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筱笙哥哥,这刚化好的脂粉,你怎的又将它淡了去?”灵儿嘴上问着话,手里头却紧紧攥着把折扇,眼睛还偷偷瞟着正在妆台前打点行头的佟筱笙,他肩膀宽瘦,背挺得笔直,本就立若芝兰玉树,如今穿上这身戏服,灵儿望得有些出神。
“今儿唱的是青衣,师父说过,脂粉淡些,显得庄重。”佟筱笙答得倒认真,像极了他那一板一眼的性子,照了照铜镜,不经意瞥见鬓角刚粘好的大柳,皱了皱眉头,左看看右看看,又捻了点儿刨花水上去。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上台,心里难免的紧张,却又期待。身后的人儿,安安静静的,佟筱笙从铜镜里看着身后映出的那个小小的人影,心里悄悄的甜。
眼看着台上露了底,佟筱笙起身,左手一挽,朝上场门走去,灵儿踱了两步跟上,像是下定了好大的决心,小心翼翼地将折扇递到张筱春面前。
“筱笙哥哥,我知道你早就想要把扇子了,这扇子是我亲手黏的,虽说是素面儿的……”
佟筱笙的心思全在戏上,脑子里的戏文过了一遍又一遍,今儿演的这出《桃花扇》是大戏,他可断不能丢了师父的脸面。
“灵儿,等我把这出唱完,你再慢慢说。”他看了一眼灵儿手中打着颤的折扇,好像明白了什么,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手不自觉的正欲抚上灵儿通红的小脸儿,却也实在不敢出神,撩起门帘,迈起台步,走向台中。
今儿这出戏本是筱渊师兄的,张筱渊是北平的名角儿,家中老母得了急症走不开,便抓了他来补空子,他不过弱冠之年,虽不能与师兄的资历相比,却也下了不少私功,他自八岁开始学戏,等这一天等了十几年,也磨了十几年。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话不假。
佟筱笙在台中站定,扬袖抬手,正欲开嗓,台下却有人嘟囔起来。
“单子上写的,是名角儿啊,怎么就是个毛头小子?”
“就是啊,这冤枉银子,不花也罢。”
……
佟筱笙听着台下这话,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难堪,若不是有厚厚的油彩遮着,他这脸色必定要吓坏了人,原本心里满满的期待也被打了个底儿朝天,嘴唇发颤,像被糨糊黏住了似的,怎么也张不开,他定了定神,开嗓,却不料第一句这尾音的一擞,还是偏了。
“唱的什么狗屁玩意儿,当咱家是好糊弄的!”
台下的看客,可都是行家,一个个的纷纷起堂,脾气好的叹了口气离开,懂规矩的还不忘将手里未喝干的茶碗摔上台子,一时间,原本熙熙攘攘的看客,留下的不过五六人。
依着规矩,就算台下只剩了一个人,这戏总还是要唱下去的。
眼角欲说还休的眼泪,已分不清是为了做戏还是伤怀,佟筱笙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过那场戏的,到终了,台下三三两两的看客也无一人为他鼓掌,更别提打赏钱。
下得了台,佟筱笙想起每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偷偷去河边吊嗓子的他;每个挂着星辰的深夜,还在揣度戏文的他;每一件汗湿的衣衫,每一双被磨得血一层覆着一层的粗布鞋,眼泪没有了,只剩胸口抽着的疼。灵儿也只是沉默,帮他脱了戏服,转身舀了瓢水,搓起戏服上的茶渍,她搓的用力,一下一下,不偏不倚,都搓在佟筱笙的自尊上。
“她还愿意,把折扇送给我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云层低的很卑微,压在月亮上,它皎洁不起来了。
“筱笙,过来”,门外的先生,是筱笙的师父,声音平平的,脸上还挂着笑。佟筱笙闻声,起身出门,原本挺拔的身子佝起来,眼神躲避,他知道,他这一场砸了,师父定又要挨那老板娘的骂——他没脸见师父。
随着师父离开,他却也没发现身后偷偷跟着他的灵儿,到门前便不再跟了,灵儿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折扇,只是眼泪掉了下来,她也不去管,任泪水在脸上肆意蔓延。
筱笙哥哥,待我明早穿上嫁衣,你就真的是别人家的少年郎了。
夜很长,思念更长,像吐不尽的蚕丝……
天还未亮,起身上妆的不只是灵儿,还有佟筱笙,师父跟他说,今日将军要办婚事,让他去唱堂会,届时城里的达官显贵都会来,自己丢的面子,还得靠自己捡回来。
若是我成了名角儿,灵儿跟了我,也就不算太委屈。
想到这儿,筱笙才突然发现,今日灵儿竟也没跟他来,昨日的戏服也还没取回来,筱笙告诉了师父,便忙小跑着寻了去,只有他自己知道,戏服都是借口,他就是想去找她,拿回昨天的扇子,和她只说了一半的话,告诉她他佟筱笙就算拼了命,也能唱曲儿养活她。
可偏偏,是这一身大红的嫁衣,刺痛了他的眼。
灵儿手腕上流下的血,一滴滴滴在地上的折扇上,刺在他的心上。
他拿到了扇子,却没拿到结局。
戏文里唱的,李香君以死相抗,拒嫁田仰,血溅定情诗扇,后杨龙友将扇面血痕点染成桃花图,唤做桃花扇。
最终,李香君没能和侯方域走到一起……
声泪俱下,淋漓尽致,一曲桃花扇,看呆了台下的看客,这一试嗓,便道尽了离合悲欢。
他学着杨友龙的样子,将扇面的血痕点染成桃花图——那把属于他的桃花扇,和埋在岁月深处的戏文。
登台,甩袖,开嗓,年复一年,他终于,成了北平的名角儿,人人都尊称他为先生,我都晓得先生唱的最多的一出,是霸王别姬,可先生却道,他最喜欢的一出,是桃花扇,只是不再唱了。
人人都道戏子无情,殊不知台下的看客才最是无情,看了,笑了,闹了,散了,末了说了句:“台上那谁啊?”
多年之后,我还可以清楚的记得先生的手,干净修长,可以挥扇,可以折袖,还可以和我十指相扣。
可那都是,属于他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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