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三】春回，而我已经回不去了（4）

相忘于江湖:【三】春回，而我已经回不去了（4）

【4】那颗心，涉足了世态炎凉，尝遍了人情冷暖。所以懂了，所以退让。 所以漠然。所以释然。

        一九九八年五月一日，他们终于走进了婚姻殿堂。很巧，那一天下起了瓢泼大雨，仿佛永生永世绵绵不绝的悲愁，通往老家村子的路泥泞不堪，原来找好的轿车都没法进出了，只好临时换了辆白色吉普。安谧不知道，这异常的天气究竟预示着什么，她也无心去想。

        第二天，同学们来了，阿慧带着阿伟，阿非独自一人，Z君宿舍的舍友——包括L君,风尘仆仆地来赶赴他们的婚礼。晚上，他们那间简陋的平房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纷纷为他们送上祝福，毕竟这是他们班第一对喜结连理的。L君虽然毕业后如愿留在了他们上大学的那个城市，却只进了一个前景并不乐观的企业，所以非常消沉，毕业一年多几乎处于失联状态，没人知道他的消息。这次是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与他联系上的，参加完婚礼他就要走，她心里记着那份往日的亲切与关顾，所以再三挽留，他才终于留了下来。一片笑语喧哗中，L君落寞地坐在那里，半天才落寞地感慨了一句：“安谧终于成了别人的媳妇了！”并不知情的同学们以为是玩笑话，嘻嘻哈哈地取笑着他，她也抿嘴微笑起来，心底，却是无以言说的酸楚。

        婚后很快又到了麦收时节。安谧在放假回娘家时偶然得知，J君现在已经在他们县刑警大队三中队工作了。三中队？她念着这个名字，突然醒悟过来:不就在她老家的乡镇上吗？每次她回家时都会路过那个院子的。如果她不是随着Z君去了另一个县，她也会分配到那个跟三中队紧挨着的中学的。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却被分派到了她的老家，这究竟是怎样阴差阳错的命运安排呵？

        听到这个消息，她有些欣喜，她忽然想见见他，于是在返程时便去了那个院子，却被告知J君刚刚调到四中队去了。四中队在她回校时必经的另一个乡镇上，所以她半路下了车，忐忑不安地站在了四中队门前，说出了J君的名字。一个值班的人告诉她，J君那天回家收麦子去了，他一定会把她来访的消息告知对方的。她释然地离开，心底一片坦然安然。找他，无它目的，只为那一段难忘的青春岁月里那一份真挚的情谊吧！所有的过往，她都珍藏在心底，又怎么忍心所有与她有过交集的人，都消散在彼此互不相睹相闻的淡漠里？一切恩怨皆已忘却，她只想告知一声，不要担心，她结婚了，她已经安定下来了！

        可是真的安定下来了吗？其实结婚，于他们而言，只是到了应该的时间罢了，只是一个例行的仪式罢了，对于改观他们的生活，又有多少帮助呢？Z君就是一个不成熟的大孩子，简单的脑子里却有太多好高骛远的空想，总是自不量力地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却连困窘不已的现状都摆脱不了；安谧本是个不擅管制别人的女子，从小依赖顺从惯了，却又从心底无法认同他的想法与做法，于是依然争执不断，他依然毫不相让，每次争吵都得是他来最后一句才能罢休，有时更是还没等她说上两句，他就烦躁起来，气势汹汹冲向她，挥来一拳或飞起一脚……

        这样的时刻，她内心总是充盈着深深的委屈：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长这么大，她一直很听话很乖顺，她也是父母千娇万宠出来的宝贝女儿，从没人舍得骂过她一句，打过她一巴掌呵；她更是深深地绝望，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在心里争辩说:这是不公平的，吵闹几句是正常的，大家彼此把观点想法摆在明处，好好解决问题不行吗？但她从心底看不起对女人动粗的男人，以自己的孔武有力应对女人的柔弱无力，她觉得这是最没风度和品位的表现，而她遇到的，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她简直心如死灰，她觉得什么指望都没了，一辈子还那么长，生活还有什么奔头呢？那段时间，原本自小体弱多病的她，又频频陷入了病痛中，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输液体的时候，她心底都会突然涌起不想再活下去的念头。该有多绝望，那么年轻的岁月里，一个人才会没有了继续活着的勇气！

        可是，她懦弱到连改变现实的能力也没有，日子只好就这样地循环下去。几个月后，一个小生命开始在她的体内孕育，这份意外的惊喜感染了他，使他开始变得体贴温和起来。她反应很强烈，好多营养的东西都吃不下，他便买来核桃，每天下班回来砸好桃仁，逼着她吃下去。她是最容易感动最容易遗忘愁怨的，于是心态变得越来越平和，静静地等待着这个新生命的诞生。她热切地想，孩子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希望，带来转机的。

        她的身体太敏感太孱弱了，就连孕育生命这个平常的过程都充满了艰辛。胎儿五个多月的时候，因为冬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教室人多密封太严，空气流通不好，有时上着上着课她眼前会猛地一黑，然后金星直冒，什么都看不到了，耳朵嗡嗡响个不停，她便极力扶住讲桌，凭感觉慢慢走到门外，再扶着墙缓缓走回办公室，歇息一会儿才能醒过神来。这样的情形有过好几次，每次他下班回来也很担心，一脸的忧虑与关切。

        他们那时在家里办了个小借书点，一个周末，一大早很多学生来借书，平时都是她在打理，那天身体不舒服，她便没有起床，让他去应对。可是他临时接管找不到她原来记的名字，不免烦心起来。来回开了几次风门，又嫌她放在门口盛垃圾的撮子碍事，嘟囔个不停，她有些委屈，申辩了一句:“我觉得那里正好就是放撮子的地方，不碍事啊！“他竟然气急败坏冲着她跑过来，他还算清醒不敢对着她的身体下手，就朝着她的嘴狠狠拧了下去。她可是怀孕五六个月了呀！她也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啊！他怎么能够下得去手？他竟然也能下得去手！她伤心到了极点，寒心到了极点，躺在床上无声地恸哭着，整整一天，没有起床，没有吃饭。他漠然地自己做饭吃饭，忙自己的事情，根本不来理会她。其实只要他喊她一声，或拉她一下，她就会顺势起来的，可是，他根本不来管她，不管她肚子里的胎儿是否能承受得住这一天的煎熬。直到傍晚，一个要好的同事来串门，才把她喊起来，陪她到街上去散心。走了没多远，她头晕目眩，虚脱到了极点，同事才知道她竟然整整一天没有吃饭。 

        外表柔弱的她，骨子里的确是很倔强的。当那一次她感冒了，他却埋怨她是因为没听他的话，没有穿厚一点，偏偏固执地不去给她买药（孕妇感冒，需要万分谨慎，先抓紧时间治好病，再去辩白谁对谁错不行吗？这样的时刻他却依然拿两条人命赌气），她气得哭着给母亲打电话时；当寒假回她家时，在她母亲和二姐面前仍然执拗地说出“下次不听我的话，还是不管你”这句话时；当二姐生气地说“如果都对孩子不负责，那还要这个孩子干什么”时；她就已经最后一次，对他彻底失望了。

        放下了对他的期待和依赖，她反而轻松起来了，坚强起来了。她不再去理会他关心不关心自己，她决心从此开始自己对自己负责，对孩子负责。春天到来的时候，已经怀孕七八个月的她，已经可以从容应对生活中的一切。且不说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这些日常，拖着厚重的被子拉出去晾晒，再收回房里也是她每个晴朗的天气必做的工作，因为她觉得带着太阳味的被子会让心情好起来，心情好孩子就会孕育得好；她还曾一个人颤颤巍巍站在床上，挪着笨重的身体，甚至踮起脚尖来一个角一个角卸掉蚊帐，洗好后又原样重新挂上……那些时刻，她全然忘了自己原来曾是那样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女子，忘了自己现在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就算在胎儿八个多月时，因胎位不正要自行矫正胎位，需要早跪十分钟晚跪十分钟，每天累得半死不活的那段时间，她依然每天平心静气地听着优美的胎教音乐，和同事一起每天多走路锻炼身体，尽力吃下很多促进胎儿发育的东西，尽力保持心情的愉悦快乐。她的身体终于强壮起来了，再也没有出过什么问题。她每天步履轻松地上下班、忙家务，为孩子的出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她一直工作到五一放假，然后，在1999年5月8日清晨七点钟，迎来了女儿第一声嘹亮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