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孙绪真坐在教室靠后门的位置，所以只得由他去做，这无法拒绝，这是一个命令。粗略算来，他的高中生涯共有一千零三十五天，仅仅是一千零三十五天。而第一天，就是如此之糟。
“从后门出去。”
孙绪真接到指令后，赶紧离开座位，他只希望刚才的女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可惜的是，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楼外淅沥沥下不停的雨水。也许她叛变了，脱离组织，加入到另一个团体。因为此时此刻，这个女生正和隔壁班的老师一同站在讲台上交谈甚欢。若不是他们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孙绪真还不知道要在外面站多久。
“隔壁班在干嘛？”雷振铭眨着眼睛面带笑容，如果说他想让自己看上去友善些的话，这可能是一个适得其反的效果。孙绪真和女生并排站立在门框里，等着下达被准入的命令。
“他们，就是在笑。”女生欢快且随意地说，停顿几秒钟后又补充了一句，“班主任让学生上台作自我介绍。”
霎时间，雷振铭的表情凝固了，神色严肃地站在了最初的位置。自我介绍，雷振铭心里暗想，这该死的自我介绍有什么用？说了也记不住，浪费时间。但要是现在让大家作自我介绍，不就正好证明了自己的教学缺陷，岂不是毁了铺垫已久的高大形象。
“隔壁班，”雷振铭不满地问，“隔壁班是哪个班？”
“十六班。”女生说。
“十六班？十六班的班主任是……”
“吴老师。”
她不该抢答，更不该一脸的兴奋状。既然回到了座位，就不要再招惹他了。
“我知道！”雷振铭咬牙切齿地压制心中的怒火，猩红的酒糟鼻亮起警报，转而有些揶揄地说，“戴眼镜的吴老师嘛，刚毕业的师范大学生。第一次当班主任，经验始终是欠缺的，怪不得才开学就吵吵闹闹。没了纪律，以后要管教起来啊，难喔。”他故作优雅地迈开脚步，手指敲打着捆绑在腰肚上的皮带，猛然间想到一个绝佳的主意，“今天回去以后，每人做一个牌子，大一点，可以放在课桌上的，在上面标注自己的名字。”雷振铭为这个想法洋洋得意，“让每一个老师都能认识你们。”
让每一个老师都能认识你们，这真是一个烂透的注意。孙绪真唉声叹气，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随风掉落的树叶，它们混进土壤后就会慢慢腐败，然后变成一滩烂泥。但是树叶仍然是深绿的，还没有枯黄，就这样脱离枝繁叶茂的母体岂不是太残忍了。孙绪真从未在课堂上主动举过手，即使知道答案也不会。老师不会点名那些没举手的学生，除非他们认为你没有认真听讲。所以在绝大数的老师眼中，孙绪真是一个安静内向的孩子。羞涩，腼腆，和女生搭话甚至还会脸红。朗读课文，黑板做题，登台表演，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现在，自己的姓名将暴露在外，随时都有可能被抽选的危险。
“这儿是一本育坚中学的校规，虽然下午才分发给大家。但是，我觉得现在很有必要把其中的重要章节给大家宣讲，希望都能仔细听，认真体会。”
毫无疑问，雷振铭道出的每一条每一款都是不可逾越的警戒线。孙绪真彻底失去了信心，不仅是对这所学校，更多的是对自己。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被驯化成了一只温顺的食草动物，没有主见，容易被别人左右。长篇大论的朗读后，只见雷振铭故作姿态地举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十六个粗糙的大字，台下的学生小声跟念。
“这，是我们四班的班规。跟着我念，大声地念。”雷振铭喊道，“起立！”
大家拉开座椅东摇西晃地站起来，宛如窗外在风雨中胡乱摆动的枝桠。
“纪律铸造力量！”
“纪律铸造力量！！！”
“团结铸造力量！”
“团结铸造力量！！！”
“行动铸造力量！”
“行动铸造力量！！！”
“荣耀铸造力量！”
“荣耀铸造力量！！！”
纪律铸造力量，团结铸造力量，行动铸造力量，荣耀铸造力量。这十六个字犹如钢铁爪牙，虎视眈眈地瞪着这群不谙世事的少年，随时都可能撕扯啃噬掉他们不尽人意的缺点，要让他们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大家显得异常兴奋，说不出为什么，但仿佛希望就在眼前，胜利垂手可得！呼吸热浪涌动的空气，心脏加速地跳动，肌肉膨胀，关节蓄力，现在就可以投入到一场战斗。每个人的眼里都放射着奇异的光芒，闪耀刺目。三年后将与全国近千万的学生竞争，在考场上一决高下。整个上午，雷振铭都在对自己的学生灌输大量的教条和戒律。现在，他们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规矩的形状了。
下午也是一样，领到写满校规的册子后是更加深入的解读。雷振铭言语苛刻，不留情面，每一句话都在假设学生将会触犯纪律。和上午比起来，学生的表现有了明显不同，就像他们能坦然接受每一条每一款一样。孙绪真只是莫名地不安，听着刺耳的嗓音，仿佛在预兆凶险的未来。课间，孙绪真依靠走廊的护栏喘气，他已经尽力不抛头露面了，一切在公共场合进行的事宜都让人无所适从。和初中一样度过学生该有的三年就好，在发生了上午的那件事后，这成了孙绪真最大的奢望。
当雷振铭宣布放学的那一刻，孙绪真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人群聚集的地方，于是在他利用倥偬疾行的间隙回头张望时，育坚中学早已在身后越缩越远。孙绪真吃了败仗般颓丧，埋头在匆忙的行人中寻找方向，即使是回家的路径，也不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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