不告而别了,她会难过吗?

    明懿州望着窗外离去的倩影,犹豫不决。

    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心底似乎生出了不愿离去的念头。

    只是明懿州还未思虑清楚,宋旻城便发现了宋卿宜“金屋藏娇”的事情。

    “娇娇,这是怎么回事?”宋旻城一脸严肃。

    “爹,懿州哥哥受了重伤,我才把他救回来的。”

    “你行事怎的如此莽撞?你尚不清楚他的来历、为人就……”

    “爹,懿州哥哥他是好人!”宋旻城训斥的话还未说完,宋卿宜便急忙解释道。

    “我平常是如何教导你的?让你随随便便打断别人说话?”

    “爹爹,我是怕您把懿州哥哥赶走,所以才慌不择言了,爹爹您别生气嘛。”

    宋卿宜的气势弱了几分。

    “爹爹,懿州哥哥是被劫匪所伤,绝不是旁的什么,他如今负伤在身,出去可怎么办?”

    语气中似乎还有些撒娇的意味。

    宋旻城皱起眉,直接略过宋卿宜,朝向明懿州的方向。

    “还请见谅,小女行为莽撞,只是家中实在不便……”

    “爹爹您平时教导我好善乐施,怎的如今懿州哥哥身受重伤,您却要赶他走。”

    宋卿宜挡在明懿州身前,气鼓鼓地像个张牙舞爪的猫儿。

    “爹爹要是再说这般的话,女儿就要生气了!”

    “大人不必生气,宋小姐与我有救命之恩,晚辈感激不尽,在这叨扰数日,实在抱歉,等我痊愈之时,一定自行离去。”

    明懿州向着宋旻城的方向,拱了拱手,装出一副体力不济的样子。

    宋旻城终究是松了口,摆了摆手,拂袖而去。

    明懿州垂首,眉宇间生出几分落寞。

    他承认自己存了私心。

    那日宋卿宜兴冲冲地捧了一个四不像的小玩意到他面前,他哑然失笑。

    原是他曾在宋卿宜面前提过,京城中的女儿家会在上元节放莲花灯,以此祈愿。她便记在了心上。

    明懿州曾无意中听见宋卿宜睡梦中的呓语。

    “懿州哥哥你可不可以再留几天,娇娇的莲花灯还没做好呢。”

    宋卿宜平日娇憨,心中却明镜似的,她知道明懿州的伤已经好了,也知道他欲言又止未说出口的话。

    可是她控制不住地想要自私一回,也许明懿州一走,她的生命里又只剩下四四方方的天,和日复一日的朝升幕落。

    或许是桌上零落的不成样子的莲花灯,或许是宋卿宜手上细碎的伤痕,又或许是她站在身前维护自己的样子。

    明懿州只站在她身旁,心就不可思议地开始松动。

    宋卿宜总说自己是上天送给她的月亮,月亮出来了,世间的山川丘壑才有了模样。

    而她于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只十七岁,却背负了数不清的业障与污浊,是那个明媚的女子,让他窥得这世上的曦光。

    5

    明懿州要走的那两日,宋卿宜郁郁寡欢,又大病了一场。

    巴掌大的小脸苍白无色,靠在宋旻城的怀中,憔悴得不像话。

    “懿州哥哥不要走……”浅浅的呓语。

    饶是宋旻城这般谨慎的人,也忍不住心碎。了,他认为最好的保护方式对宋卿宜来说却是枷锁,囚笼。

    他许久未见过女儿有这般清脆的笑声了。

    这些日子与其说是宋卿宜在照顾明懿州,不如说是明懿州在照顾她,哄的她笑语声声。

    宋旻城终究是心软了。

    他找到明懿州,“明公子,江湖凶险,何不找个安身之所,如不嫌弃,我想聘用公子帮我经营疏月阁的生意,也希望公子能多多帮我照顾小女……”

    “娇娇自出生时便身薄体弱,又受不得惊吓,十几年来一直由药物将养着,还望公子谅解。”

    明懿州犹疑了一瞬,竟鬼使神差般地答应了。

    他不想离开,他的月亮。

    只是在留下来之前,他还有事情需要完成,于是向宋旻城开口,“大人且让晚辈去处理些江湖琐事,其后便去疏月阁拜见。”

    明懿州虽未明说,宋旻城隐隐地也猜到了些,他曾无意中看见明懿州身上带着的一块令牌,未明刻字,却能看出一些端倪。

    像是皇族之物。

    宋旻城曾习过武,能感受到明懿州不浅的内力,且他的手掌有一处薄茧,看得出是常年执剑所致。

    宋卿宜知道这件事后,惊喜地连外袍也忘了披,跑到明懿州跟前。

    “懿州哥哥你不走了?”

    明懿州看着宋卿宜闪着细碎星光的眸子,浅浅地嗯了一声。

    随后从善如流地接过棠儿手中的月白色外袍,为宋卿宜披上。

    手掌轻轻地揉了揉宋卿宜的墨发。“以后每日都给娇娇讲故事,一直陪着娇娇,可好?”

    “懿州哥哥要帮我做一个莲花灯哦。”

    “好。”

    “懿州哥哥能偷偷带我出府吗?不要让爹爹知道哦。”

    “等娇娇的病好了就去。”

    “那懿州哥哥今天晚上陪我看月亮吧。”

    “好。”明懿州温柔浅笑。

    夜色悄至,宋卿宜坐在院内的石椅上,笑盈盈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懿州哥哥坐在这里啊。”

    明懿州并未回应,只朝宋卿宜招了招手,“娇娇过来。”

    宋卿宜走到他身边,还未反应过来,明懿州长臂一挥,揽住她的腰,足尖轻点,下一瞬便落到了屋顶上。

    “懿州哥哥你还会武功,好厉害呀!”

    明懿州把宋卿宜放到准备好的软垫上。

    6

    明懿州做了疏月阁的管事,把店内账房琐事管理得井井有条,生意蒸蒸日上。

    宋旻城颇为满意,偶有好友打趣,宋老板寻得了个好儿婿啊。

    他只一笑了之,明懿州为人谦和有礼,待女儿又是极好的,若是娇娇心悦,他也乐见其成。

    或是宋旻城的默许,疏月阁里的人都心照不宣地把明懿州当成姑爷看待。

    有一日疏月阁里制胭脂的湘姨见宋卿宜在门外张望,便走上前笑言,“小姐是来找姑爷的吧。”

    宋卿宜懵懵懂懂,“姑爷?”

    “该我掌嘴,小姐还未与明公子完婚,怎的这般不顾礼数了。”

    宋卿宜闻言,双颊绯云疑现,略带着一丝紧张,“是爹爹说要将卿宜嫁与明公子吗?”

    “宋老板正是这个意思呢。”

    宋卿宜心中欢喜,心中似蘸了蜜一般。

    棠儿说,嫁与自己心悦的男子,是世间所有女子最美好的祈愿。

    她原以为,自己喜欢的是明懿州言语中光怪陆离的故事,后来才渐渐发觉不止于此。

    他说,娇娇的眼睛比月光还美。

    她偏过头,呼吸似乎急促了几分,一种不明缘由的感觉在心头泛起。

    后来疏月阁生意繁忙,明懿州有时无暇顾及她,她只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处理事务,眉梢眼角都不觉噙上了笑意。

    少年温意的笑落在眸中,印于心底。

    她忽然就明晰了,她心悦于他。

    许是小女儿家情意带了几分羞涩,宋卿宜有意无意地疏远了明懿州些。

    明懿州发觉时,以为是自己忙于疏月阁的生意而疏忽于她,惹得她生气了,紧张地手足无措。

    “娇娇。我……”

    “是我不好,我惹得娇娇烦心了,娇娇不要生我的气可好?”

    明懿州不敢望她,低着头,倒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可怜来,宋卿宜被逗笑了,却仍故意作出一副正经的样子。

    “那你说说,你错在何处?该如何罚你?”

    “我不该顾此薄比,疏忽于娇娇。至于惩罚,娇娇说什么,我便做。”

    “既然如此,你便在这梨树下罚站好了,要站足半个时辰才行。”

    明懿州浅笑一声,自觉走到梨树下,只是还未站多久,便见宋卿宜携了茶壶,笑盈盈地走来。

    倒了盏茶,踮起脚递到他的唇边。

    “张嘴。”

    7

    中秋这天,宋府里里外外都异常热闹,不仅是团圆之日,也是宋卿宜十六岁的生辰。

    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宋卿宜偷偷从席间跑出来,像个小兔子似的蹭到明懿州跟前。

    明懿州看她背后藏了东西,忸怩着不敢开口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她微红的鼻尖。

    “娇娇有什么话要说?”

    宋卿宜不好意思地憨笑两下,拿出了从前和明懿州一起制的莲花灯。

    “娇娇想去放莲花灯吗?”

    “今天是娇娇生日,懿州哥哥带娇娇去放花灯好吗?娇娇有生辰愿望要许呢。”

    “好。”

    明懿州应下,随后牵过宋卿宜柔软的手,二人偷偷出了府,在街上散漫地走着。

    “懿州哥哥的生辰是何时啊?”

    “四月十七。”

    “懿州哥哥生在春日里,怪不得我见了你,好似曦光暖照,风月清朗。”

    宋卿宜侧着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娇俏明丽。

    明懿州的耳尖泛了绯色,心跳得极快,正不知如何开口,忽地宋卿宜握紧了他的手,指着一旁的河岸。

    “那里有人在放花灯呢!咱们也过去吧。”

    宋卿宜走到河岸蹲下,照着他们的样子,拿出莲花灯轻轻放到河面,又顺着水流的方向推了推。

    “娇娇可许愿了?”

    明懿州趁着月色,偷偷看着宋卿宜莹白的脸颊,忍不住想问她许了什么愿望,却又觉有些唐突。

    “娇娇的愿望都藏在莲花灯里了哦。”

    宋卿宜看出了他的心思,狡黠地瞒着,作势要站起来,也不知是蹲得腿麻了,忽地身子一倾,一脚踩进河岸的淤泥里。

    宋卿宜惊呼一声,随后瘪起嘴,委屈地哼哼唧唧起来。

    明懿州被逗笑了,宋卿宜攥起拳头往他身上砸去,“你还笑呢,我不理你了。”

    明懿州这才把人捞出来,打横抱起,放到几步外的大石头上。

    随即半蹲下,小心翼翼地褪掉了沾着污泥的鞋袜,撩起自己的衣摆,便细细擦拭起来。

    宋卿宜正要拦他,“懿州哥哥,脏。”

    明懿州抬起头,勾了唇角,“娇娇才不脏呢。”

    月色皎皎,莹辉映衬着他温润的眉眼,宋卿宜看得有些痴了,又反应过来自己的脚还被他握在手中,脸红了大半。

    明懿州到河水中净了手,背对着宋卿宜蹲下 ,宋卿宜知道他的意思,便俯身趴上,任他背起。

    “懿州哥哥。”

    “娇娇想说什么?”

    “懿州哥哥愿意娶娇娇吗?”

    明懿州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手都颤了一下,宋卿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胡思乱想一通,怎得竟说出口了。

    明懿州沉默了半晌。

    于他而言,宋卿宜是镜空高悬的月亮,亦是人间四月明媚的春光,他可以,染指月亮吗?

    他不敢给宋卿宜承诺,只是背着她的手臂又紧了几分,眉间萦绕着落寞。

    “娇娇是我此生唯一的欢喜。”

    8

    明懿州辞行前去沧州时,宋卿宜格外不舍,拉着他的衣袖。

    “懿州哥哥快些回来好吗?”

    明懿州指尖抚着她的眉眼,轻轻俯身,却在凑近眉心时停了下来。

    随后拉起宋卿宜的手,轻吻落下。

    “快入冬了,娇娇一定要多添衣服,若下了雪,千万不能出门玩闹,知道吗?”

    “嗯。”宋卿宜点了点头,眸中的神色都黯淡下来。

    明懿州转身离去。

    此去沧州,一是为了疏月阁的生意,其次,是为了寻得几种材料。

    古方有胭脂,名夕昭,传闻女子点于丹唇之上,如绮霞云烟,更胜海棠春色,只是原料难得,极为珍贵。

    明懿州便是想为宋卿宜制这夕桡,他的娇娇,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胭脂。

    明懿州走了半月有余,宋卿宜不免有些着急,本该是十几日的路程,却至今迟迟未归,怕是出了什么差池。

    宋卿宜实在担心,便去了疏月阁,求父亲派些人去寻。

    只是宋旻城还未应允下来,便有人来报,明公子出了意外,与其同行的小厮身受重伤,才回到宋府。

    宋卿宜心急如焚,一面吩咐人叫了大夫,便急忙回了宋府。

    “这是怎么回事?可是遭了盗匪?明公子怎得未回来?”

    小厮虚弱得厉害,断断续续地说起,“他们没有夺取钱财,想来不是盗匪。”

    “明公子赶着回来,我们便抄了小路,谁知有一行贼人忽然杀出来……”

    “明公子武艺高强,却架不住人多,糟了暗算,我受伤昏倒,醒来已不见其踪影……”

    宋卿宜心下一片冷意,也顾不得悲伤,便要带人去寻,宋旻城急忙拦住。

    “外头天寒地冻,你出去摔着冻着不更是让明公子伤心吗?你且在家好好待着,我自会多派人去寻,一定还你一个安然无恙的明哥哥。”

    宋旻城暗自心惊,以往宋卿宜伤心惊惧都是可怜巴巴地抹眼泪,哪像如今这般,不哭不闹,似心灰意冷般。

    9

    明懿州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锁着厚重的镣铐,身上伤痕叠错。

    “你醒了,明懿州。”

    循声望去,一个穿着艳丽的女子靠在卧塌上品茶。

    “你想做什么?”明懿州别过头,声音冰冷,一丝厌恶的样子。

    “你以为你那点小技俩能做得天衣无缝吗?”姬缈的嘴角浮现一丝讥笑。

    “你不过是叔父养的一条忠犬,以为作出诈死的样子,便能瞒天过海,逃离这里,真是可笑。”

    “你不是皇上的暗卫么,诈死,可犯了欺君的死罪。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何必大费周章,直接向皇上告发岂不省心?”

    姬缈下了塌,走到明懿州跟前,倾身,捏住他的下巴,眯起眼睛。

    “我的明哥哥,我怎么舍得你死呢,我还要你娶我呢。”

    明懿州挣开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目光冷若冰霜,“痴心妄想。”

    姬缈并未恼怒,笑意欲深,“我姬家养了你,你却心心念念着离开,怎这般无情无义呢?”

    无情无义?明懿州只觉讥讽。

    姬珩是镇西侯的弟弟,姬缈的叔父,也是皇上钦重的暗卫首领。

    他从小便是孤儿,四岁那年,姬珩将他捡回去,他以为自己有了家,哪知后来面对的,是严苛到无以复加的训练。

    他偷了懒,姬珩会用鞭子抽打得他身上皮开肉绽。他只得含着眼泪,一遍一遍认错。

    姬珩是他的养父,亦是师父,他是皇上钦重的暗卫首领,自己不过是他培养出来的一把匕首。

    后来他习得了高强的武艺,成了皇上的暗卫,他第一次拿剑刺入别人胸口时,手都颤地握不住剑,他才十七岁,手上就沾满了鲜血。

    他在深渊里,看不见光。

    那个口口声声喊着他明哥哥的人,发起疯来只会对他无尽地折辱,到头来竟说他无情无义?

    姬缈见他不说话,便拿出了一个小物什在手中把玩。

    明懿州心中一颤,她手中拿的,是宋卿宜生辰时放的莲花灯。

    “你从哪里来的?

    “你与这宋小姐,情意可不浅呐。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姬缈眸中闪过一丝阴鸷,“抢走了我的明哥哥呢。”

    “你若伤她一丝一毫,我便一定会杀了你。”明懿州双眸猩红,声音嘶哑,撑着残躯想要爬过去,却被镣铐紧紧锁住。

    姬缈未听见一般,走出了门外。

    良久,一名丫鬟端着汤药,走到他身旁。

    “公子请喝药。”

    明懿州不做声。

    “公子您不要怪小姐,侯爷和夫人离世后,小姐伤心过度,才变得如今这样喜怒无常,您顺着她的意,她不会真正伤害您的。”丫鬟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若伤了宋小姐一分一毫,我便一定会杀了她。”

    10

    宋卿宜收到名帖时,正坐在屋内,看着窗外的漫天飞雪痴痴地发呆。

    “小姐,长宁郡主递了名帖,邀您去她府上赏雪。”

    “长宁郡主?”

    “是镇西侯的女儿,镇西侯夫妇战死沙场后,皇上感念其功勋,便封其为郡主。”

    “替我婉拒了吧。”宋卿宜仍是面无神色的样子。

    “那这名帖便放在这了。”

    宋卿宜目光落下,看清楚上面的字迹后,却是神色大变,急匆匆披了外袍,往门外去。

    忽地又停下来,“你去知会爹爹一声,我很快便回来。”语罢,便冲出门外。

    明懿州再次见到姬缈时,已是第二天。

    “你做了什么?”仍是双眸猩红,声音中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青天白日的,我能做些什么?不过是与她赏了会儿雪,说了些话罢了。”

    “你猜我与她说了些什么,她要是知道,你杀过这么多人,会作何感想?”

    “不过这宋小姐真真是个妙人,婷婷袅袅,我见犹怜呢。”

    “也可惜了她这般身娇体弱,走起路来都踉踉跄跄,我不小心推了她一下,便从台阶上摔了下去,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明懿州神思一片空白,耳边只萦绕这一句话,从台阶上跌落……

    姬缈见他这如同要杀人一般的眼神,才生出一丝恐惧,故作镇定道。

    “我,我又没有想要害死她,只是摔一下,又不会丢了性命……”

    明懿州猛地挣开手上的锁链,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五指深深嵌入。

    他手上的皮肉全然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你不配提她。”

    “觉得疼吗?害怕吗?”

    “你伤了她,你才应该去死。”

    姬珩把姬缈救下来时,她已几近昏迷,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着。

    明懿州红着眼愤恨地问道,“她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宋小姐身体孱弱,你可知这一遭,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她的罪过,应当按律法处理,不该由你来杀死她。”

    姬珩转过身,背对着他,看不清神色。

    “你走吧,从此我二人再无瓜葛。”

    “我养了你数十年,也让你手上沾满了血。”

    “我会帮你瞒下所有事情,以后你再也不是皇上的暗卫,只是明懿州。”

    明懿州顾不得与他多做解释,跪下身,三次叩拜,算是还上了十几年的恩情。

    忍着伤痛,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身影淹没在大雪中。

    “原是我对不住你。”姬珩叹息一声。

    少时他也曾这般不顾一切,只恨他无能,没有护住想护的人。

    他看到明懿州偷懒的时候,总是昏了头脑,把他当成曾经的自己一般鞭笞,不顾一切地责问他为什么不好好练功,为什么这般无能。

    他似乎都忘了,明懿州还只是个孩子。

    少时的遗憾,一悔就是一生。

    11

    明懿州回到宋府时,宋卿宜已昏迷许久,高烧不醒,气若游丝。

    请了数个大夫,都只道她身子原本就极为薄弱,又摔伤了腿,在大雪中寒气侵体,已然是回天乏术。

    明懿州把她抱在怀中,抚着她的墨发,一遍遍道,“娇娇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我回来了,娇娇为何不理我……”

    “娇娇说要我娶你,如今不作数了么……”

    宋卿宜最终也没能睁开眼,见她心心念念的人最后一面。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身体康健,与她的懿州哥哥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他们在每个冬日的初雪里牵手,走到了白头。

    她忍不住笑了,果真是个梦呢。

    可是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感觉自己在明懿州的怀抱里,温暖的如春光一般,只是为何懿州哥哥落了泪,倒让她这般不舍。

    她想说,娇娇今生食言了,来世懿州哥哥还愿等我吗?

    寒冬大雪,宋卿宜死在了明懿州的怀中。

    宋卿宜走后许久,明懿州在整理遗物时,发现她偷偷珍藏着的一幅画卷。

    欣长昳丽的男子站在梨花树下,疏影灼灼。

    原来娇娇当初让他“罚站”,是为了这般,只是他为何明白的这样晚。

    后来,他制出了夕昭,果真绚丽如绮霞云烟,春意却已阑珊。

    他为娇娇画了嫁衣,绣娘精绣三月方成,如血如火,妖冶之至。

    他铺了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只是娇娇走了,他的月亮丢了。

    明懿州目极远眺,无一人入眼,却又处处不是宋卿宜的影子。

    那年梨花影下,月光顽意,跌落在他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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