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回忆带着灰,曾经路过生命的人。如今连一句问候都比陌生人还疏远。我们都走失了,在风生水起的年龄。
女儿给无趣无味的生活,带来了生机与活力,可是养育的过程,岂是一个“难”字可以概括?
上班前一直就是安谧一个人,白天背着抱着,晚上拍着哄着。女儿才22天,月子还没过完,婆婆就回家忙收麦去了。Z君一上一天班,连个周末都没有。偏偏那时女儿知道了要人抱,一放下就哇哇大哭。于是她只好日里夜里抱着,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出了月子一双手腕累得动一下就疼。幸亏满月回了娘家,有父母给帮忙看着,一直待到百天才回来。女儿四五个月时,有段时间睡颠倒了,晚上一到两三点钟特别有精神,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到处看。还得让人抱着摇着,一放就哭。她只好在浓浓困意袭来的深夜里,打着哈欠踱来踱去哄着女儿。可是他还嫌打扰了自己睡觉,有次争执了几句竟然又对她挥起了拳头。为着女儿,她咬牙选择无视,她无法跟他较真生气。
孩子半岁后,她上班了。婆婆不得不来帮忙,但总是她前脚刚上完课回来,婆婆后脚就推车匆匆回家,因为家里还有地要种。他镇政府的工作没有一点空闲,何况一个临时的职位,更是需要时时周旋。清高倔强的她,如果指望不上谁,绝不会再想去指望。她是不要强求别人,不要别人因为帮她而感到一丝委屈的。所以她给他们足够的自由。宁可自己受苦受累,只是为了不想听到一句抱怨。 ——可是这样想的她,岂不是太傻?养孩子是一家人共同承担的责任,哪里应该是抱怨她的缘由?
他并不满足现状,一直还在为工作努力着,女儿八个多月时,终于又有了新的进展——调到县委里去了,但还是“临时帮忙”,这一帮,就是六七年。期间,遥遥无期的等待,提心吊胆的担忧,折腾来折腾去,耗尽了金钱与精力。没有梦想的小家居日的安宁,没有期待的相知相守的契合,她觉得不管结果如何,其实真的不值。可是,她不能不在背后支持他,只因为,她的身份是妻子。
她必须支持,不管她是否认同他的思想,不管他值不值得她付出,所以她咬牙坚持。他只在周末回家一次,她艰难地独自忙着工作、抚养孩子,应付着一切事务。女儿上幼儿园后,婆婆每天来送一趟就回家,她也不忍心她来回跑就为这一趟,于是接送的任务也承担了下来。于是偌大的校园里、熙攘的街道上,常见她带着女儿匆匆穿行在如潮的人流中,穿行在那些接送孙儿的爷爷奶奶的三轮车流中。女儿三四岁时总爱生病,好几次夜里感冒发烧,她忧心地独自抱着女儿去打点滴,心打着颤看针扎在女儿嫩嫩的皮肤里,泪雨滂沱。最无助的时候,没有人为她分担痛苦,他永远不在身边。
可是他不疼惜她的付出,在外越闲越懒散,周末回来也无心帮帮她,口中喊着考公务员考研究生,拿学习当幌子,买了不少学习资料,手中拿着书眼睛却盯着电视,半天翻不了一页。孩子一生病只会埋怨她没有照顾好,她争辩几句依然会急得动手。有一次女儿感冒,他嫌她没有给女儿穿多一点,抱着输完液的女儿刚到家,没说几句他甚至将她追出家门,一拳把她的眼镜都打飞了。一片模糊中,她流着泪,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在地上摸索眼镜,被路过的同事看到,帮她找到眼镜后,忍不住随她回了家,气愤难抑地批评了他几句。
她后来索性不去理会他了,有时甚至盼望着他不要回家,就她们娘俩过日子虽然忙些累些,但清清静静多自在啊!于是忙忙碌碌中,她的身体强壮起来了,心灵强大起来了,那个体弱多病的林妹妹真的不见了,她忙的连病都生不起了。那个老大哥般的同事常常感慨着叹息:“是你女儿给你带来了福气啊,安谧是咱们学校最辛苦的女教师了!“荣升“学校里最辛苦的女教师“,她微笑着当成玩笑来听,眼里却是打着转不肯掉下来的泪滴。
野心勃勃的他,开始广撒网梦想着钓大鱼,一边不断忙着跑工作关系,一边尝试着考这考那,一边又羡慕人家挣大钱,和别人一起合伙包地种树做起了生意。她劝他,把所有精力集中在一个目标上,然后去努力就可以了,俗话说多而不精,目标太多反而会什么都做不好,命运不会太多地垂青于一个人的。他不听,什么都是一意孤行,结果,考试只是一次一次白费时间与金钱,生意也尝到了挫败的滋味——贷款两万的投资几乎全赔进去了。在每月几百元的工资面前,两万对他们来说无疑于一个天文数字,这下可拿什么还啊?她心胸没有他开阔,忧愁得寝食不安,一直都在接济她的二姐可怜她,偷偷拿钱给了她,让他们赶紧还上贷款,以后再也不要去染指生意场了。他却转身拿着这钱,加上另外贷的款,又去和堂哥合伙投资买了辆挂车,做拉沙生意去了,说是要把赔的钱赚回来。她控制不了他,也阻止不了他,不敢告诉家人,只好提心吊胆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祈祷上天能赐福与他们。
生活犹如炼狱,磨炼了她,融化了她。她渐渐地几乎和所有朋友失去了联系,因为自己难以言说的现状。她只知道英子和阿非、小杨和小王后来都结婚了,他们成了同班同学眼里令人羡慕的三对,别人口中的姻缘佳话;她几乎忘了在她的青春年华里,还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风花雪月,有过令人歆羡的诗意浪漫。
2003年那个暑假,因为函授本科重坐在济宁师专的教室里时,她感慨万千,而当她看到坐在台上为他们讲课的博士生老师竟是当年高中同学小檀(她曾经和她换位置到中间,为了离开J君身后,那年高考小檀考上了本科)时,她更是惊讶以至慨叹到无语。小檀认出了她,热情地和她叙着旧,遥远的往昔一下子扑面而来,她的心底,忽然泪水汹涌。
然后那个下午放学后,小檀喊住了正要离开的她,说自己上午遇到来学校办事的L君了,L君要请他们吃饭,她又联系了当年同班的阿楠、阿曹、艾捷、阿娟等人,她们现在都在这个城市里,大家趁这个机会准备一起好好聚一聚。
因为同宿舍同学来往比较多的缘故,L君的情况她一直是知道的,2000年春天,他刚结婚不久,她和Z君曾抱着一岁的女儿,和他们宿舍的几个同学去了他家里,补喝他的喜酒。他的妻子在市郊区一个镇医院上班,当时刚怀孕几个月。她知道L君那年抓住一个机会,离开了那个没有前途的企业,去了日本。两年后回国,进了一家效益很好的日企,现在应该达到高层了。在日本时曾给他俩寄过一张明信片,回国后也几次打电话过来,聊叙殷殷同窗之谊。几个月前他又宴请他们宿舍同学,她也来了,还是一家三口甜甜蜜蜜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的。不知道为什么,不管现实如何,她只是希望在他眼里,她永远是幸福的样子。
但是她没想到,阿曹,阿楠,艾捷,这些当年的好朋友也留在了这个城市。当七年之后的重逢来临,当耿直的阿楠对着她喊出第一句话:“阿Q,这些年你躲到哪里去了?到世外桃源去了吧?也不联系我们!”她真的差一点潸然泪下:久违了,这声亲切的呼唤!可是如今听来,这称呼又是多么陌生了!在她们眼里,她一定过着悠游自在的隐居生活,一定生活在诗意的桃源里吧,可是,她们哪里知道,现实与想象之间,总是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直到在桌前团团坐定,她还是恍如梦中。一张张笑脸,一句句寒暄,真真切切在她面前在她耳边。她看到已经升职为准妈妈的阿曹,依然那么活泼可爱,行动不便依然吆三喝四。她说阿彩也在这个城市里,和她住一个院里,只是阿曹身边陪护的,不是当年那个同班的英俊男孩,而是一个沉稳的复员军人;她看到褪去了男孩气的阿楠,已经带着几分职场的干练美丽;她看到考上本科而今已在报社工作的艾捷,早已不是当年文静羞怯的模样;她看到言谈举止间已然颇有老大气魄的L君,身边坐着他娇小的妻子,不停地感慨着:“我亲爱的同学们呀……”她也在心里感慨着:我亲爱的同学们呀!可是,他们的言语间,似乎在等一个人,她不禁疑惑:在等谁呢?还有谁呢?
当J君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疑惑打消了,她的心灵却深深地颤栗了!连夜开车几十公里赶来的他,依然的神采飞扬,依然的谈笑风生,七年的时光仿佛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和他们熟络地打着招呼,看来是经常联系,彼此熟悉得很。可是,时隔七年了,见到他她依然做不到坦然从容,她只好脸上努力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却沉默不语。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神情也略略有些消沉:“安谧,还是在XJ(她工作的乡镇)吗?”她微笑着,心底却震颤不已:他知道她在哪儿,他是那么准确自然地说出了那个地名,而不是县名!泪水又一次漫过高高的心堤:“是的,和你离得很近。”她又何尝不是一直知晓他的行踪?她知道他离开了原来工作的刑警队,现在在一个乡镇派出所里,而那个乡镇,就位于他们两个县的交界,和她的单位仅隔着一个乡镇而已。他解释着:“我也是刚调过去,原来在GC(她老家的乡镇)待了一阵子。”阿曹接过话头说:“以后多联系,以后多联系。”她诡秘地笑着,她也笑起来。一笑泯恩仇,不知怎的,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句话。时光会冲淡一切的,时光不是已经冲淡一切了吗?
聚会结束,大家分派着谁去送谁,L君对她说:“安谧坐我的车,我送你!”于是她坐上了他的车,隔着车窗,她看到站在车旁的J君,正怔怔地望着他们坐的车,转过头来,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曾经的惊心动魄,曾经的刻骨铭心,曾经的辗转磨折,再一次呼啦啦掠过她的眼前,七年了,依然鲜明如初。久别重逢,没有单独说一句话,却又匆匆而别。可是,纵然说,又该说些什么呢?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吧!路上,L君由衷地感慨着说:“我记得安谧的散文写得最美了,其实,不管现状如何,你的文采谁能比得过呢?”她嘴上敷衍着说哪里哪里,心里的泪,却再一次泫然欲滴。
就这样,在她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惊鸿一瞥般出现又消失,所有的旧友,所有的旧事。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现实。一次重逢在心海掀起的惊涛骇浪,很快淡漠在了现实的烦恼漩涡里,然后,渐渐平息,荡漾着远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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