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作者: 50ea48323c5b | 来源:发表于2018-11-13 09:56 被阅读46次

秦王,秦王!荆轲,荆轲。

高渐离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竹尺,棱角在手心的汗水上打滑。他举目望去,灯火像闪烁的太阳一样飘忽,把夜晚大殿映得宛若天神的金屋。群臣在座,觥筹交错,那最里面最宽敞最尊贵的位置上,坐着秦王。高渐离滑了滑秀美的眼睛,五十步外一位大臣食器上挂着的一根菜丝他也看得分明,又滑向秦王那里,侍女正倒酒,两侧的扇子也有条不紊地扇动——唯独看不见秦王。不是秦王不在,他在此处,他听得见大臣和王交谈的声音,又看得到大臣脸上的恭敬惶恐,然而唯独看不见秦王。

唯独他看不见秦王。

“铿——”

竹尺击弦,这种事完全不需要再刻意操纵,对于浸淫此道多年的高渐离而言,击筑,就像拿筷子一样简单。他的左手在柱上跳跃几下,二十六根弦无不得心应手地起起落落。右手轻轻一叩,筑弦上散去了余音。说也奇怪,在他演奏完后,大厅内的声音反而全部蒸发了。

“好,先生绝技,寡人佩服。”

秦王一连三叫好,高渐离知道,自己免于一死,甚至还能以乐师身份继续击筑。高渐离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竹尺,看向秦王所在的位置——依旧是空空如也,只有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

早晨,阳光明媚,但高渐离的眼袋还显得发乌。他必须要见到秦王,因为如果见不到,就不能行刺,不能行刺,就不能为荆轲报仇。而不能为荆轲报仇——他和他所交好的人现在都已经下了黄泉,自己既不报仇,又不共死,像个什么话?惹得天下人都耻笑他高渐离贪生忘义么?

“铿——”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竹尺,在弦上随意一击,筑就发出声音来。今天早晨,筑的声音空空的,就像昨晚喝干了水的水盂。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月亮升起又下来,星星升起又下来,太阳下去又升起,而高渐离在席子上翻覆了一夜,连席子都旋了半圈,头脚换位,可是就是没睡着。

怎么可能睡得着啊,为什么就我看不见秦王呢?

一整夜,高渐离想尽了办法,他站到泰山顶上放了一颗瓜子,又赶到峨眉山瞪着一只眼看,只见蚂蚁把瓜子挪了不到一寸。他又点起一万枝蜡烛,排在黄河两岸,他坐在河中央,不过一息的功夫就找到了第一万零一枝,没有点燃的那根。总之,不管怎么测,他对这个世界看得实在是分分明明,纤毫不差。那些大臣眼睛里不是进了沙子就是蒙了猪油,连五谷都分不清,怎么就他们看得见秦王,唯独他看不见呢?

他想起要去问问才好,可是问谁呢?呜呼——偏偏独存了我高渐离,居然连说话也是奢侈了。

想来想去没有办法,但复仇是不能终止的。高渐离怅然看向窗外,空灵的筑声就这么传来,也只有筑,能够慰疗一下他,支持一下他了。他揉了揉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把眼袋揉散,但多少已经让他打起了一些精神。既然不能目视,就只能想别的办法刺杀秦王。

自荆轲死后,高渐离就一直苦练暗杀的办法。原本,他是想要用飞镖。因为不论是琴码还是琴徽,都很适合磨制飞镖,以他现在的手段,只要秦王露个脸,五十步外足以正中咽喉。现在看不见秦王了,还有什么办法呢?用琴弦勒杀?看不到秦王脖子。甚至于,秦王究竟有没有脖子呢?说到底,这种千古未见,几乎横扫诸国的怪物,就算没有脖子也不奇怪。剑,用剑,筑不正是个合适的匣子吗?可是他弄不到剑,天下兵器早就尽归咸阳了。那就把筑尺磨出锋来,他现在用的是竹尺,可是还有把铁的,只要磨出锋,再靠近到秦王身边,就算看不到,只要能碰到他,碰到就好办了。又或者在筑里灌水银,砸死秦王?再不济也能让他中汞毒。可是水银又去哪里寻啊…

高渐离想着想着,太阳早就在他身上熨了一遭,皮肤刺热。热使人心躁,现在思绪宛如乱麻,更是如此,越想越乱,越乱越想。荆轲催他报仇的声音、刀剑碰撞的声音、世人苍蝇一般嗡嗡嗡的噪声、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筑声,像几十把锯子互相在锯。高渐离自娘胎出生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烦躁的时候,尤其那筑声,简直狂躁难听得没边。他忽然掌控住了自己的双手,奋力一扯,二十六根弦争先恐后地发出绝望喑哑的声音,几根没断的弦,也扭曲松弛,再不能弹奏了。

世界清静了。高渐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从窗户透出去,挑开一层膜。微风的声音,两三种不同的鸟叫声,洒扫庭院的声音,窸窸窣窣钻到高渐离耳朵里。他觉得眼袋顿时消去很多,世界起了轻盈的雾。他闭上眼,一边听着这些声音,一边耐心地上着琴弦,二十六根弦,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觉得流水从身上划过,温度渐渐也降了下来。

秦王有请,让高渐离进殿。他睁开眼,天已经黑了。到大殿,昨天的图景宛如再次复写,只是这一次,钟鼓齐备,场面更是盛大。他抬头看去,秦王的声音正向他走来。

“今日寡人备足钟鼓,以为应和,愿听先生击筑。”

“回大王,臣新更筑弦,未及调校,请校之。”

于是高渐离就坐下,摆筑,二十六根弦,每两弦奏一音,共十三音。高渐离右手持竹尺,左手按弦。高渐离右手击弦,左手调弦,又试了试手。他想起幼时,一把筑立起来比他还要高,他每次都小心翼翼,一分一分地去校准琴弦,听水击水,听山击山,听到晚来风急,月明星稀,沧海消长,万物轮转,都在击筑声里一览无余,吞吐森罗万象。恍惚间,高渐离已经白发苍苍,面如童颜,群臣都像雾气飘渺,不能自已。就连秦王,也心神驰骋了好一会,才下令:

“起。”

乐声响起,高渐离吮吸着钟鼓声里的甘露玉髓,手故意慢一拍,轻轻抬起竹尺,食指侧压弦端,一叩。

“铿——”

世界顿时雾散云霄,什么也不见了,高渐离已经不再需要视觉了。因为无论位置、形状、颜色、温度、味道,还是情绪、态度、思绪,全部都能用著听到,高渐离睡在了筑里,沉沉地,再也不必醒来。然而秦王一点点,一点点显露出容貌来。最开始,还像铁屋滴水,渐渐地,就像日出东方一样明朗起来。高渐离除了秦王,再看不到别的什么,也不需要看到别的什么了。秦王的脸渐渐放大,其人面如冠玉,鼻直口方,刚毅的线条布满脸上,眉宇间可容宽洪无量,不怒自威。他面部的肌肉微微滑动,嘴角扬起自然的弧度,转而又眉头皱缩,眼角处滴滴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哐当!”

一声突兀的巨响让音乐戛然而止,筑不知道什么时候摔碎在地上,里面有一些散碎的铅块。高渐离软倒在地上,他已经死了,在筑砸偏的时候,他就已经彻底死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无限的空洞,无限的空洞里有无限的遗憾。

秦王的眼角还有眼泪,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两个高渐离,看了看破掉的筑和碎掉的铅块,摇了摇头,惋惜而又痛苦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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