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

欢喜

01

洛阳人讲的欢喜，是一种吃食，圆的糯米花团子。

许是名字取得好，但凡家有喜事或逢年过节，总少不了欢喜。

李婶家的欢喜最讨人喜，个儿大，瓷实，糖稀熬得香甜。外村买欢喜不认识路的，也犯不着问，循着糖稀的香味走便是了。

她的小作坊很简单，一口熬糖稀用的大黑锅，两片破石棉瓦搭的棚子，三个垫着旧挂历的大簸箕。

李婶家老早就没了男人，三个孩子放学后都在石棉瓦棚下忙活着，小儿子生火熬糖稀，二女儿负责打欢喜，大女儿整理打好的欢喜，重活苦活是李婶的，有重的东西她来搬，孩子们忙不过来就得找她应付。

02

大年二十三，村里集会，生意人都指着今天大干一场，好赚了钱过个肥年。李婶更是卯足了干劲儿，早上四点钟就拉了满满一车欢喜出门。

嗬，月亮地儿还是明晃晃的，会场上的摊位已经摆的差不多了。李婶经常摆的摊位，也被人占了去。

李婶拉着车在会场逛了好几趟，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位置。腊月里的风真是冷啊，李婶的手早没了知觉，稍稍用力，关节处的冻疮便裂开了，李婶咬紧牙齿还是有眼泪从眼角挤出。

无奈之下李婶在一个生意不怎么热闹的地方停下，卸下车，坐在墙角的石板上歇脚。

没等李婶坐稳当，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拿木棍子敲着李婶的欢喜吼：“喂，女人，你挪一边儿去！”

“为啥呀？”李婶起身问。

“这地方是我的，我得在这卖猪肉！”男人拍拍架子车上的货答道。

“小兄弟，今天人多，摊位挤，我腾个位置，咱们挤挤摆这儿吧。”李婶说着开始挪车子。

哪知男人并不领情，抡起木棍用力敲着李婶车上的欢喜吼：“叫你挪你就赶紧挪，少废话！”

李婶气的眼圈发红，这是用来给孩子们换年货的欢喜啊，怎能这样给他糟蹋？女人生来柔软的目光被鲜血淋漓的生活雕琢得尖锐锋利，她死死盯住男人，用冰冷到阴森的语气说：“不准再敲我的欢喜。”

男人怔了一下，直觉告诉他面前的女人不好惹，但莽撞的自尊心使得男人没了退路，他窃窃地敲了一下车边，说：“我，我敲了又能怎样？”

李婶发了狂一样冲上去，夺走男人手里的木棍，憋足了劲摔在地上，用力过猛，她的手顺势狠狠砸在车边上，鲜血顺着她的手背缓缓往下流。

她哪里顾得上自己的手，今天，她非得跟着蛮横的人较量一番：“你说这地方是你的，证据在哪里？走，我今天就是不做生意，也要跟你去大队理论理论。”

看热闹的人也开始指责男人：“是啊，有本事去大队理论去，欺负女人，真是没脸！”

都是干苦活的人，多少是有脸的。男人拉着车灰溜溜地走了。

天空变得灰蓝，月亮出奇的亮堂，每个不敢疲惫忘情忙碌的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故事，人都是用自己的双手双脚去跟生活拼个道理，嘛情绪，扯淡！

03

闲下来，李婶这才看见手上的伤势，血流得急，看不清楚伤口，只能靠着强烈的疼痛感找到伤口的位置。

李婶从袋子里翻出块儿抹布，抹了手上的血，抹布粗糙，刀子一样划过伤口，疼得她直喊亲娘。

伤口很深，血不停地流。李婶找到抽烟袋的大爷，讨了一把烟灰，洒在伤口上。土方法还真是管用，血止住了。李婶把仅有的一块抹布缠在手上，便开始整理摊位了。

今天集上人真多，虽然李婶的位置偏僻，但生意也一样火热。买欢喜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来，李婶愣是在十冬腊月天忙出了汗。

转眼到了黄昏，满满一大车欢喜，已经所剩无几。李婶收拾好空麻袋便拉着车准备回家。

空的车，李婶却拉的很是吃力，她的眼前也开始冒金星。是啊，一天没吃饭了，再结实的人也受不住。

“嘿，李婶，还有两碗浆面条，要不？”卖浆面条的小安看见靠在路边歇脚的李婶，吆喝道。

“拿我的欢喜换成不？”李婶应着。

小安一边张罗饭，一边跟李婶唠嗑儿：“行呗，还是你李婶的生意做的周全。”

李婶乐呵呵笑着说：“不在这儿吃，给我装到袋子里，我带回家吃。”

“惦记孩子们的吧，那我多给你点，要不回家你还是吃不着。”小安把锅里的面条全部给李婶，小半碗芹菜青豆也装进袋子里。

李婶这边拿了十来个碗口大的欢喜，递给小安：“还有这么几个大欢喜，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

“这么换你可是亏了呀。”小安说。他心里明白，大欢喜成本高，一个就能换一碗浆面条。

李婶把袋子塞到小安手里，说道：“啥亏不亏的，自己家的东西，哪有那么金贵！”

李婶起身回家的时候，家家户户已经开始放鞭炮祭老灶爷了，不知是谁家的祭灶火烧烙得真香，单是闻着香味，就好似能看见他们一家人围在桌子前吃祭灶烧饼和芝麻糖的热闹光景，要是再能给孩子们买上一些鞭炮，看着他们吃饱在院子里又说又笑玩耍，那才叫过年呢！

夜色愈深，路不好走，李婶直勾勾盯着路面，脚在路上摸索一下才落下，生怕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袋子里的浆面条。

可是路啊，总得走。

04

李婶刚走到街口，孩子们就跑过来迎接她。

这三个孩子不知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一见到他们，李婶就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娘，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么？”大女儿向华神秘兮兮地说。

“娘知道，今天是祭灶日，可是娘昨儿忘了发面，不能给你们烙祭灶烧饼了，明年娘一定记住。”李婶满心愧疚地说。

二女儿巧儿赶紧摇头纠正：“不是不是，娘你肯定是又忘了。”

李婶想啊想，突然想到，早上出门的时候答应给孩子们买白色的小球鞋，今年特别兴那个，街上的孩子们都有，只有他们仨还穿着旧布鞋。

“向华，你先拉车带弟弟妹妹回家，娘还有点事要去办，一会儿就回来。”李婶交代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集上都收摊了，李婶上卖鞋的家里，给人家说了一番好话，买了三双小球鞋，一路小跑往家里赶。

还没进家门，李婶就扯着嗓子喊：“孩子们，看看娘给你们买什么了！”

孩子们没出来，李婶寻声找到厨房，大女儿小心翼翼端给她一碗饺子，说：“娘，你吃饺子。”

“干啥吃饺子啊？”李婶二丈摸不着头脑。

小儿子神采飞扬地说：“我外婆说你今天生儿哩，我姐卖欢喜割的肉给你包饺子过生儿呢！”

李婶用受了伤的手紧紧握住碗底，她忍住饥饿，慢慢品味饺子的味道，她想拼命记住过生日的滋味，不再是一个人跟苦日子死磕的滋味。

今天，再多的欢喜，也比不过这碗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