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相连

骨肉相连

（图片来源:  百度）

一

阳光微洒，晴空无云，我拨通了手机。

“嘟……”

“喂，妈，你干嘛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中午吃啥呀？”我贴着手机，“咔嚓”一声咬下一口苹果。

五月初的苹果，是去年摘下，放在冻库中保存的，干瘪无汁，缺乏甜度，略带苦涩，难吃得我直皱眉。

“诶，我中午不回去了，你姨留我在她家吃饭，包饺子哩！”妈妈愉悦的语音传来，我难过得整个眉头都拧巴成一团。

“不是，那我中午咋办啊?”我嫌弃地看了一眼苹果，打定主意该会要将它丢进垃圾桶去。

“你爸可能要回去给你做饭，等着吧，啊，挂了！……嘟！”竟然就这么挂了我电话！这妈当的……

等等，

中午是老侯给我做饭！

我看了看左手上泛黄的苹果，右手里黑屏的手机，最后把脑袋仰向了墙上的时钟。

二

老侯是我爸，我是小侯。家里大小两只猴子都是人工饲养，缺乏生活自理能力，全靠我妈这个最强饲养员。

据说在认识饲养员之前，老侯只知五花肉之肥美，而不知牛羊肉之甘甜，更别提海味之鲜。

况且老侯对于物种的认识有限，白菜和青菜就是市面上所有的菜，油菜和芥蓝是差不多的，咸海鱼和淡水鱼是分不清的，前腿肉和后臀尖也是一样的，哦不，

他只认识五花肉。

所以发自内心的说，我真的真的不想老侯给我做饭。

三

我坐在客厅，看着时钟，数着分秒，猜着老侯中午的菜式。

老侯在认识饲养员之前，有着几手拿手好菜，番茄蛋花汤，鱼头豆腐汤，白菜鱼头汤，五花肉炖白菜。几十年如一日的反复烹煮，且从不熄灭对这几道菜肴的热情，专一，炽烈，甚过于对饲养员的爱。

天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白菜，鱼头，和炖汤。当然，毕竟跟着饲养员吃吃喝喝了二十多年，进步总是要有的，于是老侯的菜单里添了一款骨头——排骨。

其实排骨是个好东西，有骨有肉，有肥有瘦，可以百搭多样菜式。红烧清蒸煎炸熬煮，酸甜鲜辣咸香浓郁，都可以。

可是老侯只喜欢排骨粥，清清淡淡一锅排骨汤，随意扔下一把他不知名的青菜，或白菜，将米煮熟，端上一大碗，呼噜呼噜，能喝完三大碗。

想到这，我仿佛可以闻到熟悉的排骨味，那种让人想打饱嗝的满足味，就在我快要“嗝”的一声打出来时，门锁有人插入钥匙，“咔吱”转动，门“砰”的一声被撞开，老侯兴奋地直冲进来。

我的眼睛瞬间盯向他手中的塑料袋，红白相间，可能是排骨，也可能是五花肉，黄白色的一颗颗圆球在塑料袋里若隐若现，青葱和水芹跟着老侯脱鞋时扭动的臀部一块摇摆，完了……看来中午一定就是排骨粥了。判了死刑的人内心反而往往会很平静，就像我，何况一开始就已猜到了结果。

“老侯，中午吃排骨粥？”

“……”老侯斜睨了我一眼，“怎么说话呢？叫你爹排骨粥？”

……

一段时间的尴尬后，

我摸摸鼻头，“那啥，老侯，我帮你吧……”

老侯捡到梯子，把袋子递了过来，“行吧……谁教你这样叫自己的爸的，老侯老侯的，没个正形……”

我没理他，接过袋子打赌着是排骨，然而一打开，里面是一小块排骨和一大块五花肉……

好吧，怪我太年轻……

老侯啪哒着拖鞋走过来，“怎么又买排骨又买五花肉的？”我回头问，“今晚的菜顺便买了。”……

我就知道，老侯的菜式一向如此不丰富，几颗白菜加几块肉就打算打发一天？！“您可真是节俭。”我看着洗肉洗菜的老侯撇撇嘴道。

老侯没听出我的嘲讽，点了点头，“不是说要帮忙吗？怎么关站着说话？”“我腰疼……”我有点撒气地说。老侯又斜睨了我一眼，“不想吃排骨粥？”我拼命地点着头，像只哈巴狗似的。

“爱吃不吃。”老侯把视线转了回去，我被噎得无话可说。

好你个老侯，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我懊恼地跑回客厅。

“啪”“呼呼呼……”是老侯把抽烟机打开。不是，你还没熬排骨开什么抽烟机啊。我想跑去提醒，还是忍住了，随他折腾去，关我什么事。

“锵”是炒锅放上炉灶的声音，不是，你不是煮排骨粥吗？要用炒锅干嘛？我在心里暗暗吐槽着……诶，不对，难道老侯不做排骨粥，天哪，我果然是亲生的！

我歪在沙发上，想着老侯的菜式，想着想着，我竟然睡过去了。

“开饭啦开饭啦！”老侯兴奋的声音把我叫醒。我揉揉睡眼，含糊地问：“吃啥啊？”“吃饭。”

……

我总觉得我的生活只要有老侯，处处充满冷笑话。

我搔着脑袋来到饭桌前，老侯兴奋得手舞足蹈，“我跟你说啊，中午菜式好啊，这顿饭一定很好吃，啊，真是迫不及待！”

我坐在旁边，看着面前摆放着的五花肉炖白菜，飘着几块白菜犹如清水似的排骨白菜汤和一碗白米饭，听着老侯夸张的语气，内心里翻了个白眼。

勉强拿起碗筷，扒拉了一口饭，夹了一块白菜，白花花的五花肉在面前晃悠着，怎么都下不去筷。看着这一桌菜，我越看越难受，越想越吃不下饭。

饲养员妈妈在的话，菜式会这样吗？我越想越委屈。

“不是你这样我怎么吃啊！”我的“起床气”兼胃火就在这一瞬间噌得一下就冒出来。

老侯被我泼了一盆冷水，停下动作，“不是，怎么不能吃了！这多好啊……”

“哪儿好了，又腻又难吃！”

“啪”的一声，老侯把筷子丢在桌子上，我看着他沉下的脸，内心有点发怵，但我更大声地“啪”的一下把筷子摔在桌子上，怎么着气势上也不能输。

老侯瞬间就站了起来，我决定，如果老侯要开口朝我破口大骂，我就赶紧拔腿就跑。谁知道他“腾”地一下踢掉椅子，怒气冲冲地走回房间，把房门“嘭”地一声重重地关上，全程没有朝我说一句话或者吼一声。

我呆呆地站在饭桌前，瞬间火气就没了。而且我感觉很郁闷，好像戏演了一半，剧情突然就朝你设定好的另一个方向发展了，你根本，措手不及啊！

我说老侯你一个男人使什么小性子呢！我闷闷地重新捧起碗。

我想把饭吃完，但是看着这一桌饭菜老侯没用一口，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我拉不下面子去给老侯道歉，该死的自尊心不允许我低头。我希望老侯自己乖乖出来，我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心平气和地吃完这一餐，可是老侯也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显然不会这么做。

老侯啊老侯，你真是太……小肚鸡肠了！我夹起一颗米粒塞进嘴里。

食之无味。

我转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既觉得对不住老侯，又觉得自己委屈，只好转回身低下头继续吃，弃之可惜，总要吃掉。

伟大的饲养员母亲，你快回来救赎我吧！

四

也许饲养员知道，一旦她不在家坐镇，我们两只猴子非得闹翻天不可，所以在我奋力祈祷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后，我听到了门口传来了开门的“咔啦”声。

我赶紧冲向门口，刚打开门，饲养员就递过来一袋饺子，“给，拿去！”

我乐滋滋地接过，猜测着是韭菜馅还是白菜猪肉馅……

……噢，该死的白菜猪肉……

很快，她看到了饭桌上的残局，“什么！你们现在才在吃午饭！现在已经三点了你们知道吗！”

“噢不，不，妈你听我说……”我顾不上三点吃饭还是两点吃饭的问题，赶紧拉着她到厨房，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她，当然有关我的不良表现的情况肯定会删减一些，顺便把老侯做饭不仅慢还难吃，没有饲养员我就是一个野生猴子的种种苦楚倾诉下。

“真是惨哝你们，我不在一会你们就这样！你也是，你也知道你爸啊……”饲养员摇着头慢条斯理地拣出饺子，一点也没把老侯的绝食放在心上。

“我知道我知道，但为人子女吧我不能够这样看着老……老爸这样子啊，不吃饭多伤身啊！”我扯着饲养员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去劝劝老侯。

饲养员斜睨了我一眼，“得，行吧。”我看着她的眼神，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夫妻两怎么都爱这副表情。

“有饺子你出来吃不？”饲养员两手一叉腰，朝着房间喊。

“嘭”的一声，房门打开，老侯拖着拖鞋“哒哒哒”地走出来，“吼什么吼，你们自己吃去！”我看着睡眼惺忪，脸上印着竹席印的老侯走出来了，赶紧躲到饲养员身后。

“脾气还不小啊，我刚回来你就朝我吼，你什么意思啊！我好心问你吃不吃饺子还要被你出气，我是什么？旧社会的仆人吗？侯✘✘，你是要翻天了么！”饲养员毫不客气地回敬。

我觉得有点不妙，想远离战场。

刚抬起脚，就看到老侯一个白眼朝我翻来，“吃饭吃完了桌子干嘛不收！作业写了吗？周末在家什么活都不帮忙，你想干嘛？”

我懵了，什么饭吃完了？老侯你不是还没吃吗？

没等我回过神，饲养员的舌枪炮火瞬间对准了我，“什么？你还说是因为你爸做饭晚了才这样！现在是怎么回事啊？啊！吃个饭都这样！我累死累活为谁啊！”

“不是……老侯……老爸还没吃啊！”

“哟，我说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和孩子置什么气啊。说不吃饭就不吃饭，你做的饭你不吃谁吃啊，啊？一家子叽叽歪歪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的，就没一个让我省心。”饲养员装腔作势地拿起围裙，一边叽里呱啦地絮叨着。

不是，谁一直说个不停啊？

我瞅了老侯一眼，正对上他斜睨我的目光，“还看什么？还不帮你妈干活去！”我一个激灵，赶忙抄起抹布擦起桌子来。

擦着擦着我就糊涂了，我饿了一顿还得屁颠屁颠当一回苦力不说，还得点头哈腰被人训一顿，我真是郁闷死了。回头一看，老侯正翘着二郎腿端着一大盘饺子眯着眼吃得幸福，不是，凭什么啊。

“我也要吃饺子！”我气哼哼起来，“我饿了。”

“你不是才吃完中午饭，饿什么？”饲养员刷着碗，头都没抬。

“哪有啊，我明明就是饿了一顿啊，刚刚你回来不是跟你说了嘛，都怪老爸……”我哼唧起来，拼命甩着胳膊，上蹦下跳，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嘿，嘿，怎么说话呢？”老侯撤下二郎腿，“我为谁做饭啊？我自己吃了吗？真是……”

“嘿，你是太难吃自己都吃不下吧……”

“行了行了行了，都别吵了！要吃就去吃，哪那么多废话！饿你们两顿看看还会不会有力气吵架！”饲养员有节奏地刷着碗，“乒乒乓乓”的。

“就是，吃着我的还……”老侯一边大口地塞着饺子，一边含含糊糊地嘀咕。

“你……”我气得直跺脚。

“都想饿几顿清醒下败败火是不？”饲养员一个警告的眼神扫过来。

老侯噤了声，我也只好低头擦桌子，内心仍然感到愤愤不平，打定主意不理老侯。

五

六点半，电灯亮起，飞蛾缠绕在周围，一圈圈回旋着，令人厌烦，我听到饲养员“啪嗒”一声关掉油烟机，鼻翼微微抽动，饭香弥漫着不大的屋子。

我耐心地等着。

“开饭啦！”是饲养员的呼唤。

我待在原地，一步不动。

“吃饭啦，一个个跑哪去了。”

我有点按捺不住，微微打开房间的门缝。

“来啦来啦！”是老侯的应声。

“诶，你女儿呢？怎么没来吃饭。”听到老侯的话语，我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什么叫你女儿？女儿是我一个人生的？”

呃，不是应该关心我为什么没去吃饭吗？我有点受伤的摸了摸鼻子。

“你出不出来吃饭啊！”我一个走神，饲养员的身躯挤了进来，“在这里面干嘛？等人七请八候啊？”饲养员斜睨了我一眼。

我听到心碎的声音。

“没，这就来吃饭。”我默默地走出房间，看到大刀阔斧地坐在饭桌前的老侯正嘟着嘴朝一块排骨吹气。

“为什么又是排骨啊？”我哀怨地问。

“你爸中午买的，有剩呗。总不能倒掉。”饲养员把碗朝我面前一推，是排骨粥。

“排骨不好吗？有骨有肉的。”老侯嘻嘻笑着，“这就叫骨肉相连。”说完，把嘴里的软骨嚼了嚼，“你妈，就是被我吃得连骨头渣都没剩，嘿！”

我看到饲养员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老侯面前的杯子里，饲养员自酿的桑葚酒，还剩一点点。

我悄悄把筷子伸进老侯的酒杯。

“干什么呢！”老侯用他的筷子夹住了我的筷子，“小孩子不许喝酒。”

“多吃点排骨吧。”饲养员对我说。

“嗯。”老侯从他的碗里夹起了一块，放入了我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