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认为生活就是生活,戏剧就是戏剧,当戏剧桥段在现实生活中上演时,那不是浪漫,那是作。
也许是我从小习惯了在别人的眼光中生活,唯恐与众不同,处处中庸,学习中庸,思想中庸,连感情都中庸。
但是对于某些特立独行,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人来说,却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对,自我感觉良好。
比如欧阳海。
三点半当我下楼到前楼大厅等待集合时,才发现我错估了形势:欧阳海居然在休息区好整以暇,守株待兔。
等我从又一次意外中醒悟,打算扭转时局时,已经来不及了。小组同事们已经全部来到大厅,他们果然像观众一样远远站在四周围观。
无形中休息区的欧阳海和我成了主角。这一幕是这样的:俊美的男主角像王子一样,缓缓从红木沙发上站起来,一件黑色棒球款风衣配上驼色格子围巾,越发显得长身玉立,剑眉英挺,面如桃花。他迈开长腿走向女主角——黑超披面、棉袍加身的灰姑娘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
可惜男主的第一句话打破了浪漫剧情。“我有个问题,这周你吃过雪蛤了吗?”他皱着眉,努力保持着高冷的面瘫形象,声音却抑扬顿挫,一点也不高冷。
如果此时只有我们俩,没有旁人围观,他应该是满面春风的。这么说他还是在意自身形象的。
“你问这个干嘛?”我压低声音。
“雪蛤富含雌激素,不宜过多食用,一周一次即可。如果你已吃过,今晚就炖燕窝。”大概是围观的人太多了,他的声音也高冷起来,但是依然音量不小。
我不得不上前两步,靠近他。“你说小声点。”我恼羞地说,“我不是说过了我带那些东西来吗?不方便!”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带了。“他果然凑近我的头说。”你戴上大黑框特别可爱。”
围观的人更多了,难不成他们以为在拍电影?
我对他怒目而视,只想赶快离开。他拉住我的手,低下头来说:“你生气的样子更可爱。而且,你还没告诉我吃过没有?”
他身上好闻的寒梅香,钻进我脑子,我晕乎乎地说,“没有呢,我走啦。”我忘了谴责他为什么要跟踪我,影响我的人生自由度。
我赶快坚定意志力,离开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等下我去取钱还给你。”
他无邪地问:“什么钱?”
声音一高,几位正要离开的看客又走过来。要命。
我不得不又退回去两步,小声对他说:“就是买那些补品的钱啊?”我简直在咬牙切齿。
“哦。”他的期待的表情凝固起来,一副受伤的样子。“谢谢你考虑周到,我倒是正好身上没钱,刚才在路上碰见有人卖花都没有钱买。”
敢情这位大爷出门是不带钱的吗?估计他在部队相当于隐居深山,没有用钱的机会。不带钱还没有微信没有支付宝,居然敢出山。
小蒙站在大门口喊话:“各位领导,上车啦。”剩下的几个看客纷纷作鸟兽状。
我已经顾不上安抚他的情绪,不再跟欧阳海啰嗦,赶快拔腿走人。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女主还没来得及撤退,另一位男主出场了。
我听到背后传来了陈之乎的声音,“小渔,坐我的车去吧。”他提着公文包,微含着背,三七开的分头一丝不苟,既温文尔雅,又冷峻深沉。他这个模样已经与少年时代大相径庭,胸有城府,让我想起高中校长,男学生们见了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女学生们则常常在背后议论他。幸好,他没有注意到欧阳海。但愿欧阳海没有认出他。
我连忙说,好好。转身跟上他。可我又想错了。
“陈之乎同学,你好。”欧阳海居然认出他来,他站在陈之乎面前高出不少,虽然陈之乎在南方已不算矮,大约1米76。但大概是欧阳海的腿特别长,站在一起似乎总给人压迫感。
好一会,陈之乎终于反应过来,“你是……欧阳海?”
“没错,老同学没有贵人多忘事,难得。”欧阳海调侃道。
陈之乎爽朗地笑道,“你这样子像个大明星,一下没认出来。”
“我回家探亲。”欧阳海也笑道。
“哦。我记得上次在北京见过你一次,那时你须发飘飘,一副嬉皮士打扮,与现在迥若两人。怎么,放假来尧江这个世外桃源”采风吗?”哦?长发?嬉皮士?我脑海中顿时出现犀利哥的形象。
“啊,是的,这里风景很美。”欧阳海为什么也学会了城府。
“哦,对了,江小渔也在这里,你们刚才见到没有?”陈之乎转来转去找我,我刚才躲到一边去了。
我离得太远了,来不及堵住他的嘴巴,“当然,刚才我们已经见过了。”
“那好,那好,我就不介绍了。回头我们找个机会,一起聚一聚,大家好多年没见了。今天有个会议,就不细说了,回头见啊。”陈之乎看看表,匆匆结束讲话,与欧阳海握别。我赶快再次跟上去。
会程不长,无非是先是欢迎,然后是安排这几天的具体工作。我心不在焉,反正是跟小蒙一路,她那么能干,不用我操心。我一手转着手中的圆珠笔,一手撑着下巴,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和大眼镜框为遮掩,盯着主席台上的人看。
有些人适合远观,比如陈之乎。
他在台上大谈民族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光辉灿烂,从民间歌谣说到诗经起源,从女文文化说到人类起源。侃侃而谈,妙语如珠,古今中外,信手拈来,天文地理,纵横捭阖。
他不说话的时候,则沉静儒雅。眉头轻锁,如同沉思者罗丹。他有时不经意地轻咬着下嘴层,方显得自信轻松,不像薄唇紧抿时那样暗藏忧闷。我始终觉得他还是在文人学者角色下更潇洒俊逸,在官员角色下则光芒顿失。在这两种角色中转换他是否有些许失落呢。
他再失落也还得在官途上跋涉,我再失落也还得接受自己的选择,既不能乐此不疲,又不能欣然放下,这就是人间的磨炼吧。看着他微含的背,我难免感叹。
张师太说,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既然不能随心所欲,如他如我,都还得兢兢业业忍耐人生华袍上虱子,直到华袍与虱无分之际,才能算得道,放下。不过,那时估计也要升天了。
我发现小蒙也在看他。只不过他不像我这样掩耳盗铃,而是目不转睛,脸含笑,眼含情。我倒是想替他俩撮合一下,可是又怕误了小蒙。
晚饭后小蒙陪大家在河边风景带散步。夜色中河水在路灯下憧憧流动,对面的远山传来了粗哑的鸟鸣,小蒙说那是老鹞,这叫声让人感到天气更加寒冷。
这个临时小组的同事们有两个来自市委宣传部,有两个来自市文化局,还有两个来自市广电,加上我和小蒙,刚好四男四女。除了广电的两个记者兼摄影是不到三十的年轻人外,其他都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大家起初还因为不熟悉有点话少,这两顿饭吃过之后,基本都已通过玩“扯胡子”混得熟络。
大家一边散步一边吹牛八卦,不亦乐乎。男人基本是谈国际大事,比如新上任的美国总统先生种种惊人之举;女人则谈论总统先生的美艳女儿,这位漂亮的女强人给平时只知娱乐八卦的女性们提供了一个谈论政治的机会。
谈着谈着,文化局一位姓郭的大姐忽然说,唉,江主任,那位护花使者是你男朋友吧,怎么,不放心你啊,来陪你下乡吗?不了解情况的小蒙杏眼圆瞪问道,啊,小渔姐,你男朋友来啦?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是同学,同学,我还没找呢。
哟,那你同学就太帅了,像个大明星。大姐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这么帅的男仔,你可要抓紧哟。要不然,扑的人不要太多。大姐话讲得直,可都是真理哟。这位大姐说完跟宣传部的那位大姐哈哈大笑。
我满头黑线,幸好几位男士嚷嚷说,回去吧,太冷了,回去开工去。他们急着回去扯胡子,大概准备尽情玩一宵。
回到古香古色的大堂,如我所料,欧阳海正在等待。他看着我一路走过,我想想又忘了取钱,视而不见也不太好。
我从包里取出五百元,走到他面前说,我没空取钱,先还给你五百元吧,免得你口渴了,连水都买不到喝。
他也不收,光是看着我说,就放在你那保管吧,我皮肤过敏,不想拿钱。
我一听火冒三丈,居然想让我当随行秘书。我正想发作,可想到面对的是自己的债主,只有强行压下怒气。
他看也不看我,站起来说,跟我来。这世道真是有钱就是大爷,我不知道他要卖什么关子,只好跟上他,弯弯拐拐,上了南边的附楼顶层。
他打开房门,这居然是一个套间,估计有我那边三个大。真是过分。
我站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进去。我说,不跟男人独处一室,这是我妈从小教我的“女孩自我保护十不要”中的第一条。
他哑然失笑道,你妈妈很伟大,非常政治正确。
他独自走到里面端出一碗雪蛤,递到我央前。没错,真的是雪蛤。雪白晶莹炖品盛在白瓷碗里,冒着蒸蒸热气,熏迷了我的眼。
我靠在门上边吃边挑剔太甜腻了。我嘴不停吃不停讲不停。因为我实在是有点感动,我怕停下来会向他示弱。这样可就太逊了。
他站在我对面,靠在墙上。离我太近,我更不敢抬头,他房间里暖气太足,他只穿着一件V领贴身羊绒衫,胸肌线条隐隐。这糖水也太热。我真不习惯这种过分的温暖。
我边吞带咽,匆匆吃完,把碗往他手里一塞,说声“谢谢,辛苦你了”,用手背一抹嘴,转身就走。
但是我怔住了,陈之乎居然走过来,他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欧阳海,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不知道他是问我,还是问欧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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