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爷爷

        我的爷爷有兄弟姊妹共七人，然幼时贫弱，给别人抱养的就有几个，瞎子爷爷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大记得清是何时认识瞎子爷爷的，或许亲人间不能用认识一词，然而说是亲人，却并不至亲，成年后见面更是屈指可数。他是个矮胖慈祥的老人，总是迈着缓慢的八字步，带着那根和他一样苍老的分节的枯竹枝。

        瞎子爷爷是被领养的，那家人姓顾，所以他也姓顾，名曰道根，很有意境。顾家普通，却待他甚好。瞎子爷爷幼时眼睛便染疾，一日在河边玩耍，不小心撞在桥边立柱上，从此双眼便未见光明。

        瞎子爷爷没有结婚，更无子嗣，一个人伶仃孤苦了大半辈子，我见他大概都是在冬天。从村口残败的槐树下，拖着步子，佝偻着背，走得虽慢却分毫不差，灰蓝的呢子大衣包裹着他肥厚的身躯，显得有些臃肿。我远远地迎着，他却早知道我在门前，憨憨地笑，唤我的名字。

        我时常都在想，他薄薄的、布满皱褶的眼皮下是什么光景，是鱼肚白色的眼球还是空空如也，然而每当我好奇地凑近悄悄地瞟，他的眼皮又像卷帘门一样上下颤抖，仿佛在盯着我看，让我不自在，这个想法终究破了产。

        瞎子爷爷吃饭不挑，唯爱喝酒。我们总是在他面前放两只碗，一只盛酒，一只填菜，他只顾拿筷子在碗里拨弄，或能夹起一粒花生，也要抖三抖，塞入嘴中，或者什么都没有，又再来一遍，安静地嚼完，抿一口烧酒。我不吃肥肉，有时恶作剧般将抖着油的肥肉置在他的碗中，他也不挑，只是轻轻吃下，嗫嚅着嘴，眼皮微微翻动。

        一个人生计十分困难，何况是个盲人。秋冬之际，农忙时节一过，家家户户都闲下来，便多了打长牌的乡里人，如若不打，也只是东逛西走，串门聊天，一派祥和。瞎子爷爷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来谋生。他随身带着一个铜制、碗状的钵，用细长杆敲一下，再用枯竹枝探一探地面，不紧不慢地沿路慢跶。他算命极稳当，持手执掌，问清要素，眼帘上下阖动，手指微蜷，少顷便道出一二，乡人无有不服。他没有手谱，全靠心记，万人万象，从来没有过疏忽，想来也是极难。

        瞎子算命靠谱，自古有之。这也是一行一派，是有踪可寻的，祖师爷是东方朔或鬼谷子。盲派的算命术，需精熟五行八卦和周易，大道颇深，从不传明眼人。瞎子视觉丧失，其他感官就极其细腻，加之眼盲，较少杂事，一套独特的算命口诀，更容易了然于心。

        上帝是公平的，此话不假。瞎子爷爷眼盲，记忆力却极好，听人记事，毫不含糊，熟悉的路和明眼人一样能阔步前行，陌生的走一遍也足矣。父亲当年和他去南通，城市变化颇大，让人迷路，但瞎子爷爷却步履如飞，或许他的心里，有一张四通八达的地图。

        不仅如此，他还喜好音乐，善使二胡，精于快板，没人说话时，便捧着那古旧的收音机听戏，咿咿呀呀，寒来暑往，南腔北调，均略知一二。然而这都是听说，我见那二胡时，器身已满是灰尘，袅袅之音不复有之。

        岁月不饶人，瞎子爷爷孑然一身，虽身体硬朗，却终究抵不过光阴侵蚀，住进了养老院。大半辈子攒了点养老钱，分外珍惜，因为眼瞎，仍要提防着贼人，加之饮酒甚多，身体每况愈下。去年我和父亲去敬老院看他，他已然万分颓唐，满头华发，佝偻着腰，行动困难，但仍十分高兴，婆娑着手不知道说什么。

        初春日光和煦，万物净长，瞎子爷爷恭敬地坐着，戴着老式的毡帽，穿得厚而饱满，倚着木门，双手平放腿面，仰面朝阳，眼皮上下吸阖，皱纹显得更加生动。

        多日前，瞎子爷爷走了，没有波澜，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

        在那里，愿你能看见所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