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推开那扇门
临毕业还有一个月,依诺还没有找工作,在同龄人都在四处跑宣讲会投简历的时候,她却一直把自己关在寝室,一次次地思考自己喜欢什么,但得出的结果是,她仿佛什么都不喜欢。
论文答辩之后的那个晚上,依诺决定出去走走,放空一下自己。她出门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深蓝色的夜空没几颗星星,大概是阴天。她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拐入了一条街。
学校旁有这条街吗?
依诺带着久违的好奇,越走越深。街的尽头有一扇厚重的门,挂着沉甸甸的铜锁,锁上还挂着一块铁牌:REFUGE,晚十一点营业。
依诺伸出手,摸了摸牌子。
“您好。刚刚要开门,您再稍等下。”
依诺一惊,回头对上了陌生男人的眼睛。
男人微笑着越过依诺,打开了锁,用身体倚开了门:“进来吧,坐坐。”
依诺坐在吧台,打量着店里的装饰。店不大,除了几张散落的沙发,就只有吧台前的一排椅子,吧台后面的酒架也很特别,清一色的啤酒,还都是同一牌子的。
这时,男人从后面的帘子走了出来,换上了服务生的装扮,打开了一瓶啤酒递了过来。依诺还是有着大学生的拘谨,眼睛四处扫着,男人轻轻地说道:“第一瓶酒免费,后面一瓶二十。”依诺不好意思地接过来,抿了一口,但仍旧不知道怎样开始对话。
“第一次来吧,您先坐着。”
男人说着,拿着丝巾擦起了杯子,一边擦着,一边不时看着时钟。店就这么空着,直到十一点半,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从外貌,不好判断她是大学生还是已经工作,虽然妆容成熟,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羞涩,女人的羞涩在嘴唇,那轻轻咬过的齿痕,必然是进来前徘徊过一阵。
她径直走到吧台,坐在男人的对面,把小包甩到桌上,轻吐出一句:“来吧。”
男人微笑着,从吧台的下面拿出一瓶威士忌,给女人倒了小半杯,女人在酒杯还没放稳前就一把夺了过去,仰头灌下。差不多酒精刚到胃里,女人的脸上就泛起一阵红晕,她将酒杯推给男人,说道:“再来。”
男人照做,如此三杯之后,男人收起了酒杯不再倒酒,女人也不再续杯,唇轻轻地动了一下。声音很轻,依诺离得很近却也什么都没听到。女人笑了,笑声中没有了羞涩,洒脱又释怀,笑到一半,猛然收声,另一半都放在了嘴角。
看着女人关好门离开,依诺犹豫着开了口:“请问……”依诺借着灯光难得的角度,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胸牌,“……GIN,她是你的恋人吗?”
“哈哈哈哈!”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很多人,仿佛在笑声中突然拉开了障眼布。角落沙发上的老头笑得尤其厉害:“哈哈哈……要不说是小姑娘啊!哈哈……真好!”
依诺涨红了脸,想辩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GIN 也跟着老头微笑,说道:“不是的,并不是。或者说……很明显不是。另外,叫我吉恩就行,铭牌上的英文名,这里的人都不习惯叫的。”
“那吉恩……”依诺还是不服气,“那她不是你恋人,为什么……为什么……”
“那么亲密?”
“对!”
“因为她很安全。”
依诺完全不理解吉恩说的,很想继续问下去,但吉恩却转过身忙起了其他的事情,他抽出一块小黑板,粉笔灰簌簌地落着,落进洗手池,也有一些留在了黑板上:本店招聘服务员,薪资面议。吉恩拿出去挂在了门外,又走回吧台继续擦拭着杯子。
依诺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整瓶,瓶子刚放到台上,吉恩就不动声色地收走了,问了句:“还要吗?”
“要!”依诺算是轻声地喊出了这个字,“另外……你们老板什么时候过来?”
吉恩看着依诺,笑道:“我就是。”
“那正好!”
依诺跳下高脚椅,奔到门外,片刻,拎着黑板回来了,她将黑板举在胸口,说道:“我要应聘!”
吉恩将黑板抽了回来,仿佛没听见依诺的话,笑着说:“喜欢本店的话,欢迎您以后常来。”
2.深海的光芒
锚瞬间失去了重量,从泥中自顾自地漂浮起来,冲向远海的月光,高伊琳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却被粗糙的绳子划破了手掌,她仍旧用力的握住,试图阻止船向漩涡卷进。
速度逐渐失控,高伊琳放弃了抵抗,抱着双膝,哭坐在木船的中央,海水不断跃进,没过她的脚踝,冰冷的。
突然一阵震颤,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另一条绳索,圈在靠岸的木桩,抖动正来自此,尽管远处的漩涡还在汹涌,但船已不再行进。高伊琳抬起头望着岸边,逆着月光,泪水和海浪一起,静止了。
高伊琳睁开双眼,看着亮白的天花板,温暖的阳光从侧面洒满了睡裙,回想起刚才的梦,不自觉笑了出来,泪痕干干的,有些痒。她坐起身,盘坐在床,从枕下摸出了手机。
“喂,是我。我们……分手吧。”
下午五点的 REFUGE,还锁着门,高伊琳站在门前,正犹豫着,门锁清脆地晃动了下,从里面推开了,吉恩探出头,笑道:“我看到你的影子了。”
高伊琳踱进店中,看见了正在清点账单的依诺:“吉恩,招新人啦?”
“嗯,是的。你先坐,我去拿酒。”
吉恩转身时,高伊琳下意识地抓住了吉恩的衣袖,又立刻松开了手:“不……不必了。也不是……今天就……啤酒吧。”
吉恩依旧笑道:“好的。”
依诺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转身从酒架上取了瓶啤酒,递给了高伊琳:“您好,初次见面。”
“也不是第一次了。”高伊琳笑道。
听到这句话,依诺愣在她洒脱的笑里,回想起了轻咬的唇,酒后的红晕,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是长发。
吉恩和高伊琳对坐在沙发上,依诺转回吧台,擦拭起酒杯。
“谢谢你。”
“和他分手了吗?”
“嗯,也辞了职。不上班真好,也不用加班。”
吉恩也倒了杯酒,轻呡着继续问道:“那现在有什么别的打算吗?”
“还没啊。事情总要一件件来,我不担心。”
“那就好,不加班了可以早点来,比如……十一点。”说到这里吉恩和高伊琳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下,又因为奇怪的笑点一起笑了出来。
依诺突然注意到二人起了身,高伊琳走向了吧台,吉恩则留在后面收拾着矮桌。
“小妹妹,这是份不错的工作哟,以后见。”高伊琳将钱放在酒杯下压好,冲依诺轻快地眨了下眼,转身的瞬间,又轻轻补了一句,“谢谢。”
“那个女人真漂亮啊。”依诺看着高伊琳背影说道。
“是啊,更漂亮了。”吉恩也拿着空瓶走向里间。
“她真的不是你的恋人吗?分手了还要告诉你呢。”
吉恩回头看了眼依诺,笑道:“要听吗?坐吧。”
依诺坐好,吉恩也回到了吧台前。
“她来这里两三个月了,每周一次,每次都是十一点半,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周五晚十二点下班。”
“啊?”依诺叫出了声,捂住了嘴巴。
吉恩递过一瓶酒,继续说:
“她大四生了场病,错过了找工作的时机。等找到工作的时候,已经是11月份了,公司其他的同期生都比她要干练,时时郁闷的她,学会了借酒浇愁。”
“所以她来到了这里?”依诺抱着酒瓶问道。
“我这里是第三家,不过她没再去第四家。在这里,她认识了那个男人,未经世事的女人,即使再聪明,也难处理好突如其来的情感,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深陷其中了。”
“那她是移情于你了吗?”
“怎么会,我只是引路者,这里才是她移情的地方,一个避风港。纷乱的城市里,能倾听的只有陌生人,但陌生人却没有几个有耐心听上几句。”
依诺将空瓶递给吉恩:“再来一瓶吧。”
“可是要扣钱的。”吉恩笑着又拿了一瓶,继续说道:
“她用了三个晚上讲她的故事,也就是三个星期,以后的时间就只是来喝酒,再没有更多交谈。”
“那那个男人呢,不是在你这里碰到的吗?”
“不会再来了。我这样跟她说的,那个男人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实际上,有一半的故事,我是从他口中听到的。他觉得这样子不好,却没有勇气直接和她说。”
“怎么可以这样?”依诺将酒瓶轻轻地砸在吧台上,“男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想过对方的感受吗?”
“如果我和你说,那个男人没有妻子呢?他也寂寞,也是不经意间堕入了漩涡,清醒过后,深知自己不能再为了私欲坑害她,反复衡量,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依诺不说话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仿佛哪里都没有错,但明明,没有任何一个人从中得到幸福。
“假的。”吉恩打断了她的思考,“刚才的情境是我随口说的,那个男人确实有妻子,也并没有悔改的意思。”
“我差点就信了!”这次依诺是真的将酒瓶砸在了吧台上。
“故事本来就没有真假,包括那个女人说的也是一样。我在这里听着他们诉说,即使听到了全貌,也不过是从一面之词变到了两面,我是知道的。”
依诺拿着酒瓶走向了沙发,将自己窝在一角,不再和吉恩交流。
十点五十,依诺离开了沙发,忙碌在吧台,REFUGE 马上就要开始营业了。
铜锁响起,准时在十一点被推开,依诺比吉恩更早反应,快步走向门口,刚好迎上高伊琳的香水,柑橘味,不再是蔷薇。
依诺起手接过她的手包,脸上划出一道灿烂的弧线。
“您好!欢迎光临!”
依诺点好单回到吧台时,吉恩正微笑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我只是觉得……”依诺将单子插在钉座上,低下头也笑了,轻轻说道:
“你做得很好。”
深夜的岸边,还有个少女散步在沙滩,身后的脚印打成了一个死结。一阵海风袭来,她向风那边看去,一只小船被吹回了海岸。
灯塔突然亮起,但却不刺眼,依诺回头看了眼脚印,亮亮的沙滩,被海浪抹得干干净净,她笑了,转身望向灯塔。
就往……那边走吧。
3.叫季深的他
半夜里,季深突然张开双眼,看着深蓝色的天花板,车子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携着灯光和弧线消失在耳旁,只剩下钟还在滴答滴答。他静静地等着,等了好一阵儿,直到想起钟在半夜是不会响的,才翻过身摸索起手机。
“啊!”手机屏幕亮起,季深被晃得叫了一声,短暂“失明”的橙色光斑中,模糊的“3:00”正在逐渐扩散。他抻着懒腰,将脚伸出被子悬空晃了两下,决定只披一条毯子在睡衣外。
这个时候,怕只有张爷的店还开着了。季深下了楼,向着街角走去。
红色的简易棚子内火光闪闪,酒杯和店客像剪影一样,一时抬起,一时收下,拐过棚子的侧边,就可以看到张爷,穿着一件单背心,在炉子上甩着串儿上的火星。
“锅还热着呢?煮点啤酒吧。”季深这样说道。
“哟,这不是小房东吗?等着,我这就给你弄去。”张爷把烤串交给学徒,鼓捣起一旁的铁锅。
三四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倒进锅里,张爷右手一扳煤气罐,火就“噌”地燃了起来,不一会儿,酒香就飘开了,借着蒸汽,张爷又倒进了橘子、红枣、冰糖和一些糯米,不停地搅着。
季深托着腮,微闭着眼睛,甜味已经能闻得到了,凌晨三点的大排档,没有什么比煮啤酒更吸引人。突然,香气被什么搅散了,仿佛有一个人站在了他和锅之间。
“老板,煮啤酒啊,能来点吗?”
老板指向依诺的身后:“喏,问他。”
依诺顺着张爷的手指看去,正对上季深的死鱼眼,冷淡且无神的眼睛,让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张爷煮好了啤酒,用砂锅盛起,送到了季深的桌上,挤进了一颗柠檬的汁,酸甜的香气瞬间四溢。季深看着依诺,轻轻说道:“自己拿个杯子过来吧。”
依诺拿着包坐了过来,舀了些酒在塑料杯中,她双手抱着温暖的杯子,小口地呡着。季深也小口小口地喝着酒,不时拉一下要掉下的毯子。
“你……不冷吗?”依诺终于开了口。
“不啊,睡衣很暖和,还有煮啤酒。”
“我听老板叫你小房东,你是住这里吗?”
“后面这栋老宅子是我家的,张爷是房客,不过看在他总请我吃饭的份上,没收过房租。”
“真好,像小说一样。”依诺又喝了一大口酒,胃里暖暖的,“不收房租真的好吗?”
季深看了眼背后的宅子:“这里面住了很多人,各行各业的都有,不收房租的话,买东西都不用花钱,挺好的。像李婶,就是做早餐的,李哥是开小超市的。”
依诺看着季深,开始觉得他有意思了起来,两个人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啊!都六点了!我得赶紧走了,早上还有事情要办。”依诺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道。
“是对面大学的吗?”季深问道。
“嗯,是的。我今天忘带寝室钥匙了,就想着出来转转。”
“室友呢?”
“今天周日啊,她们都和男友出去了,没人在寝室。”
季深的死鱼眼盯着砂锅,又捞了一颗红枣到杯里:“那你成绩好吗?好的话,有时间可以过来做家教。”
“哈?”
周六上午八点,这是约好的时间。依诺在楼道里四处张望着,她忘了问季深住在哪里,慌乱中只约了时间,这让她质疑起自己的智商来,只好拦住了一个住户问路。
“请问您知道有个男生——瘦瘦的,单眼皮——他住在哪里吗?”
“噢,小房东啊。他在顶楼。”
依诺跟着提示走上了楼梯,在宅子的最高层,只有一个单间,木质的门上挂了一把不知年代的锁,还是打开的。她敲了敲门,轻轻推了进去。
季深并不在房间内,依诺一边打量着房间的摆设,一边坐在了沙发上。
沙发的对面就是季深的床,这个房间很大,但是没有客厅,一侧是厨房,而另一侧就是卫生间,风格很单调,但并没觉得简陋,一个人生活倒是刚刚好的。主卧里最现代的摆设应该就是桌上正在充电的手机,除了白炽灯外再看不到别的电器。
“吱嘎。”依诺这才注意到房间内还有个楼梯通向上面,大概是阁楼吧,季深从上面走了下来,穿的是另一套睡衣,素色,比上次的薄了不少,看来是日常的家居服。季深的手里抱着一沓书,坐在了床上。
“开始吧。”季深轻轻的说道。
“啊?从哪一门开始啊。”
“哪一门都行,这学期我没上过课。”
“不……不是,我还不知道你哪个专业的呢。”依诺被搞得云里雾里。
“应该和你一个班,你的微信头像是本人吧,我在班群里看到过你。”
依诺赶忙拿出手机翻找着:“你是……”
“GEMINI,群里唯一没改昵称的那个。”
季深的头像是一扇窗户,静静地躺在班列表的一处,依诺从来没有看过他说话,突然,她又反应了过来:“可是我以前也没看见你啊。”
“我就没上过课。”季深把书放下,手撑在床边,“每学期初我都会申请免考,还蛮顺利的,都通过了。”
“免考?那你成绩应该很不错啊。”
“还好吧,都是假期突击背书,考试还是很轻松的,但听说毕业前有些论文要交,还是学习一下。”
补课就在这怪异的氛围中开始了。
依诺发现给季深讲课很轻松,他不是已经自学过了,就是一点就透,短短的三小时内,已经补齐了论文相关的课程。
“应该没什么了,都差不多了。论文要求老师们都发在了群里,你看得到的吧。”
“嗯,看得到。”
谈话戛然而止,依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季深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窗边。
钟第四次敲响,十二下。
季深回过头来:“走吧,吃个饭。”
季深带着依诺走进了楼下的饭馆,老板看到他进来,笑着迎了上去:“小房东,来吃饭啦。还是老样子吗?”季深点了点头,看着依诺:“你呢?”
依诺不好意思地回过神,随便点了些什么。
饭菜端上,她把头埋在碗里,只顾着吃,或者说是,只能靠吃来缓解一下尴尬。
突然,季深的手机振动了起来。他接起电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提前离开了。老板过来收拾餐具的时候,坐了下来,仿佛在等着依诺发问。
4.春天的色彩
倒春寒,店里照常开着空调,但吧台远比厅中凉得多,毕竟酒很娇气,受不得太高的温度,只在台上点了几杯蜡烛,驱驱寒气。橘色晃动的光影里,依诺在漫不经心地擦着酒杯,同一个杯子,已经擦了几分钟了。
“想什么呢?”吉恩从里间出来。
依诺缓过了神,放下酒杯:“噢对,吉恩我跟你讲,前几周我碰到一人……”
正要继续讲,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个打扮入时的少女,依诺下意识地看了过去,马上把酒杯甩在台上,噌地蹲了下去,身体缩进台中。
吉恩扶稳打转的酒杯,看着惊慌失措的依诺。
“吉恩,老样子。”桃红色眼影的少女说道。
吉恩俯身开始在吧台下寻找。
依诺蹲在角落,第一次注意到了吧台的下方原来是另一个隐藏的酒架,只见吉恩抽出一瓶伏特加,另一只手夹带了几颗柠檬。
吉恩一边榨汁,一边问道:“怎么,今天失败了?”
桃红少女点了根烟,坐上了高脚椅:“怎么,就不能单纯来喝酒啊。”
“当然可以,只不过要是成功了,哪还有机会来我这里。”吉恩将配好的酒推了过去,连带着一个烟灰缸。
“没办法,人家对我没兴趣,亏我还攻略了几个晚上。”桃红少女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细长的香烟,递给吉恩。
吉恩接过烟,轻轻放在台上,继续问道:“被别人领走了?”
“那倒没有,但有没有兴趣又不需要那么明显。”桃红少女将柠檬片从杯沿上取下,轻轻嚼着,“觉得差不多脸熟了,就过去蹭了杯酒,一对上眼神,我就知道自己没戏了。”
说着深吸了一口烟,没吸进肺里就吐了出来,烟雾更加浓厚,在烛光中缓慢地打着转,桃红少女将头埋在臂弯,哭了起来。
桃红少女叫梁晓,每周末都会去夜店买醉,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放纵。她紧盯着每一个男人,倘若出现值得下手的对象,就锁定进攻,花上几个星期也不觉得浪费。
虽说男人花心,但也有失败的时候,梁晓就到 REFUGE 来,这里是她的避难所,避免无处可归的游荡。
在没有找到 REFUGE 的那段时间,一个人的凌晨,梁晓就只能沿着马路一直走,走到尽头就再折返回来,不停地数着路灯,不停地念叨一个人的名字。直到她闯进这间酒吧。
梁晓踉踉跄跄地撞到吧台,扶上高脚椅,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找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
“呼……”轻轻地吐出,打量着吉恩和背后的酒架,“只有啤酒吗?”
“那请问您还想喝点什么?”吉恩推过一个烟灰缸。
“螺丝起子吧。”
“好。”
梁晓仰头喝下一大口,噗嗤从嘴里喷了出来,开始咳嗽。
“咳咳咳……好酸。”她接过吉恩递来的手帕,“不是橙子吗?”
“是柠檬。”吉恩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梁晓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带着一丝恶作剧的意味,却生不起来气,失声笑了出来。
“倒也好,酒醒了不少。”
“还忘了跟你说,在这里不喝啤酒的,要拿故事来抵。”
烟灰越燃越长,掉落在梁晓的手臂,她轻“嘶”了一声,从手臂上抬起了头,差点抖落了毯子。
“我睡着了吗?”梁晓回头看了下店里,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零星的酒客,醉卧在沙发上。
吉恩则好像一直站在吧台一样,姿势没有任何变化。
“睡得还好吗?看来已经习惯了啊。第一次睡在这里,你还说脖子痛。”
“现在也是痛的。”梁晓摸过桌上的烟,“好像你从来都没有抽过我给你的烟。”
她拨弄着打火机,金属转轮和火石摩擦,咔咔地溅着火星,却不见一丝火苗。
吉恩将蜡烛递了过去,梁晓一怔,歪头凑了过去,烟头明暗忽闪,燃了起来。
“如果你有天来只喝柠檬汁的话,我想我会抽一口的。当作庆祝。”吉恩放下蜡烛说道。
烛火落下,不稳地晃动了几下,一小点火焰脱离了焰心,跳了出来,转瞬消失在烟雾中。
梁晓继续抽着烟,不说话。
蜡油在烛杯里越积越多,最终淹没了碳芯,“呲”的一声灭了。
烛光一灭,梁晓这才注意到窗户上透进的浅蓝色日光,她看着窗外的天空,转头将烟按灭,一把扯下毯子,转身离开了。
依诺正在熟睡,“砰”的一下被关门声惊醒,意识散乱地晃了晃脑袋,从吧台角落站起身。
“梁晓……才走?”
吉恩还在叠着毯子:
“是啊,刚刚走。”
梁晓走在回学校的路上,轻松地踢着石子。
五个月前,男友和她结束了几年的恋情,她并没有很诧异,妥善地应对着,但在分手后,却一个人陷入了慌乱。
梁晓不动声色地和室友们打闹,一切如旧,直到周末来临。她坐在寝室,看着时钟一点一点地靠近夜间,最终咬了下牙,开始化妆。
“又要出去啊,你们总把我一个人扔下。”依诺从上铺探出头。
“你也出去啊,去找你的酒吧小哥哥。”梁晓揶揄着,闪出了寝室。
青蓝色的天空很快转为奶白,梁晓回过神,石子已被踢出了好远,反着金色的光。
酒吧里依诺和吉恩刚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正在摆沙发。
依诺一边忙活一边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碰到她。”
“以后应该会常见到了吧。”吉恩回答道。
依诺清楚这样的回答是最好的,于是感兴趣起另一个问题:“那……那杯螺丝起子,价格是什么故事?”
“你会知道的。”
依诺抱着书冲进教室,都是因为缠着吉恩追问,差点错过上课,结果还不是什么都没听到。
梁晓回头向她招着手,指了指放着一沓书的空座位,依诺小跑过去,从其他学生的大腿前挤了过去。
“呼……我差点以为坐不到前排了。”
依诺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四个人的聊天群:
“嘿!姐妹们!我分手啦!晚上一起吃个饭不?我请客。”
“划重点了啊!请!客!”
“截图存证!”
依诺转过头,梁晓正冲她笑着,眼间跃动着桃红色。
她低下头,手指快速地点击着:
“带我一个!”
5.到来的信件
“今天先不开业,把牌子挂上。”吉恩对依诺说道。依诺应声从一堆牌子中抽出 CLOSE,走去门口。
吉恩深吸一口气,缓缓释放。
“亲爱的父亲: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思索再三,还是付诸了行动,望您谅解。
原因我先写在前,没有什么人对我不好,也没有什么事情惹我不快,仅仅是我自己,不太适合这个世界。我的身边时常有人发笑,可我却笑不出来,连跟着他们条件反射也做不到,这是我的问题,内心还是很为他们高兴,能有开心的事情肯定是好的,衷心为他们祝福。
不啰嗦了,这封信主要是交代一些事情,希望我走后,您能帮我代办一下,如果觉得麻烦,算了也可以。都是些小事情。
家中的钥匙我本想快递给您,可不确定您会在什么时候收到,若到早了,可能我还要在医院被折腾几轮,这么一想就作罢了,反正您下星期来找我的时候,自然会用一切方法打开我的门。
我的房租是押一付一,这个月的已经付讫,租房合同七月末到期,我攒了足够的钱,在蓝色的那张卡里,密码是她的生日。
她那边我还没打招呼,您转告吧。
除了身上的现金和刚才告诉您的卡,我剩下的财产都在电子账户里,本想将账号密码一一抄给您,但这些应该都可以通过法律程序过户,就不占用篇幅了。
我还有一些外债,数额都不大,剩的钱远远足够,也请您帮忙善后。
孙晓宇(同事),三百元,没现金时借的,说好转账,忘了,代我说声抱歉;
吉恩(蒺藜路130号 REFUGE 酒吧),二十元,第一次去店里时请了我一瓶酒,他说是店规,思前想后,总觉得是照顾我的说辞,也请帮忙还上;
余下的债务都在账户中,自动扣款,就不劳烦您了。
整理好这些,牵挂全无。如开头所言,我是自愿并不悔地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也请您尽快节哀顺变,再启生活,您刚不惑,尚有很长的路要走,恳请您爱惜身体,勿要驻足太久。
絮絮叨叨也该收个笔了,这是我今生最开心的一天,无法开心的日子,终于要结束,倍感欣喜。
我将笑着睡去,不再醒来。
再见。
顺颂时绥
您的儿子 睿祺”
吉恩读完,抬头看着睿祺的父亲,几丝白发怕是才长出来,眼睛通红,脸上的皱纹密布着悲痛和疲惫。
“我的儿子托我……”他将二十元钱放在吧台,吉恩马上按住,推了回去。
“真的是店规,就不必了。节哀顺变。”
他终于止不住,哭了起来:“好好的一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就……”
吉恩除了递过手帕,也没法在此时说些什么,失去亲人的痛苦他是知道的,更不用说是这样的方式。依诺从酒架上取下一瓶酒想要递给那个男人,吉恩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合时宜,依诺只好站在那里,再无动作。
时间已近半夜,除了哭声一片寂静,钟表的滴答声被掩盖,连指针也仿佛静止,凝固着悲伤。
许久,那个男人拭干眼泪,恢复了神情。
“那好,打扰了,再见。”
“您也慢走,再次表达我的惋惜,节哀。”
男人将信件折好,装回信封,转身离开了。
吉恩此时伸手从依诺那里拿过酒,“砰”地启开,仰头灌尽。
“他的儿子睿祺,来过几回,没想到……”吉恩放下酒瓶,眼睛里有着平日不曾见过的闪烁,“……最悲伤的是,那个孩子,始终是一个人。依诺你不忙的话,能不能听我说说?”
依诺第一次被吉恩这样正式地要求,迅速地坐上他对面的椅子,等待着他开口。
“睿祺第一次来的时候,还很拘谨,但拘谨之外,也有着同龄人没有的超脱,我是很欣赏他的,一来二去就聊了起来。
起先,他还只是讲他的近况,但说着说着,话题就变成了他的过往。
十五岁那年,睿祺的妈妈病逝,自那以后,他就很少说话了,整日埋在房间里读书,但书籍并没有拯救他的孤独,反而缠住了他,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释放的时候,也越陷越深。
初中的孩子你知道的,幼稚且不计后果的邪恶,我说的不是睿祺,而是睿祺的同学。失去家人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同情,反而激发了他们的劣性,睿祺从此被孤立,还伴随着欺凌。睿祺的老师一开始还站在他那边,但从他成绩下降之后,就也站到了加害者的一方。
好在初中不过三年,转瞬即逝,但留下的伤害伴随了睿祺的一生,高中、大学、工作,他都是一个人料理着生活,从不求助于他人。”
“那他的父亲呢?”
“他的父亲倒是个好人,只能说睿祺太懂事了。他的父亲和亲戚住在一起,但也算孤单地生活,还要供他上学,他不愿自己再给父亲增加负担,于是在父亲面前,绝口不提遇到的困难,反而会时常开解父亲。
大学期间,睿祺读了更多的书,从沉默寡言,变得逐渐随和,也开始与人交流。但听到这些的我,并没有特别开心。”
吉恩看着依诺,认真地说道:“这只能证明,他越来越难向别人,说出他的故事了。”
依诺伸出手,握住了吉恩,感觉得到他,有一丝丝颤抖。
“睿祺工作后压力重拾,我察觉到了异常,于是帮睿祺联系了我的医生,试图给予他一些帮助,但现在看来,睿祺的安眠药,可能也正是那段时间攒下的。
睿祺真的是个好孩子,直到最后,这些故事在信中,也只字未提。但我想他在信中提及了我,或许还有着一点希冀,希望我把这些,告诉他的父亲。”
“那你……”
“我不能。”吉恩略微失控,握紧了依诺的手。
“这些故事只能埋藏。睿祺已经走了,我又怎么忍心再折磨他的父亲,怎么忍心让他知道自己……错过了儿子的什么。”
吉恩不再说话,颤抖逐渐平复,他深吸了一口气。
“依诺,开店吧。还有……谢谢。”
依诺的心被拉扯了一下,也只能站起身走向门口。换好牌子,酒客陆续进了店,吉恩也恢复如往昔,左右逢源地招待着。
依诺坐在一角看着吉恩,酒架上的阴影勾勒出灯塔的轮廓,火光摇摆了几下,看似要熄灭时又挣扎着重燃了起来,光明如旧。
6.蒺藜路街道
天气很暖和,砖石路也在阳光下风干,逐渐逼走上个季度残留的寒冷。
初夏的空气明媚且暧昧,但依诺浑身上下却散发着拘谨,这和她身边的季深不无关系。早上,依诺按照约定给季深送去了新的论文资料,季深粗粗地看过后,莫名地说了一句“好暖和”,就把她扯了出来。
蒺藜路是个神奇的地方,有着格格不入的建筑风格和街道氛围,阳光晒过的砖墙旁,居民搬着板凳坐在一起,面前是各家的花,这在蒺藜路是个传统的习俗,夏至后的第一个晴天,各家都会像这样把花卉搬出来,和它们一起晒太阳。
依诺早把拘谨扔到了花盆的泥土中,兴奋地看着各处,此前她每次来都是接近半夜,很少看到白天的蒺藜路,也第一次知道这里原来是这么有趣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伴随着聚集的居民,棉花糖、烤薯条、炸丸子的摊位陆陆续续支了起来,摊主都是街道外的人,赶着节日的当口过来挣点小钱。
依诺沉浸了许久,回过神来,才发现和季深走失了,二十多岁的男生,她倒是不害怕丢在了何处,只是过意不去说好出来逛街,没怎么陪他不说,现在连人都找不到了,这真是丢脸的事情。
“季深!你怎么走出这么远?”依诺气喘吁吁地找到季深时,他正站在一座宅子的门前,看起来也是刚到,门牌号被爬墙的藤蔓盖住,要不是里面飘出的香火气,还以为这里没有人住。他轻轻推开了门,依诺惊讶于竟然未上锁,季深却还是一副死鱼眼,回头示意她进来。
走过花园,玄关前摆放着数双鞋,依诺越往里走越胆怯,这也算私闯民宅了吧,要不是季深走在前面,她真想掉头就跑。
穿过屋子的回廊,就是正厅,依诺跟上来想要问些什么,季深马上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顺着季深的视线看去,是一张老人的黑白照片。
依诺轻手轻脚地跟着季深在人群后方坐下,她打量着房间,其实全然没有肃穆的氛围,虽然没有大声喧哗,但人们也是在轻声地交谈着,表情也很自如,屋内摆设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寻常的客厅,甚至于簇拥着遗照的花,都是彩色的。她越看越觉得照片熟悉,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回想起了什么。
“要不说是小姑娘啊!”
依诺被脑海中的声音拉了回来,去世的老人正是酒吧的常客,平时就坐在沙发那边和其他客人谈笑,最近确实没看到他,问起其他酒客都说是出远门了,没想到是这种意义上的。
老人年轻时参过军,运气很好,没留下很重的残疾,只是走路略有不便,酒客们都很喜欢和他聊天,从他那里,可以听到大多数人没有机会经历的人生。
“这老人很不错的,健谈又开朗。”依诺对季深说道。
“你也认识他?他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刚认识他的时候,还没那么好接触。”
季深继续说道:“大概是两年前吧。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个时候他板着一张脸,张口闭口都是当年,并不是很看得惯现在的社会。这也很好理解,那个时代的人都有点固执,坚守着那个时代的价值。”
“但其实,他就是想找人说说话。”季深从坐姿换为跪姿,活动了下腰身,“他有一天喝醉了,和我聊起现在这个时代的种种弊端,像是控诉和抱怨,但我听出了另一种情感。”
“哪一种?”
“撒娇。”
依诺差一点笑出声,还好及时捂住了嘴巴。
“很难理解吗?他只不过装作严肃的样子,但其实拼了命地想融入现在的世界,只是很多人不懂。和他聊开以后,就像冰层不断地融化,但真正影响他的,或许是那一句话。”
“哪一句?”依诺来了兴趣。
“现在这个世界,就是当初你拼命保护的时代,产下的孩子。”
依诺转头望向老人的照片,想象着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会是冲击,还是救赎呢?但想起在 REFUGE 见到他的情形,大概是后者吧。
“他经历过这个社会大多的苦难,父母早在战乱中失去了联系,孩子也在上山下乡时死在了千里外的异乡。其实那句话,不过是我上帝视角的说辞,这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我什么都没经历过,才能说出那样轻描淡写的话,而他能听进去,才是值得尊敬的事情。很难说是我影响了他,还是他接受了我。原谅过去和接受现在,能做到一样就不容易了,与其说是这个世界接纳了他,还不如说是,他接受了这个世界。”
依诺为自己冒然的揣测感到了一丝羞愧,老人既不会被冲击,也不需要救赎,他早已经有了面对任何一个时代的,坚强和温柔。
在和季深交谈的时候,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人,很多都是 REFUGE 的常客,也有些人给夫人带了伴手礼,仿佛这不是葬礼,而是家宴。依诺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熟悉面孔,她不禁开始想,吉恩不会也来了吧。
季深看着四处张望的依诺,问道:“依诺,你找什么呢?”
“啊……没什么,在找一位熟人。”
季深也向着前方看去,花圈的旁边就是放礼物的台子,有新鲜出炉的蛋糕,也有可以放很久的陈酿,末了,说道:“可能已经走了,我们也走吧。”
离开了宅子,二人走在蒺藜路的街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不是第一次去他家里了吧。”
“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过住在附近,但一直没拜访,路过时发觉是葬礼,才进去看看。”
“你怎么知道是葬礼?”
季深停了下来,仿佛也在想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说道:“气味吧。葬礼点的香,味道是不一样的。”
依诺顿觉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便不再说话。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蒺藜路130号。
“要不……进去坐坐。”
“啊?”依诺失声叫了出来,毕竟这里是她工作的地方,总觉得不太方便,于是搪塞道:“那个……这里要晚上才开门,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季深并没有听清她的支支吾吾,已经敲起门来。
依诺在心里祈祷着吉恩不要开门,可是心电感应终究是伪科学,门还是应声开了。吉恩探出半个身子,看着两个人,还未开口,季深先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哥。”
“哈?”依诺愣在了原地,大脑像被千万匹野马踏过的草原一样,乱七八糟却又空无一物,只能又叫出一句:
“哈?”
7.谁的庇护所
依诺坐在椅子上,还没有从刚才的惊讶中缓过神,季深也已经坐下了,向吉恩要了瓶酒,喝了起来。
依诺努力把最近的生活片段都串起来,试图捋出个逻辑,但所有事情都仿佛没有联系,乱乱地散落在脑海。
“看来……你们认识啊。”季深说道。
“嗯,她在这里工作的。我也不知道你们认识,她没跟我说起过。”吉恩答道。
依诺回想起上次要给吉恩讲这件事的时候,刚好是梁晓来的那天,耽搁了,此后就没再提过。
“哥。前几天二零三的住客搬走了,你这里有合适的可以介绍过去。他走的时候留了笔钱,大概是租金的市价吧,你拿着。”
季深从衣服内袋取出一个信封,放在吧台上推了过去,依诺看到信封上写着:找到工作了,承蒙照顾,一点心意。
季家的宅子一直收留着各处的人,不问过去,不付租金,全看眼缘,所以住客走的时候多心存感激,有的也会有些表示。
吉恩又将信封推给依诺:“拿去入账吧,记在 G 那栏。”
依诺拿着信封走进了里间,翻开账本,此前也看过很多次,今天她才意识到,G 的那栏是来记季深的入账的。
“季深,你是知道依诺在我这里工作的吧。”
“被你看出来了,当然。”季深笑道,“我哪有带着陌生人来打扰你的道理。依诺身上,有艾草的味道,这地方哪有人用那个,你都在里间烧,我知道的。”
依诺撩开帘子,从里间闪出,手中摇晃着一张信纸:“吉恩!信封里还有封信,你要看下吗?”
吉恩回过头看看依诺,又回头看看季深,季深也是一脸疑惑的表情。
吉恩有些胃疼,向依诺招了招手,说道:“拿过来。”
依诺将信递给吉恩的时候,季深轻轻抽了过去,展开看了看,说道:“那你读读吧,刚好当作我今天的酒资。”
季深将信递回给依诺,转头望向吉恩,吉恩正在胃疼的劲儿上,默许了。
时间已接近七点,夜色逐渐降临,依诺点亮了烛火,开始读信。
“三十四年前,当时少年应该是二十三岁,还在当兵,少女二十二岁,在纺织厂当工人。他们相识不久就陷入了爱河,迅速成婚,结婚两年后,孩子也降生了。孩子八岁那年,女人辞了职当全职妈妈,但也就是那年,部队开始裁军,男人本来是可以转业到地方的,但他选择了自主择业,带着一家人南下。
新城市一切都很陌生,但好在夫妻正年轻,困难都可以合力克服,只是孩子的入学,辗转了半年才办理成功。
夫妻的第二个孩子也在这时出生,由于是超生,就寄养在亲戚家,直到快入学的年龄,才将他迁过来,当然是以投亲靠友的名义,并未落为直系亲属。
那年幼子才七岁,对户口也就没有什么认知,只要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就很好,虽然刚见他们的时候,孩子还抗拒了很久。
小孩子虽然认生,但忘性也大,很快就适应了这边的生活,也逐渐认同了自己在家庭中的身份,此后,就是这个家庭最快乐的十年。
说是最快乐,但其实也无非就是平常的生活,和身边的家庭相比,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提起的地方。
十年后,幼子终于在户口本上,和父亲的关系变为了‘父子’,本应该是开心的事情,但因为时机不同,结果也就截然相反了。”
信刚读完一页,季深看了下手机,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时间确实不早了,窗外也已经深到了墨蓝色,但离开店还有不短的时间,依诺看了看季深,又看了看吉恩,吉恩马上读懂了她的意思。
“你先送季深,回来再忙开店的事,来得及。”
依诺应了一声,轻快地跳下椅子,和季深出了门。吉恩望着空无一人的中厅,转身进了里间,翻出止痛药,就着水吞了下去,作息不规律胃总要出毛病的,只是今天,疼得有点过量了。
季深快到宅子楼下的时候,转头跟依诺告别,突然笑道:“信怎么还拿出来了呢?”
依诺这才注意到刚才出门急,全然忘了还拿着信,就这样走了一路。
“既然拿了出来,继续读吧,不是还没讲完吗?”
“噢……好。”
依诺拿起信,翻到下一页:
“孩子更改户口的前几天,夫妻去世了。”
依诺将信翻了几个来回,说道:“没了。第二页就这一句话。”
季深叹了一口气:“是吗?我很想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了。”
“我也一样啊。感觉总像没说完,你有这个住客的电话吗?”
季深怂了下肩膀:“没。或许信封上会写吧,我也没注意。”
依诺心里就这么多了一件事,目送他上了楼,转身快步走回 REFUGE。
推门而进,发现吉恩并不在吧台,蜡烛也早已燃尽,只有里间还透着些光。
依诺撩开帘子,发现吉恩坐在里间的床上,手紧紧地抓着胃部,旁边是空空的一板止痛药。
“药怎么能这么吃!”依诺惊叫到,拽住吉恩的手臂想拉起他。
吉恩反抓住她,说道:“没事的,感觉好一些了。没不良反应的话,不用去医院的,我以前也这么吃过。”
依诺不忍地看着吉恩,无奈地坐了下来,余光瞟了一眼桌上的信封,上面并没有写什么别的内容。
吉恩注意到了依诺的目光,问道:“信……还有继续写吗?”
“有的,还有一句话,不过像是没写完。我本来还想看下信封上是否有联系方式。”依诺失望地将信递给吉恩。
吉恩翻过页读完,说道:
“这信……是季深写给我的。”
“什么?!”
“信中的夫妻,是我们的父母。”
此时,夜色已经浓到看不见星星,季深也坐在窗台上,望着漆黑的夜空,楼下摊子的火光偶尔会照亮他的侧脸,沉静的眼神中,略带期许。
8.今天救赎日
木板漂浮着,开始有序地拼凑,铜钉擦过吉恩,在孔洞中自我螺旋着。
吉恩伸出半透明的手,划拉着空中的物件,在两块木板接合之际,从夹缝中拯救出了一板止痛药,锡纸以绝望的姿势横尸,药片也不见去向。在磨损得残缺不堪的文字中,他终于还是看清了生产日期:
2011年7月14日。
数字从锡纸上镂出,飘向了日历,吉恩追着数字,在还差一点距离的时候,纵身一跳。
“咔嚓”,紧接着连绵不绝的噪音。
吉恩将数字扑在书桌的废墟中,他顾不上浑身的划伤,从紧拥着的怀抱中取出毫发无损的日历,静静地看着日期。也就几分钟,他突然发狂地撕扯起刚拼命保护的日历,漫天的纸屑无视物理,在速度消失后变为静止,吉恩看着日历的最新一页,日期仍旧是2011年7月14日。
空荡的房间只听得见吉恩喘粗气,他有些疲惫,无力地靠在墙角,看着空无一人的出租屋。他独自生活已久,却第一次感觉到不支,平日里旺盛的精力就像被撕碎的纸屑一样,存在但无法聚集。吉恩昏睡了过去,就像倒塌的桌子一样,被彻底地摧毁了。
一声尖锐的鸣笛,纸屑瞬间恢复了加速度,密密麻麻地坠落,吉恩被惊醒,并惊恐地向后躲避,但身后就是墙角。他恐惧地闭上了双眼,可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并没有被划伤,砸在身上的,竟然是雨。
风越来越大,吉恩睁开双眼,早已经不在房间。大雨的夜晚是分辨不出颜色的,很难说那团混沌是乌云还是浊雨,吉恩挣扎着爬起身,全然不顾浑身的泥,游荡在公路的边缘。
大雨逐渐模糊了视线,踉跄之中,吉恩突然觉得不对劲,脚下开始打滑,路面开始向左侧倾斜,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甩向围栏,剧烈的疼痛从上腹部传来,他“啊”的一声,却发现高速路右侧的车辆,却还在平稳地行驶,急速地开过,甩了他一身的泥。
吉恩抹了一把脸,看清楚被重力束缚着的,除了他,还有他对面的树。
树枝向他的方向垂着,狂烈的风将树叶刮落,一叶又一叶地划过吉恩的脸,留下一道又一道伤口,闪电倏地劈下,正中树木的根部,树摇摆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倒向了他。
他慌乱地起身,扶着栏杆狼狈地爬开,树木在他身后轰然倒下,刚好砸在吉恩逃离的地方。
吉恩惊魂未定地呆着,不知该作何反应,所有的事情在脑海穿过,回忆冲破脑壳,令他头痛欲裂。他试图叫喊,刚张开口,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就当着他的面,撞上了树干。
白色的气囊被染成红色,车子变形得支离破碎,车门在挤压下不再完好,荡在车子外,雨刷还在摇摆着,一下,两下,第三下的时候,一个女人和摇摆的雨刷同一个方向,滑落出车子。
女人匍匐在路面上,涌出的鲜血增大了摩擦力,缓慢地滑向吉恩。
“妈……妈妈!”
吉恩哭喊着试图去抓住那个女人的手,但重力的拉扯让他无法攀爬,他不断地尝试,不断地摔回栏杆,又一声雷声响起,闪电再次降临,车子摇晃了几下,也失去了附着力,推着女人砸向吉恩,吉恩一线之间,抓住了她的手。
车子燃起熊熊的火焰,将几个人连同回忆瞬间点燃。
吉恩煎熬着,泪水和汗水一同流下,他看着面前的红色,浑身颤抖。突然,红色之中,一束光从白点逐渐扩大,驱散了火焰,不再炙热,甚至有些清凉。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仪器和管子,不由分说地插上了女人,男人则渐渐飘远,还未说出一句话,就消失在了白光的深处。
吉恩和女人浮在空中,一会儿靠近,一会儿飘远,他只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以保持着这点联系。
“妈妈……我已经很久……不敢梦到你了……”他知道这是梦,要不是梦,他怎么可能,再次见到母亲。
“季莘……”女人嗫嚅着。
“妈妈!你赶紧说……我怕我……醒过来……”吉恩歇斯底里,泣不成声。
女人深情地望着他,眼睛即将合上的时候,嘴唇轻轻地动了几下。
“……你该试着……走出来了。”
季深握着吉恩的手,轻轻说道。
阳光洒向白色的病床,吉恩安详地躺着,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泪痕宛在。
“哥!哥!你醒了!”季深急忙起身按了呼唤铃,这才又坐回了病床。
吉恩转过头,虚弱地看着季深:“我这是……”
“你胃穿孔休克了,依诺把你送过来的。”
“那……”
“父母的事情我听依诺说了,我没有跟你呕气的意思,只是想看你放下,听你对我说。但现在……”季深眼圈红着,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事情都过去了,你是我哥哥。”
吉恩释怀地舒着气,想来妈妈手中的温度,应当是季深的。自父母去世六年,他在今天,真正地放下了。
医生冲了进来,开始测量吉恩的各项指标,他们在吉恩的身上忙忙活活,吉恩无奈地苦笑:“瞧我今天……还需要人照顾了。”
季深也笑着,依旧握着吉恩的手:“你照顾了多少人啊……也该被照顾了。”
“噢对。依诺呢?”
“依诺啊,她回店里了。”
“回店里……”吉恩突然想到了什么,“今天是14……算了,她应该没事。”
季深读懂了吉恩的意思,轻拍着他的手说道:“依诺也认识了你那么久,交给她吧。”
吉恩望向窗外,云彩缓慢地移动。晴天……真好。
REFUGE 离开店还有很久的时间,依诺正在收拾着因搬动吉恩而被撞得凌乱的房间。
门推开的声音引起了依诺的注意,她走出里间,刚好对上了刚进来的人。
那个苍老的男人愣了一下,迟疑着问“您好,请问……店主呢?”
“您好,他现在在医院,您有什么事情就和我说吧。”
“我是……他的爷爷。”
依诺和老人坐在沙发谈了很久很久,只有两个人,自然没有人听得清他们的谈话,只能看到老人的表情逐渐由担忧转向了释怀,他虽然还不清楚吉恩究竟经历着什么,但如果那些回忆已经可以经由第三方转述,那么他担忧的事情,也大概不复存在了。
依诺送走老人,站在门口,拿出手机看向几个小时前的一封短信:
“依诺,哥哥醒了。”
依诺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原来世界上坚强的人,都是笨蛋。
9.灯塔的壁炉
季深用勺子拨弄着羊汤,将葱花轻轻划到一边,眼睛还是一样没有神气,依诺对他这副睡不醒的样子早已经习惯。
“房租……能不能过两天给你……”依诺低着头,怯怯地说。
“说过这宅子不收房租的,前几个月的都帮你存下了,有需要过来拿。”
季深转头对着老板说道:“再来碗羊汤吧。”
“……我南方人,喝不太习惯。”依诺连忙摆手,但老板已经勤快地端了上来。
“今天是初雪,喝一点驱驱寒气。噢对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依诺呡着汤一愣,又立刻将脑中的第一选项划掉。
季深敏感地捕捉到了依诺的变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听说有双子座流星雨,晚上去 REFUGE 聚聚吧,我跟哥哥说过了。”
“好啊,最好多叫几个人,大家都很久没见面了。”
看着白羽绒服的依诺像个雪人一样消失在门口,季深拿起了手机:
“喂。梁晓吗?不好意思打扰你上班了,我问下……”
听着那头的答案,季深止不住笑,但马上恢复正常,寒暄几句,挂掉电话又打了另一通:
“喂。伊琳,很久不见了。噢对,我是有个事情要跟你说,今天有人生日……”
初雪还未积起来,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依诺踩着雪,竟玩了起来,和蒺藜路街道的小孩玩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还要去 REFUGE 帮忙,赶紧向孩子们告了别离开。
依诺赶到 REFUGE,正要拿钥匙,却发现锁已经被打开了,她疑惑地推开门,门里的两个女人应声转过头。
“梁晓,伊琳……”还没打完招呼,依诺就被推了出去。
“那个……下雪多好呀,小依诺快去转转吧,街道今天卖棉花糖……”
门就这样关上了。
“呼……依诺早不来晚不来,应该没看见吧。”梁晓说着把藏在菜单下的贺卡拿出来。
“应该没有……你觉得什么颜色比较合适,蓝色怎么样?”高伊琳拿起一张银色镶边的贺卡问道。
梁晓从一堆贺卡中翻出一张紫色压金丝的,说道:“要不……这张吧。”
“娘死了。”
“你的好,性冷淡似的。”
两个女人挑着贺卡,不时打笑着。
依诺云里雾里的,就被赶了出来,好在初雪的天气并不冷,她就向蒺藜路街道的小市场走去。
棉花糖的摊位前,一个裹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身影熟悉,依诺辨认了一会儿,试探着地叫了一声:“吉恩?”
吉恩闻声找了找,继续挑着棉花糖的口味,依诺冲了过去,刚刚要打到他的袖子,吉恩转过头,递上一根棉花糖:
“喏,你的。”
雪还在下,飘在棉花糖上的雪花还来不及融化,静静地停在上面。
“快吃吧,雪落多了就脏了。”
依诺这才缓过神接过,两个人就并肩走着。
“你怎么也没在店里啊?”
“梁晓和伊琳来借地方,说谈些悄悄话,反正晚上也都是熟人,没特别要准备的,我就出来了。”
“谁知道她们在忙什么,最近有什么好玩的故事可以分享吗?”
“客人讲故事时你都在旁边,还问。别的……也就收拾了些旧东西,把季深的信归拢一下。”
依诺早已从季宅楼下老板那里,补全了兄弟俩的所有故事,也知道那些信就到7月14日为止,都是好事情,不自觉笑出了声。
吉恩看着依诺,也跟着笑了起来,认识她已经有六七个月了,她的样子倒没怎么变,一直是个小女孩。
“噢对了,吉恩。你多大来着?”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我32啊。”
“哈哈,那我没算错。季深那封信跟数学题似的,很耗费脑细胞的。我23,有代沟啦。”
吉恩听着依诺东扯西扯,沿着街走着,一黑一白两个羽绒服在街道纷乱的脚印中,又踩出了新的几行。
蒺藜路并不长,但走走停停,还是消磨了不少的时间,天色渐黑,他们发觉没什么可逛的了,开始往回走。
REFUGE 已经亮起了灯,听起来人声嘈杂,吉恩和依诺推门进去,果然店内已经站满了人,连张爷都在。
“看个流星雨场面有些大啊。”吉恩打趣道。
吉恩在这里开店有很多年了,交下这么多朋友也不足为奇,每个人都和吉恩打了招呼,然后开始聚成不同的圈子交谈起来。
“依诺,还记得每个人的喜好吗?”
依诺自信地笑道:“当然啦,每个人的我都记得。不过说回来,你这一墙的啤酒还真就是摆设啊,就没几个人点这个的。”
“隐藏酒单才有意思嘛。”吉恩说着将依诺推出吧台,“快去招呼客人吧。”
高伊琳向吉恩摆了摆手,示意他过去,吉恩走过去,自觉地拿起了高伊琳放在柠檬汁旁的烟,“欠你很久了啊,今天还上。”
依诺游走了一圈之后,也停在了梁晓的身边:“嘿梁晓,你和高伊琳谈什么啦?”
梁晓瞟了一眼她,哼了一声:“得了吧。我后来才知道那天你在吧台里,事情都被你听全了吧,还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死心吧。”
“没,真没。我睡着来着。”
“谁信啊。今天酒你请。”梁晓看了一眼钟表,把依诺推开。
吉恩看到依诺脚下打了一个滑,连忙上前扶住了她,房间突然陷入黑暗。
“停电了吗?”吉恩不解。
当然没有,不远处亮起了烛光。
梁晓和高伊琳推着蛋糕走出来,不齐地喊道:
“依诺,生日快乐。”
“吉恩,生日快乐。”
梁晓和高伊琳突然看着对方,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季深笑到不能自已,她们看到季深,突然明白了,一脸责怪。
“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啊,你们也真是可以,一下午聊什么了。”季深还没从恶趣味的满足中缓解过来,扶着门框笑个不停。
吉恩和依诺对视着,想笑但又在忍着不去揶揄对面忘记生日的人。
窗外流星划过,密集而绚丽,照亮了整个 REFUGE。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