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变

一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没有，灰白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惨白的太阳，没有任何温度。地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烟灰色的尘沙，足足有一尺深，但走在上面却并不会陷下去，只是留下一些或深或浅的脚印，尘沙上零零散散的长着一些通体赤红的植物，在灰白的尘沙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仿佛是来自深渊的魔物。

几颗红色的树上，挂着几个人，暗红的树枝像触角一样，将那些个人拦腰捆住，再从脖子和脚腕处不松不紧的用同色的藤蔓缠绕住，牢牢的贴在粗壮的树干上。

张念白的眼睫颤了颤，血液流动的感觉再次传来，身体开始逐渐回温，从心脏开始，再到头皮，到指尖，一路延伸至脚趾。他缓缓地睁开双眼，胸腔伴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微微起伏，他用余光艰难地瞥了一眼捆在自己身上的红色藤蔓，僵硬了太久的手指稍稍屈了屈，干枯的嘴唇已裂出道道血痕。

他费力抬眼，朝对面一颗树上看去，少女苍白的脸上眉头紧蹙，脖子被血色的藤蔓缠绕着，头歪在一边，双眸紧瞌，原本清秀的面容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扭作一团，哪怕是她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得到她内心的惶恐不安。

“念初。”张念白努力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叫醒对面的少女，可他的声音却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那个被唤作念初的女孩子动都没有动一下。

他又朝其他几颗树上看了看，那上面被捆着的人，都是他的同伴，无一例外，全都处于昏死状态。张念白试图挪动一下由于血液凝固而僵硬了太久的身体，可无奈，那藤蔓实在是缠绕得太紧了，他若动一下，那藤蔓也会随之变紧，勒得人生疼，几乎都要嵌进血肉里。

灰白的沙地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张念白瞳孔骤缩，是他们回来了！紧接着，其他几颗树上挂着的人也都渐渐转醒，他们的眼神在迷茫了片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快要溢出眼眶的惊恐！

一根黑色的触角自张念白的胸口刺入心脏，血液从身体里飞速流失的感觉，使他想要抓狂，想要嘶吼、咆哮，可他却丝毫也动弹不得，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嗞嗞”声，他面前站着的那个通体漆黑，有着人类轮廓的生物，正是那黑色触角的主人。

当张念白的血液顺着触角流入那个类人的身体里时，它那漆黑的身体便产生了变化，有像极光一样的液体在它的身体里流动，随着血液的不断涌入，那极光一样的液体便布满了它全身，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身体里装着银河的人形生物。

渐渐的，张念白的身体开始变得寒冷，从脚趾，从指尖，从头皮一路冷到心脏，在身体里的血液再度凝固之前，他看到对面树上的张念初嘴唇动了动，看口型，叫的是“哥哥”，他拼尽最后一念意识，用力扯动嘴角，可还是没能扯出他想要的微笑，在合上眼的时候，他的脸凝固成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二

张念白和张念初是一母双胞的龙凤胎，在同一所大学念研究生，学的是地质勘察，在他们念研究生以来的一年里，世界各地出现了很多毫无征兆的山体坍塌，这日，他们几个研究生随着他们的导师刘教授，应政府的邀请前往一片山区勘察一个突然坍塌出来的大洞，据说，那个洞深不见底，幽黑幽黑的，若是趴在洞边看久了，你便会觉得那个洞仿佛能把你吸进去，有些迷信的老人都说那是来自地狱的大门。

一路上，大巴载着他们十个学生一个老师外加一个司机大叔，一共十二人晃晃悠悠的前进着。车窗外的云如火山喷发一般，一大块一大块的，离地面异常的近，仿佛随时都能落下来似得，太阳的光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似乎都不怎么热，颜色似乎也灰白了起来，明明是太阳，却让人想到了黯淡无光这个词，这样的奇异景象也已经持续了一年多，可人们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心安理得的过日子，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够唤醒他们那麻木的神经。

去山区的路上，要经过一条特别宽大的河，大巴车晃悠到桥上时，车窗外的视野分外开阔，一望无垠的水面和那近在咫尺的火山云。张念白心想，好一个水天相接的奇景，这河里的水就像是天上的云倾泻下来的一般，接着，他掏出手机来准备拍个照，却发现张念初早就迫不及待的在拍着了，嘴里还嚷嚷着：“哥，这景色可真是壮观啊！我得赶紧拍个照发朋友圈！”

张念白笑着摇了摇头，片刻后，那云便真的从天上流到了河水里，激起了千层浪花，山呼海啸般朝他们那晃晃悠悠的大巴涌来。司机在一片尖叫声中猛踩油门，向前一路狂飙，就在那从天上流下来的云和水将桥冲垮的一瞬间，驶离了那座桥。

可身后那决堤的河水，却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天上的火山云还在不断的往水里流，没一会儿，水便溢出了河岸。学生们一片慌乱，关键时刻，还是刘教授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叫学生们拿上能拿的东西赶紧下车，往山上跑。

当学生们都气喘吁吁的跑到山顶时，脚下已是一片汪洋。

“没事吧？念初！”张念白一边撑着膝盖喘着粗气，一边朝张念白问道。

张念初似乎已经脱力了，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一伙人就在山顶上暂且歇了下来，等待救援，可操蛋的是，手机居然都没有信号了。这时，天空中已经没有了一片云，整个天空上就只挂着一轮没有温度的太阳，天似乎都已经不会变黑了，因为现在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喝点水吧，念白，念初。”许楠递了两瓶水给张念白，张念白点了点头，微笑致谢。

张念初却突然凑过来，狡黠的目光在许楠脸上一扫，坏笑着俏声道：“楠楠，你怎么脸红了？”

本来没有脸红的许楠被她这么一说，到真的红了脸，张念初还欲再调侃他们几句，却听那大巴司机大叫一声：“你们快看！”

所有人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原本只挂着一轮灰白太阳的天空中，突然间出现了好几个红色的光点，几秒后，那光点猛然变大，竟是一个个燃着熊熊烈火的大火球。

那火球一个接一个的砸了下来，有的砸进水里，有的砸在山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砸进水里的火球居然没有熄灭，而是混着那奶白色的云和水越燃越艳，顷刻间，便布满了整个水面。

待在山头上的一行人都吓得不轻，一个个都目瞪口呆的。刘教授更是神经兮兮的自言自语道：“是它们，是它们来了！”

张念白抓住刘教授不停颤动的手，几个学生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才稍稍冷静了一点，但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是它们”。

“他们是谁？”张念白问道。

刘教授猛的抬头，凝视着张念白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他们俩就这么互视了片刻，刘教授突然挥动双臂大声说道：“我的定律没有错！他们都说我错了，哈哈哈哈！它们来了，它们终于来了，这已经足够证明我的定律没有错了！”

那话仿佛是在对张念白说，又仿佛是在对他自己说，张念白赶紧趁热打铁地问道：“教授，你没有错，但是能告诉我是什么定律吗？”

刘教授停止了手舞足蹈，再一次凝视着张念白的眼睛，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周围还有不断落下的火球，但此刻，这个山头上却安静极了，大家都在等一个答案。

“世界守恒定律。”

“世界守恒定律？没听说过啊！”学生们都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刘教授却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这个世界是守恒的，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从另一个平行世界汲取能量，包括我们的生命。”

所有人都停下了议论，听得入了迷，刘教授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再次说道：“可人心实在是太贪婪了，人类永远不会满足于现下所得到的一切，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他们仍旧不知悔改的索取着。这样一来，两个世界的平衡就被破坏了，可守恒却还是存在着的，多的那一方不断的向少的那一方索取，却从来不会给予。那么到了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两个世界便会颠倒过来，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大门将会从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打开。天上倾泻而下的流云，地上莫名其妙坍塌出来的深洞，便是最好的证明！”

学生们满脸的不可置信，似乎都不相信平行世界这一说，张念白皱了皱眉，随即问道：“若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来到了我们的世界，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刘教授这次愣了半天，嘴唇张张合合了好几次，最后似乎下定决心一般的说道：“因为世界是守恒的，我们会成为它们生存于这个世界的养料，直到它们彻底适应和改变这个世界，这个，将不再属于我们的世界，这是全人类的灾难，而这一切，都是人类咎由自取。”

“刘教授，您该不会是科幻电影看多了吧！”一个瘦高瘦高的男生满脸的嘲讽，刘教授却并没有辩解些什么，只是用可悲眼神看了他一眼。

天上掉下来的火球越来越多，只听噗的一声，一颗火球便砸在了他们所处山头的山体上，一阵山摇地动，所有人都扒住了身边一切能扒住的东西，可张念初却脚下一滑，险些滚到山下去，幸好张念白眼疾手快，才拉住了她。

可谁也没有料到，那原本流入水中的云，竟然夹杂着水和落入水中的火拧成一股，触手般的缠住了张念初悬在半空中的脚腕，伴随着张念初的一声尖叫，她和张念白一同被那怪异的触手拉入了水中。

张念白很快在水中调整好了姿势，可当他睁眼时，张念初却不见了，而他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他面前，水和火竟然相融了！这根本不科学，也不符合常理！但这样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突然，一股白色的云浪朝他涌来，将他包围吞噬，而后仿佛浸入了他的骨髓里，缠绕住他的灵魂，直到侵蚀完他最后一丝意识。

三

血液又流动了，睁眼时，还是那个灰败的世界，教授说，它们会改变这个世界，可为什么它还是这么荒芜呢？张念白朝不远处的一棵树望了望，刘教授的面容异常的安详，他仿佛只是睡着了，除了他那惨白的脸色，也许，他就放弃了这个看似富有实则贫瘠的世界。

那些类人的生物，每从他们这里吸食一次血液，他们的血液便会随之冻结凝固，而后又慢慢苏醒。张念白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苏醒了，每一次血液流失时，那种仿若心都被人从里到外的掏空了的感觉，总是会让他想要嘶吼，想要咆哮，可偏偏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艰难的扭过头，朝旁边树上的司机大叔望去，脸上的表情凝滞了几秒，司机大叔……司机大叔腰部以下的地方已经全部变黑了。他极力的转动眼珠朝目光所能触及的人看去，只见那个瘦高个的学生已经黑到了脖子，许楠则已经全部变黑，随即，她身后的那棵树变成了翠绿色，而她则神奇的融入到了那颗树中，消失不见。

他猛然回头，那血色的藤蔓嵌进了他的脖子，有血流出来，可他看到的一幕却让他忘了疼痛，张念初的面前站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女，背对着他，肤若凝脂，乌发如瀑，而他却眼睁睁的看着最后一丝黑色吞没了张念初的头顶。

“念……念初……穿衣……穿衣服。”一个和许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突然抱着一堆衣服，走到那个全身赤裸的少女面前，磕磕巴巴地说道。

少女回过头，朝她粲然一笑，那张脸生得与张念初一般无二。张念白的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蓦的，心口一阵刺痛，血液又开始流失，这时他才发现，他的胸腔以下也已经全部变黑。

黑色随着血液的流逝蔓延至他的脖颈，这一次，血液没有凝固，而是彻底的流失。当黑色蔓延至眼睑下时，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碧水蓝天，虫鸣蛙叫，鸟语花香，太阳恢复了往日的颜色，西沉下去，星光乍现，天，终于开始变黑了。

念初，你见过这样的景色吗？在黑色吞噬双眼之前，他看到那个和张念初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穿戴好衣服，跑到他跟前，对那个正吸食着他血液的类人生物磕磕巴巴地说道：“哥……哥哥……这里……好美……”

他看着那个逐渐长出跟他一样的脸的类人，和他一起，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2018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