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空气渐渐被日子熬成一锅粘乎乎的粥,“咕嘟咕嘟”的泛着令人发慌的气泡,每一个人都在拼命。
吕老师似乎比我们都更紧张,他的话明显得少了许多,原本就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更加放肆,毫无组织纪律性地张扬着个性。他也不分什么课上课下,只要一有空闲,就把自己的影子贴在教室墙上,各科老师们恨不得手把手地订正错题,讲到激动处,痛心疾首咬牙切齿。
每天第一个进教室的是牛波,他的头发更长更凌乱了,原本就黑的脸皮终日蒙着忧郁的灰尘,他走进教室,谁也不看,一头埋进书本里,一天到头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
可是,和牛波形影不离的辛梦远却不知什么原因拆了群,早读课经常看不到他的影子,直到要上第一节课了,老师已经开始讲课的时候,才看到他懒懒地逛进教室,萎萎得灰着脸子,焉头蔫脑半死不活的样子。
吕老师肯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找辛梦远谈了几次,可情况似乎没有什么改观。我不由地心生几分恼怒几分忧虑。
范子夫三天两头地折返在学校和家之间,他的状态依然不稳,安静的时候,他和平时一样刻苦而又努力,只是隔不几天,说不定哪个同学的某个举动就招惹得他大动肝火,同学们本来已经很怕他,都有意识地离他远远的——其实不仅是同学、老师,甚至可能是闪烁的灯泡,墙上的某个黑点,或者绕着灯泡飞来飞去寻朋觅友的蚊子,都可能会让他雷霆震怒:他扔书,他砸桌子,他把板凳高高举起,似乎随时要对谁攻击……吕老师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打电话动员范子夫的父亲接回去——才开始打的时候他父亲很当回事,接到电话风风火火就来了,可次数多了就有点不情愿,推三阻四找理由,言语中间似乎抱怨老师在耽搁他儿子考中专的大事。
“快,老师,快……”一天早晨,吕老师正在教室里转悠,一个学生冲进教室,风风火火地叫喊。
原来是范子夫突然犯了病。不知道是校长办公室的窗玻璃什么时候招惹了他,还是他老早就对这些玻璃产生了不可阻挡的迷恋和亲近之感,就在大家上早读的时候,他竟然挥舞着拳头打碎了校长办公室窗子的玻璃……那情景想一想都让人后怕,一块块玻璃被他的拳头砸成呲牙咧嘴的黑窟窿,残存的玻璃牙子上挂着范子夫的紫红的早已凝固了的血滴,那场面让我们女生不敢细看,有几个胆小的更是跑到教室去。范子夫满手淋漓着鲜血,他却不知疼似的挥舞着拳头,嘴里发出“啊啊——”的狂啸,对着一块块玻璃撒野,吕老师和几个学生死死地抱住他,急急地送到了医院,我们站在被夫子砸碎的玻璃窗前,看着还挂着范子夫血滴的玻璃牙子,对着空洞的黑乎乎的窗子,眼前又浮现出他狂躁的样子,浮现出他复习八年转战南北的经历,有人甚至哭了起来,不知是为夫子,还是为自己。
我知道,辛梦远想和我说话,好几回他找借口接近我,我冷着脸子,咬着牙硬起心肠,我的心如同被生锈的刀子搅割着。撕裂是一种痛,不停地搅割却无法撕裂更是一种痛。我想尽一切办法躲着他,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我已经伤害了自己,我不能再给他增添更多的伤痛。
我痛苦地摇头,我还有什么资格享受他的爱情,难道要我一面接受着他的亲近,一面又背着他和另一个男孩子搭什么亲戚?
我一遍遍地骂着自己。
决战的日子马上就到了,我知道这是自己考中专的最后一次机会,这也是我最接近成功的唯一一次机会,如果失败,不要说爹娘不会让我再复习,就是自己也已经完全没了继续的勇气。我不敢想失败的结果,然而这个念头却一次次地被我摁下,泛起……
生活展现在我眼前的,似乎一片无边的沼泽,荒凉,死寂,无路可循。我在这泥泞与迷茫的沼泽里挣扎,看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茫茫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每一步都那么艰难,稍不小心就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潭,我环顾四周,除了泥泞,还是泥泞。但我只能挣扎,只能前行。我自己也不敢确定能不能挣扎出去,但我清楚地知道,一旦停止了前行的挣扎,我最终会葬身在这无边的泥潭里,而挣扎至少给了我突围的希望,虽然很渺茫,但再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
唉,我不知道别人面对的是人生什么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面对的生活竟然如此丑陋——我不平,我愤怒,我诅咒。可我无法改变。经历了一番诅咒和哭骂之后,我渐渐明白过来:既然我无法逃避,无力改变这丑陋的现实,那我只能选择坚强,咬着牙承受。泪水咽到肚里,挤成僵硬的笑容……
更可恨的,还是骆赛赛。
我烦他,怕他,一遍遍地祈祷上天开恩不要让他来找我,可他却像墙角里的苔藓一样抹不掉,擦不去。我也曾经努力做出温柔的样子告诉他,不要到学校来找我,给我二十几天的安静日子。可他嘴里答应着,却三天两头地跑到教室外面骚扰我,对着窗子或者教室门,旁若无人,两腿叉在车子上,扬起手,高声大嗓地对着教室:“一巧!”
同学们抬起头,看窗外,看我,脸上满是惊疑。我心里的兔子要蹦出来似的,脸烧得一定像红布,三步两步跑出去。
他简直成了我的心魔,每当我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世界就像要爆炸,可我又不能不去,不然,他腆着脸赖在那里的样子更让人恶心。
每天我走进教室,都会下意识地抬头往外看,像那只惊弓之鸟,看见就恶心害怕,看不见又担心——即使做着题,也会时不时地抬头望外看,生怕他又腆着脸站在那里。
“一巧!”天底下再也找不出如此让我反感的声音,那么刺耳,让我浑身一紧,像那粘腻腻的蛇瞪着绿豆似的小眼,吐着长长的信子,滑过我的身子。其实没有几个人注意,可在我看来,所有的同学都惊异地看着我,我赶紧走出去,引他远远地离开教室。
他的样子,他的声音,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让我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憎恶,然而,我又不能表现出来,我不敢,也不能让大家知道我与他之间的事。
“哎呀,不是说好的吗,你别来学校找我,还有几天就要考试……”我低着头,眼光盯着自己的脚下,努力用平和的语气劝告他。
“在家闲着没事,俺不是想你吗?”他腻腻地说,伸手就要拉我的胳膊。我本能地摆脱,可他却像黑暗中的老鼠不管不顾地往前贴。
我简直要吐,我用天底下最恶毒的语言在心里一遍遍地咒骂他,诅咒他的祖宗八辈,我简直要哭了出来,可最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等我考完,好不好,以后的日子都是你的……”
我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说出如此虚伪的话来,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起来。
我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脚趾在鞋子里不停地抠着土地,我真想扒出一条地缝,把此时的我完整地藏到地缝里。
“我想要你……我想……”
“要你妈!要你姥姥!”我厌恶到了极点,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无耻的男人,我在心里再一次诅咒他,甚至恶毒地咒他出门被车撞死。
“我怕你骗我,怕你考完就跑了,再也不理我了。”他看着我的脸,我低垂着眼,躲着他的目光,心里念叨着:“你说对了,如果有一点办法,我再也不想见你。”
“你知道你的英语老师吧?”他问。
我点了点头。
“他当年就是没能预选上,找的我爹要了一个考试指标。最后考上学了,当了老师,你知道吗,他考上学后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退了原先定的亲事,让人家女方骂得狗血淋头,整个家被砸得稀烂……”
我不说话,他依然在那里喋喋不休。
“你们班有个范子夫是吧,听我爹说,今年人家根本就没参加预选考试,不也一样弄到了中专考试的指标吗?他舅是咱乡的工办主任,和我爹关系很铁,听我爹说,他有个大爷在县教育局里,很撑劲!”
哦,原来如此!我不由地点了下头,他说得更起劲了。
他又伸过肮脏的手来,我厌恶地甩甩手:“干吗啊,这么多人,不嫌丢人啊!”
他以为我是害羞,腆着脸子不以为然地笑着:“装什么装,这没什么丢人的,我想你……”
我真怀疑这家伙弱智,怎么这样的话说起来如此轻松,没有一点羞臊的样子。
“你再这样,我回教室了!”我转身要走。
“好,给你说正经的,行了吧?”他挡在我面前,“你见过天天在学校附近的大路上游逛的那个疯子吗?”
“嗯。”我点头,“见过。”
“知道他怎么疯的吗?”
我摇头。
“他可是当年的高材生,当年以全乡最高分考上了中专,在中专都上了一年了,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最后被人家几封信告了下来,中专除名了,他疯了!”
那个疯子我见过,成天披着粘成一片的长头发,穿着黑铁一样脏污的烂衣服,手里挥着树枝子,树枝子上挂着形形色色的垃圾瓶子和塑料袋,在学校附近逛来逛去,旁若无人念念有词。听别人说,不管他怎么疯,只要你问他数学题,他立马安静下来,用树枝子在泥地上划拉一通,再难的题目也算得出,所以我们称他是天才的疯子,但我还真不知道他背后竟然有着这样悲惨的故事。
我觉得骆赛赛是在变着法子威胁我,我知道他心里打得什么鬼算盘,我对他的憎恶更加强烈。
“眼下这世道,光有本事还不行,最主要的还得是朝中有人。有本事的人多了,这中专谁考不是考?”他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提醒着什么,“我爹就说天底下没有多少真事,谁他妈认真谁吃亏!这天底下谁认真?只有老百姓最认真,因为他们窝囊,找不到可用的关系!”
说到这里,骆赛赛像是炫耀又像是恐吓地补了一句:“你可别看我老爹天天笑哈哈的,谁要是得罪了他,他可是一口就能咬死个人!”
一股悲凉的东西从我灵魂深处升起,我甚至要绝望起来,我看不到明天,我真纳闷,眼前这个骆赛赛,能有什么样的明天,除了光鲜的衣着和浓重的脂粉气,他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资本?
就这样一包绣花枕头,他能给我什么样的明天?看着眼前的骆赛赛,我又想起白净男满脸的微笑,想起发面团子层叠的下巴,一想到这家人,我不寒而栗。
终于打发走了瘟神,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走进教室,在我走向座位的途中,我的眼睛分明看到了辛梦远,他正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看着我。
“唉,别了,辛梦远。”我绷紧了嘴唇,避着他的目光,回到了座位。
人虽然坐在了座位上,心却再也无法安定下来。
我恨,我骂,我委屈,可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该骂谁。
我知道,我已经伤害了辛梦远,虽然自己所受的伤害并不比他轻,虽然这一切完全咎由自取。
我的眼前一次次地浮现辛梦远的影子,想起了我坐在他的前排扭过身子和他无休止的谈笑,辛梦远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难以捉摸却又让我温暖甚至产生丝丝甜蜜的坏坏的笑意,想起那天傍晚他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他努力地向前趴着身子,我坐在车的后座上在晚风里唱着歌,想起了那个永远无法忘记的早晨,他一把揽我怀里,我的长发拂过他的肩膀,他歪过头来放肆地吻了我的脸庞,当他的嘴唇霸首地盖在我的嘴唇,他不老实的狗爪子竟然伸到我的胸脯,得寸进尺……
我震惊,颤栗,然后酥软,整个人化在一方神秘而又激动的湖泊里。
风那么清,田野那么静,树梢上升起红红的朝阳……
“你是个坏熊!”我忘不了把他那妄图更放肆的手拉出来的时候,我滚烫滚烫的面孔背后藏着的,是一个少女最初的娇羞和甜蜜。
是的,我不能忘记,我不想忘记,然而,我必须忘记!
我曾经只是我
你曾经只是你
我是你的我
你是我的你
我忍不住打开日记本,展开那张狭长的纸条,这可是辛梦远写给我的第一首情诗。我紧紧地捏着纸条,展开复又合上,我一遍遍地念着,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把头深深地埋进书本,如果有可能,我甚至希望昨天的甜蜜能够完全把我埋葬。
辛梦远坐不住了,我知道他在受着什么样的煎熬,好几回,他站在通往女生宿舍的小路旁,他在等我,试图和我说话,这我知道。当我硬着脸子,故意和一群女伴高声谈笑着离他而去的时候,没有谁能知道我内心的忧伤。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不知怎的,席慕蓉的诗句又一次回响在我的耳旁。在我闪过他的身旁,与一群伙伴们谈笑离开的时候,辛梦远孤独地立在路边。可是,辛梦远,你知道吗,我亲,我爱,孤独的是你的影子,凋零的却是我被你撕碎的心。
不,不是你,辛梦远,是我自己,亲手撕碎了自己的心,扬起在十八岁青春的路上……
骆赛赛还是三天两头的来找我,我讨厌他,每次见他,我都瑟缩着心,可我却又不敢躲藏。
我恨自己卑鄙,我甚至怀疑自己本来就内心肮脏——明明自己喜欢的,不敢靠近,明明自己厌憎的,却又违着自己的良心,不敢拒绝!
老天,我韦一巧到底犯下了哪辈子罪过,我只不过想争取一次突围的机会,你却用如此恶毒的方式惩罚我……
骆赛赛越来越放肆,甚至有一天,他不顾我的反对,抱住了我,我拼命地挣扎,却总也逃不出他那恶狼一般地绿莹莹的目光。
我清楚地知道,这样下去,等待我的最终会是什么。我应该摆脱,可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我又不敢摆脱,像那早已押上赌注的赌徒,明明知道最后的结局,却总怀着一分侥幸,盼着未可知的奇迹……
网友评论
老是传说有些人正经考了大学又被顶替或告发的,但没真见过。真有做这事的,也是一种断子绝孙的缺德。我们那里有个说法,你真有本事考上大学,谁也顶替不了你。很多年他们老拿我说事,考大学就靠自己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