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第三十三章 曲水流觞
第三十四章 清流激玉
李竣对从人悄悄挥手,琴声一住,马上有几十个锦衣侍女如穿花蝴蝶一般,端着铜盆出来奉客。
里面是浸了茉莉、素馨的冰泉水。
众人纷纷用水净手净面,只有华书然等几人,箕踞座中,举壶自饮,酣放自如,傍若无人。侍女们已经看惯了他们这种做派,娇笑着上前用布巾为他们擦拭。
李竣低声劝岳朗道:“虽然你有小莲助阵,还是该学学人家华先生,该说的时候多说几句,行为就算出点格,周先生也只会夸你是魏晋名士之风。”
“华先生是元康之放,自然需要惊世骇俗,”岳朗从盆里捞了一朵素馨,一会拈在指间,一会夹在耳朵上,又衔在嘴里咬着玩,“我自效竹林之隐,与他井水不犯河水。”
“哦,”李竣轻声笑,“我才疏学浅,这两者之别,倒要向岳大少爷请教。”
一个侍从悄悄走到李竣身边,和他耳语几句,不知来了什么贵客,他竟然亲身迎了出去。
凤尾森森的修竹边,站了一个身穿碧色箭袖的青年,眼神清澈如一汪清泉。李竣看到他欣喜非常,走上前一把拉住:“小城!什么时候到的?我早就接到了赵叔叔的书信,说你要来游学。”
赵城笑道:“小王爷可真是大忙人,我为了见你,在宜王府等了快十天,一直见不到人,原来是躲在这里享清福呢!”
“这么多天和我父王呆在一起,一定都气闷死了。我还等着你来给我讲些东京的朝野秘闻呢。”李竣亲热地携了他手,往园子里面带,“来来来,我们今天一醉方休。几年不见,你都这么高了……”
青旻宫之会虽然参与的都是读书人,却一直是蜀中小道消息的集散之地,每次也不知有多少分不清真假的消息在酒杯和菜肴间传递,又从这里传到市井,里巷,淹没在众口之中。
李竣才离开一会,谈论的话题又不可避免地转到了边关的战事上面。
这几年来,卫国西北虽无大胜,好在也没有大败,未曾丢城失地,叫西隗北鄢长驱直入。
也许正因为平生未曾经历过,这些高士对发生在千里之外的战事更是异常关心,每次都少不了一番议论,任那些真假不辨的消息相互传播,非如此不足显他们忧心国事的拳拳之心。
李赵二人刚进来,就听有人说道:“……莫州守成不易,边事不备,岂能轻易进攻出击。”
华书然哼了一声:“还不是因为朝堂上的平章事和枢密使们,都太食古不化,一心求稳……”
李竣闻言忍不住瞟了赵城一眼,却见他早已提了一壶酒喝起来,仿佛刚才说的人和事都和他毫不相干。
那白衣少女缓步从小亭走出,落落大方在李竣身边坐下。
赵城端酒到了唇边,忽然之间就忘了饮。
李竣轻笑一声,碰着赵城的肩膀:“还记得你五岁的时候,看见我姑妈就一直抓住她不放手吗?小莲就是她的女儿,是蜀中最著名的琴师卫尚的孙女,现在也拜在敬甫先生门下做女弟子。”
赵城被说得脸微微发红,低头端起酒杯掩饰着。
李竣打趣一阵,才拉他起来给大家见礼:“这位是赵相国家的公子,今日游学到此,特来拜见蜀中的各位名士。”
一句话说得华书然如坐针毡,他虽然恃才放旷,但是当着别人儿子说人家爹是老古板,还是太失礼了,不由连脸上也挂不住。
寒暄一过,周敬甫忙站起身:“小王爷,老朽先行告退了,有我在这里,你们反倒玩不痛快。”说罢带着一干人等翩然而去。
几位文士老学究一走,气氛马上就活泼起来,大家推杯换盏,不多时已经日色西斜。
赵城给李竣讲他在汴梁学骑射之时的趣事,他口才便给,把李俊听得津津有味。两人说得兴起,又找片空地角抵为戏。
李竣酒喝得沉了,几个回合下来就气喘吁吁,以手拄膝道:“你好好的读书考状元的路不走,怎么倒长成了个赳赳武夫?我听说你拜了汴梁的神箭手宋大师为师,学到师父的几成功力?”
“你小时没少欺负我,今天别打算借着酒就逃过去!”赵城咂着嘴,眼光忍不住往岳朗身上瞥去,“你不是总吹自己上马能射,提笔能诗吗?”
“原来你巴巴追到蜀中是来报一箭之仇的?既然是宋大师的弟子,我又怎敢班门弄斧?”李竣半真半假地笑道,“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足可以和你比试一下。你等着!”
岳朗仍然浑身懒散地坐在石凳上,半闭着眼品杯中美酒,李竣拉他起来:“岳大少爷,该你露一下神箭了。”
岳朗叹口气:“如此月明如画,醇酒清风,小王爷居然要动刀兵?真是煮鹤焚琴,花上晒裤,太煞风景了!”
李竣放低了声音:“你也不想咱蜀中落下个没人的名声吧?”
岳朗从眼前飘过的木盘里取了一串龙眼,细细地剥起皮来,完全不搭话。
“别吃啦!”李竣抢过龙眼往旁边一扔,“他师父在汴梁赫赫有名,你就不想见识一下?”
岳朗又俯身捞了一串羊舌签咬着,悄声说:“我用不着见识,一个好箭手最厉害是呼吸,你看他一双手稳如泰山,每次呼吸又深又长,就知道他箭射得非同一般。你就不怕我上去给你现个大眼?”
“不怕!”李竣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肯出手,我许你狮子大开口,我那些骏马宝剑随你选……”
岳朗故意截断了话头:“骏马我已经得了,你一马厩的马都比不上我这一匹。”
李竣皱眉,只好拿出了杀手锏:“那‘清流激玉’呢……”
岳朗一看吊起来卖奏了效,不由双目一亮:“‘清流激玉’怎么样?”
李竣叹口气:“你惦记了那么久,今天我拿出来做彩头!”看见岳朗一下坐直了身躯,他悄悄指指小莲,耳语道,“你赢了,我就让你拿去讨好佳人,遂了你的心愿。你上次从突畚赢回来那柄乌金小匕首,人家可一直带在身上呢。”
岳朗款款站起身,笑道:“恐怕赵相国家的公子未必能看上你这‘清流激玉’。”
李竣也笑:“他要是赢了,自然有他想要的东西,放心吧。”
岳朗赶紧与李竣击掌为定:“小王爷难得如此慷慨,我当然无不从命。”
宜王世子的聚会以文战开始,武战结束,是一件太过寻常的事。酒酣耳热之际,更需要有些别的花样来调剂一下。
侍从们早就习惯了这一干人生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念头,很快清出一大片地方来,在宽阔庭院的极远处摆上了射鹄的靶子。
岳朗挽着铁背弓,手指在弓弦上轻轻弹拨:“难道就这么站着傻射?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
李竣和从人商量了几句,侍从匆匆退下,不大一会带着六个人上来。这些人全副武装,身上穿着厚厚的皮甲,手里拿着一个径长一尺的靶子,正中心红圈里挂了一只小巧的金铃,随着走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李竣挥挥手,几个人跑到庭院的远处站定,他回头问岳朗:“这下好玩了吗?”
岳朗向赵城道:“你觉得怎么样?”赵城微微一笑不说话。
李竣说:“还有更有好玩的呢!”他双掌一击,园子里的灯火一盏一盏次第熄灭,只留下淡淡月光,和点点流萤。
李竣举起酒杯:“每人三枝箭,射到最多金铃的为胜,输的罚酒一樽。”他指指面前案头一只细长的布囊,“这便是彩头。”
如此新奇的比试,看客一时都兴奋起来。
小莲冲岳朗照了照酒杯,笑容中充满期待。
在这么多人面前,其中还有个美丽无比的女孩,两人争强好胜的少年心性都被激了出来,暗暗较着劲。
李竣双手一击,六人扛着靶子在园里窜高伏低跑动起来,只听金铃轻微的叮叮声。
赵城持弓搭箭,眼睛盯着几个游动的靶子,一双手稳如磐石。岳朗却只是松松地握着弓,仍然一副漫不经心。
忽然两个人像约好了一样同时拉弓出箭,箭飞如闪电。
叮叮的铃声一下小了许多。
持靶的两个侍从跑过来,靶子正中的金铃都被射穿了。
赵城侧头说道:“你不错啊。”
岳朗笑道:“夸我不就是在夸你自己?你也不赖!”
岳朗射出一箭后,刚才宴会上做出收敛锋刃的表象一下没了一半,他手臂轻舒,像是故意要炫耀一般,飞快地把弓矢换了手,这次反手从背后射出一箭。
另一只金铃应声而哑。
赵城不甘示弱,雁翎箭穿过无数花叶,一样正中靶心。
二比二的平局。
只剩下最远的两个靶子,还穿花拂柳,在园中跑动不休。
赵城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弓箭,侧耳细听铃声,眼睛都不敢再眨一下。只觉岳朗忽然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这么想赢啊,你知道‘清流激玉’是什么吗?”说着故意在他耳朵里吹了一口热气。
赵城怕痒,缩脖子躲着:“什么‘清流激玉’?”
却见岳朗挑眉一笑,下一刻这人浑身上下的懒散全然雪释冰消,目光在刹那间如剑光出匣,弓弦开如满月,电光石火中,最后一箭已经射出。
箭上的白羽在夜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两个手持靶子的侍从四下跑动,恰好身影交错而过,岳朗就抓住了这短短的一瞬,羽箭穿过第一个靶子上的金铃,势头毫不停歇,透过靶心,又钉在第二个靶子的金铃上。
园中寂静,只剩下夏夜的风声。
过了片刻,喝彩声和掌声才响起来。岳朗再次恢复那副懒散的样子,松松地挽着弓,懒洋洋地向众人拱了拱手。
赵城心中佩服,嘴上却不肯服:“喂,你这样不太光明正大吧?”
岳朗勾起嘴角:“规矩是说了不许一箭射两个,还是说了射箭的时候不许在你耳边说话啊?”
李竣兴冲冲走过来,拍着岳朗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为了我这张雷琴,也会使出全力的。你拿我的琴去讨好我表妹,要怎么谢我?”
岳朗接过那个布囊,笑而不语。
赵城故意往岳朗身上一撞,手攀上那个布囊,笑道:“‘哎,这个好漂亮,你送给我呗?’”
岳朗把手扒拉下去,一脸嫌弃:“这么多年没见了,还是上来就这么一句,你有点长进没?”
赵城乜斜双眼,哂笑道:“上次碰见你,没觉得你这么狡猾啊?”
岳朗撇撇嘴:“上次碰见你,也没觉得你有这么傻啊。”
两人握住手,相视大笑。
赵城在他肩膀上捣了一拳,骂道:“明明记得,还装作不认识。”
岳朗揉着肩膀:“你不是也装得很像。”
李竣这才听明白:“原来是旧认识!我怎么忽然觉得被你们两个玩了一把仙人跳,坑了我的雷琴呢?”
赵城笑道:“就是他以前和我吹牛,说在塞外时射雕打猎,百发百中的。”
小莲捧了一只木盘,端着两杯酒到两人面前,俏目中流光婉转:“岳师兄,赵公子,这不是罚酒,我敬你们两个。”
赵城居然又有点脸红。
岳朗特地捧了一杯,敬给赵城:“你箭法好,不这样我怕赢不了你。”
赵城举起酒说:“既然是赌赛,本来就什么招数都可以使出来,你也没违反规矩。”他将酒一饮而尽,“不过下次要是再交手,你也要小心了。”
岳朗把细长的布囊抱在怀中不放:“好,我随时恭候你下次赢回来。”他扬扬手里的东西,笑得明朗而畅快,“可这张琴不能再做赌注了。”
夜色阑珊时,岳朗和赵城已经喝得醺醺欲醉。
李竣劝二人留宿于青旻宫:“我可不想送小岳回去,你那位兄长,虽然不说什么话,但每次他一看我,我马上就觉得自己天天纸醉金迷,不务正业,心中惭愧得要死。可怜小岳你每天对着,活得好艰难。”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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