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
很快就要过年了。书院里有许多古籍尚未修补完,周伯说他来完成。我的任务是把散逸和借出的古书收集回来。
周伯是个很慈祥的老人,他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儿,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女儿从没有来过长乐,周伯也很少回去。他的家远在上海,上海是个繁华的都市,周伯身上没有繁华,有的只是落寞。
有一年春节,周伯回了趟上海。大年初一的黄昏,下了小雪,我跟哥哥在院子里滚铁环玩。突然听哥哥喊道:“周伯,您怎么就回来了?!”我的哥哥总喜欢捉弄人,我才懒得理他。周伯明明前两天才回去,过年了,起码得在家里住几天再来。 那一次却是例外,哥哥没有撒谎,周伯真的回来了,还从上海带回了许多礼物。给我买了一双手套,红色的。戴着像只小鹿,红色的小鹿。哥哥是这么说的。我在戴手套的时候,周伯说真好看,真好看,然后转过身去说,瞧这天,雪越下越大,好些年没下大雪了。
是的,长乐是个温暖的小镇,要不,周伯怎能在这里一呆就是三十年!可是,长乐留不住周伯的家,留不住他的爱人,留不住他的女儿。
周伯是寂寞的,孤独的。长乐也越来越寂寞,孤独。我知道。因为年轻人都离开了。老人应该是不寂寞的罢,因为有回忆,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明白了。小孩也是不应寂寞的,因为什么都才开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新鲜。
那我呢,我寂寞吗? 一个没有青春,没有朋友,没有交流的地方是寂寞的。我有青春,但我,寂寞。
周伯也有过朋友有过青春吧,他的青春是怎样的呢?是不是终日埋首幽暗的书院飘香的古籍故纸堆里呢?他衣袖里的墨香就是从那时候浸润出来的罢,我听老一辈说,周伯母当年就是被这墨香从上海带到了长乐。可是,后来怎么就走了呢?
周伯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参加学术报告会议,平时几乎不怎么出门。他与外界的联系方式是古老的,镇上的邮递员似乎专为他服务,报刊,杂志,读者来信。最多的是约稿信,还有就是每月都会收到一封从上海寄来的蓝色封皮写着娟秀字迹的书信。周伯拆开后总要反反复复的阅读,那时候的周伯,就像一口冬天里的古井,井面上氤氲着丝丝缕缕拂之难去的暖流;又像秋夜月光下的大海,平静中难掩澎湃。
周伯总会想他的女儿,尤其在见到我时。所以,他对我很好。其实,他对每个人都好,很多人都认为如果这世上还有好人的话,周伯是一个。周伯内心的坚强与倔强无人能懂,他的好也是一种坚持,所以,他更懂得别人。
艰涩辛苦的修补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与毅力。翻阅资料,校正,注解,粘贴,还有一些收藏和保管上的技术性工作,光凭熟练的技巧,没有浓厚的兴趣与强烈的责任感是很难坚持做下去的。
我是能坚持下去的,我喜欢书院里的味道,安静娴雅。我喜欢那些泛黄破旧的珍版书在我手里重新新鲜厚重的感觉。还有,我喜欢周伯和蔼的笑,如父亲般温暖的手掌,喜欢他袖子上的墨香。
可周伯不让我做这样的工作,他以为,年轻人都是喜欢热闹的,像他的女儿一样。跳舞,唱歌,郊游,谈恋爱,参加派对。
书院一直需要一个助手,周伯一个人做不了那么多工作,他毕竟老了。
终于,我被分配到了这里。看得出来,周伯是既高兴又失望,不,不单是失望,还有同情。
“孩子,书院太老,这老由我一人来承担就可以了。这里,和你不相称。你还是走吧,到外面去,你还年轻。”这是我来上班的第一天周伯的欢迎致辞。
“周伯,我是长乐人啊。书院是长乐的骄傲,我也要成为书院的骄傲。”我说。我从小就喜欢周伯,除了上学,余下的时间总是喜欢跟在周伯身边,待在书院看周伯工作是我最向往的课余生活。
周伯很少说话,他总是默默地买了我爱吃的零食放在我的书包里,或是静静地炒了几个我爱吃的菜,让我留在书院吃饭。他教我下棋,教我写字。他还会给我讲故事,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他总是选了一两本线装书用一个古旧的乌铜走银盒子装着,临走的时候交给我,说,这个你拿去,好好看看。此外也没有多余的话了。
我这样说的时候,周伯拍着我的头,就像小时侯那样。只是,看着我的时候,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里,有多少无可奈何与辛酸。书院里的生活是清寂的,几乎与世隔绝,难有世俗之乐。周伯大概是不愿我的一生也像他一样罢。
小的时候,我常趁周伯睡午觉时悄悄溜进他的工作间。房间里光线弱,午间的斜阳从窗缝照进来,形成的光束里扬动着无数细密的尘埃。离门不远的窗下吊着一盏用纸灯罩罩着的白炽灯。灯下,周伯的工作台上放着书籍,字典,纸片,砚台,毛笔,老花镜;旁边有一个雕花面架,架上搁着一只乌铜走银脸盆,架上各种小盒里分别装着镊子,竹片,药水,胶水,放大镜。周伯是个将毕生献给了书院的人,这里的每一个物件都镂刻着他的灵魂的气息。
周伯的工作很有计划,并且他总是在刚完成的书页里夹上竹片作为记号。
修补书籍的技术性工作我早在上中学时就会,校正是个很严谨的学术性工作,轻易不敢动手,事先要做好大量的资料准备。我常常偷偷帮周伯做一些抄写工作,我能模仿各种笔迹,而且从小就习书法。周伯的字是我看熟了的,写起来毫不费劲。
下午两点半,周伯会准时来。我总能把时间拿捏得很好,把竹片夹好,桌子上回复原样,不使房子里留下一丝痕迹。如果有痕迹的话,惟有那已倾斜的光束能泄露。
有一天,周伯终于要我做校正一个晋人文论注解的工作了,而且还交付我要写一篇相关的论文。
“周伯,我哪能行啊,我那点墨水翻翻字典还行,校正注解就太勉为其难了吧!还是您亲自动手的好。”尽管心中窃喜,我还是不敢贸然接受。
“你这孩子,让你做你就做,哪有那么多话。”
“周伯,让我校正兴许还行,论文我真的怕写不好。”
“我知道你能行。周伯老虽老了,还没糊涂。这书院以后可是得由你来管理的,你别想偷懒。这一次,你就放开胆子把工作做好,也好让我好生休息休息。”周伯严肃的样子真的更像一位父亲。
晋人著述的校正和注解工作终于在年前完成,交给周伯检阅的时候,又见到了他那慈祥的欣慰的笑容。像小时侯那样,他拍着我的头,长长地吁了口气,我想,他大概是想说点什么的,而终于没有说出来。
周伯会不会还在为我的寂寞清苦的生活担忧呢?他怕我像他一样,一生与这不能言不能食的文化的传承——古籍长卷孤独终老;他怕我像他一样因了这浩繁看不到现实利益回报的枯燥工作而疏离家人朋友;他怕我不能在年轻的时候,像他的女儿一样跳舞,唱歌,郊游,与朋友玩乐;他更怕我像他一样,最终只能与他的爱情以最古老的方式聊相慰籍。 因为,后来我终于知道蓝色的书信就是周伯的爱情。
因为某种原因让两个明明爱到极致的人自愿的硬生生分离,原本就是很让人唏嘘不解的事,有时候我甚至在想,难道周伯母没有怨言吗,难道周伯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现状吗?毕竟家人团聚,陪伴在一起,是大多数人所向往追求的。
也许周伯的世界我还不太懂,也许那个年代的人,就是有着某种古典的情怀。也许,爱情的面貌与形式,本来就是多种多样的。
而我分明是能够感觉得到周伯内心的踏实安稳的。我也分明能感觉到那个清新淡雅的蓝色信封里沉甸甸的牵挂与包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