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绘师

许多人觉得，兽绘师是个很威风、很厉害的身份，但我看来，这不过是个要命的职业，即便如此，我却乐在其中。我叫亚诺·盖尔，我有个奇怪特性，越是要命的时候，越喜欢胡思乱想，比如现在。

我来自黑冰半岛费尔泰尔帝国盖尔家族，这不是一个显赫门第，我的家族隶属于占据着黑冰半岛最富饶之地的里恩家族。我自小就被送到里恩家族的万花城，一直在那里生活。看起来我似乎是个质子，但实则不是，这是瓦里伦·里恩大人对我的家族的恩宠。我的家族原本并没有所谓贵族身份，但我的父亲，曾是老瓦里伦大人的护卫，牺牲了一条胳膊，救下了瓦里伦大人的命。我是父亲最小的儿子，很小的时候，就被瓦里伦大人接到万花城，让我同他的子女们一起接受最好的教育。

里恩家族与我们盖尔家族不一样，它有着很长的历史，还要早过当今的皇族马尔家族。里恩家族一直垄断着最富盛名的猴儿酒贸易，家族财富无法估计，一直牢牢把控帝国财政大臣的位置。

对很多人来说，能与里恩家族的后辈一起生活，是个莫大的荣耀。我当然也这么觉得，只是，荣耀自豪中，却也有那么一丝复杂的情绪。

艾莉丝·里恩是瓦里伦大人的小女儿，我俩年纪一般大，我到了花果城后，我俩一起上学，一起戏弄老师，一起在屋顶上奔跑，万花城的每一个地方我俩都去过。她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儿，一点不像贵族，我会跟在她身后，陪着她一起胡闹。自从艾莉丝的大哥贝吉·里恩成年后，瓦里伦大人便一直待在花果城，费尔泰尔帝国的都城，担任财政大臣。里恩家族的事务，逐步交给贝吉大哥来处理。贝吉大哥是个天生就活在光环中的人，从出生那一刻起，他便注定是里恩家族的继承人，万人瞩目的焦点。事实上，他也的确不负众望。我不知道他到底厉害在什么地方，总之他对我也很好，和艾莉丝一般好，给艾莉丝的糖果，一直也有我的一份。后来我年纪渐长，与艾莉丝一起到了花果城。按照费尔泰尔帝国的规矩，里恩家族、格瑞家族、格斯特家族这样的大贵族必须要有重要人物留在都城花果城。

万花谷是个很美的地方，四季如春，一年到头都是满眼的绿色，开着许多花。建在谷里的万花城，似乎也一直沾染着万花谷安静祥和的气息。何况，自从里恩家族定居这里，许多许多年的时间，战乱不曾染指这里，加上里恩家族经营的猴儿酒贸易遍地开花，生活在这里的人，似乎早已经忘记了战乱、鲜血与白骨。

我从没想过，也没有人会想到过，里恩家族如此庞然大物，有一天竟也会轰然倒塌。而一切的牛鬼蛇神，唯有在倒塌的时候，才会从地底下钻出。

艾莉丝飞快得在屋檐间纵跃，灵巧得像只燕子。费尔泰尔人天生身体轻盈，擅长奔跑跳跃，其他族人喜欢将费尔泰尔人称作猴族人。艾莉丝自小便常常从高耸的城堡里溜出去玩耍，万花城的那座城堡，我俩不知爬过多少次。但我猜此刻艾莉丝心中早已没有那种小鸟冲破牢笼般的喜悦。

事实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速度就远远超过了艾莉丝，毕竟我是男人。但我还是习惯跟在她身后，现在也一样，尽管身后有凶狠的追兵。我的脸突然一热，一道冰矛贴着飞了过去，带着几滴血，透骨的寒冷几乎瞬间又将伤口冻住。我身形猛地一顿，朝着左侧旋了一下，数根冰矛擦着我的身体飞过，前方艾莉丝就像个轻盈舞者，身子猛然跃起，在半空转了个圈，冰矛带着寒气，消失在夜色里。

整个花果城在这个夜晚都躁动起来，黑夜中，除了我与艾莉丝外，还有无数黑影在奔跑，他们没有别的目的，都是来追杀我们的。我只能看到奔跑中艾莉丝的背影，我也能想象到，她脸上还带着泪水。

整个黑夜里，只有一处亮光，那便是燃烧着的财政大臣府邸，是我与艾莉丝在花果城中的家，只是现在已变成火海，大火舔舐着鲜血与尸体，也烧尽了里恩家族往日的荣耀辉煌。我知道，今晚之后的黑冰半岛，将会彻底被风暴卷席，只是我估计很难看到了。方才从府邸中逃出来，已经耗费了我不少血气，越跑我越感觉自己正渐渐变得虚弱。看着前方艾莉丝单薄的背影，“她一定要活下去。”我在心底暗吼。

对黑冰半岛上的平民来说，兽绘师是个神秘而强大的职业，我们能凭空化出猛兽来替我们战斗，但唯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些猛兽都是我们自己的鲜血所炼化。兽绘师以鲜血为媒，绘出猛兽形状。但在这一过程中，我们自身也会逐渐衰弱。兽绘师当然需要一定天赋，需要鲜血与这天地间能为我们所用的那股力量产生共鸣，这股力量，我们认为是来自我们所供奉的神灵，安东尼奥·卡诺瓦，整个费尔泰尔历史上最伟大的雕刻家与绘画家，传言他是伟大的神灵，花果城九神殿中的九神巨像，便是他最伟大的作品。我们这些兽绘师，又被称作安东尼奥之子。

兽绘师对那些平民来说，自然足够强大，事实上，在黑冰半岛上，也受到足够尊重。但我知道，我们其实还不够强。我知道这世界很大，黑冰半岛不多是陆地上突出来的一个半岛。东方有着强大的阿契美尼斯联邦，再往东的森林里还生活着无数种族，往南越过黑海，散落的无数岛屿组成了自由贸易联邦。这片天地间有无数神奇瑰丽的地方，生活着无数神秘的种族，拥有神秘科技力量的阿契美尼斯人，极北之地的冰胡子，森林中的巨人，遗落平原上的阿伯安德人，枯山的石族大汉，哑火山山脉的火焰侏儒，无数的历史，无数的传奇，也有无数强大的力量。

当我被发现有兽绘师的力量后，瓦里伦大人给我找了一个同样是兽绘师的老师，让我跟他一起学习如何掌控这种力量。他告诉我，成为兽绘师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这天地间有许多幸运与不幸，但有条颠扑不破的道理，那便是有得必定有失，成为兽绘师，我能掌控别人无法拥有的力量，但也意味着，我必将失去一些东西。

我一直不是太懂这句话，当时我心中只有欣喜，因为有了强大的力量，我起码可以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东西。我只要割破手指，按着老师教我的神秘图案进行绘画，鲜血便能变成蝴蝶、蜂鸟，也能够变成猛虎、雄狮，只不过付出一点点鲜血罢了，只要感觉到虚弱了，立即停下来休息便成了呀。

在被追杀的现在，我似乎有些明白我老师的意思了。有些时候，你根本无法停下来。

我长出口气，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与艾莉丝两人谁都逃不走。远方花果城的城墙已经隐隐在望，但身后追兵也越来越近，前方还有人包抄过来。无论如何，艾莉丝必须要逃出去。我看了一下远方，天色青黑，火光已渐渐暗了下去，那把火，烧尽了一切。

我悄无声息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独自面对身后疾驰过来的无数身影，艾莉丝瞬间也感觉到了，她转过身，急声喊道：“亚诺，你停下干什么？”

我平静看着艾莉丝：“我跑不动了，你快点走吧。”我十根手指全都划开，鲜血慢慢往外流着，一滴滴落下后，直接悬浮在半空。随着鲜血脱离我的身体，我感到意识一阵阵恍惚。

我贴到艾莉丝耳边，轻声道：“你一定要活着，你还要替我，替府邸里所有死去的人报仇呢，去万花谷，去找贝吉大哥。”我用尽所有力气，将艾莉丝推了出去，我向来只想离艾莉丝近一些，这一次，却希望她离得越远越好。

我知道，我一旦推开艾莉丝，她一定会走，她是个坚强的女孩，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若我不推开的话，她也一定不会走，我虽舍不得，但却必须推开她。

艾莉丝的身影在城楼上稍稍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我咧嘴一笑，所有鲜血从我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只听得猛虎怒吼、雄狮咆哮，数十头血红的猛虎雄狮朝着追来的敌人冲去，刹那间，一地狼藉，一片血红，这样的场景，我之前也见过。

生牛皮拧成的鞭子抽到我身上，便留下一道长长血痕，炉火不断跳动，我双手被吊在刑架上，一声不吭。

“小兔崽子，你倒是说话，他妈的，老子白养了你这么多年。”用鞭子抽我的是我的父亲，每一次挥动鞭子，他空荡荡的右袖子也会来回甩动。尽管鞭子在我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血痕，但我似乎并不觉得痛，因为我也感觉自己不是个东西，该打。

“老子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窝囊东西，连个屁都没有。”他毕竟上了年纪，我是他最小的儿子，我的大哥已经三十多岁了，打了几十下，似乎便累了，握着鞭子，又气又怒，更多还是不甘心。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那时候，我还读不出他眼神里的意思。随后他摇摇头，坐了下来，缓缓道：“我们的一切都是瓦里伦大人给的，亚诺，你知道的，包括我们的命。”他把他的空袖子在我眼前挥了一下：“所以这一条胳膊算不了什么。尽管瓦里伦大人没有追究你，但这五十鞭，我必须要打。你能明白嘛。”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不出话，只觉嘴里多了血腥味。

“你只要记住，就算是死，你也要死在艾莉丝小姐前面。”他扔下鞭子，转身走了出去。“你好好想想吧。”我麻木得被吊在那里，感觉不到痛苦，只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白天我跟艾莉丝出去，她是好动的性子，最喜欢到城中热闹的地方闲逛，我一直跟在她身边，说是玩伴，其实也是护卫。街上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艾莉丝身份尊贵，自然马虎不得，瓦里伦大人也知道艾莉丝玩心重，不喜欢约束，所以，明面上只有我一人跟在她身边。事实上，那天之前，我也一直以为，我与艾莉丝两人是偷偷遛出来的，别人都不知道。

那天我们在特拉特洛尔科大市场遇到了刺杀。刺客很多，枯山山脉的石族巨汉，比我们费尔泰尔最健壮的汉子还要高上三个头，臂膀上的肌肉比我的腰还粗，本来这些石族巨汉以往陪着艾莉丝闲逛时我也见过，憨憨的，人畜无害。但当他们想要你命时，瞬间便会变成凶残暴戾的巨魔。绿头发、蓝眼睛，身上长着鳞片的蟒族少女，来自南方漫无边际的大沼泽，浑身上下似乎没有骨头般，只要让她们缠住，免不了骨断筋折。还有不少浑身劲衣、遮头罩面的汉子，我认不出他们的身份。这是个早就设置好的埋伏，自我和艾莉丝走进这家酒馆，伏击便开始了。二楼的窗子、身后的大门被人牢牢把守着，两个石族巨汉凶神恶煞朝着艾莉丝冲去，挥着巨棒乱砸，尽管艾莉丝身形轻盈，但在绝对力量前，立时相形见绌。而我，作为一个男人，尽管当时只是个男孩，却愣在原地，惊呆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我也记不清自己当时到底是怎样的状态。我眼睁睁看着，什么也无法想，一点也动不了。

所有桌椅都被砸烂，碎屑到处飞，艾莉丝躲得越来越狼狈，终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石棒毫不留情砸过去。就在这时，有人从二楼撞开窗户冲进来，瞬间从石棒下将艾莉丝带出，到我身边时，冷哼一声，顺手将我拎起，带着两个人，依旧灵巧地向窗子冲去。这时石棒才砸落在地，轰隆一声巨响，整个酒馆都震了一下。窗前的刺客想要抵挡，这人双腿一分，便将刺客踢飞，从窗子跃出去后，那人在半空便将我抛下，我摔个半死，不过总算回过神来。酒馆里的刺客一击不中后，也没有追击，迅速撤走。

那天瓦里伦大人几乎将花果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刺客，连那两个那么好认的石族巨汉都没有踪迹。其实很多事很久前便已经见了端倪，哪怕里恩家族这般庞然大物，也有很多人盯着，想咬下一块肉来。帝国顶层间的较量，往往无声而惨烈。里恩家族从来都是一头猛虎，任何一个国王，都不会放着身边有头猛虎不管的。今晚针对里恩家族的袭击迅疾猛烈，而瓦里伦大人恰好被邀请到皇宫中赴宴去了。

对于我的怯懦，瓦里伦大人并没说什么，反而安慰我不要往心里去。不过我父亲第三天便从封地卓乃城赶到了这里，将我吊起来，狠狠抽了五十鞭。我的血顺着伤口滴答滴答流下，眼睛里看到的，也是一片现在这般灿烂的血红。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好在，那些追过来的身影退去不少，天色青黑，无月。

那晚艾莉丝趁着夜色，悄悄来到刑房，我看到她脸上的心疼：“邓肯叔叔是发脾气了，劝也劝不成，只能委屈你了。”她从身后掏出一个小包裹，先取出水，递到我嘴边：“喝一点吧。”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干哑着缓缓道：“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这怎么能怪你呢。”艾莉丝小心将水喂到我嘴里。“换谁都会害怕的。”

“可我不应该那样的。”我低下头。“那下次你可要好好保护我呦。”艾莉丝笑道。“吃点东西吧。熬过今晚，等邓肯叔叔气消了，我再去求求他。”她从包裹里打开一块丝布，里面包着块肉饼，看到我被吊着双手，不满道：“我放你下来吧。”

我缓慢但坚决地摇了摇头：“这是我应得的惩罚。”艾莉丝见我决绝，也不再坚持：“好吧，其实你也不必那么自责，这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嘛。”

我缓缓咬了一口递到嘴边的肉饼，饼很脆，肉也很鲜嫩。“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小声嘟囔一句。

“你说什么？”艾莉丝没听清。

“我会站在你身前的，下次遇上危险。”我十分认真道，

艾莉丝一怔，继而笑了：“你难道还想我遇到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