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游戏,很老了,名字叫《异域镇魂曲》。这个游戏的主人公叫做无名氏。从这称呼可知,这家伙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在游戏的一开始,你发现作为主人公的自己从一个停尸间醒来,身体千疮百孔足够自己死个几百次。但你还是活蹦乱跳的。
随着游戏的进行,你发现原来自己是不死之身。这似乎很方便,因为就游戏来说,至少我们用不着存档读档了。不过对无名氏而言,这很不方便。因为每死亡一次,他就会失去一些记忆。无数次的死亡使记忆失去了意义,即便在某一次轮回中有所恢复,下一次死亡就会使其再次残缺不全。在你操控的这一次轮回里,他已经把一切都忘记了。于是我们就有了一个理所当然到几乎有些老套的任务:找回记忆,并且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死这个话题非常地有意思,这也是我要讲的主题之一。不过在这个游戏里,不死被用来引出另一个命题。
随着游戏的进行,你遇到了一些同伴,也遇到了一些仇敌。有些记忆恢复了,但大部分仍然是迷雾。在这个过程中,无名氏每一次记忆片段的恢复都会让你对他的了解更多一些。这个过程很有意思,这就是说,在这一次轮回里,你作为玩家所知道的一切和这个主人公是完全一样的。
在游戏中经过一系列剧情后,无名氏发现,自己的不朽肉身与传说中的“夜巫”似乎有着莫大联系。于是他冒着无数危险去寻找夜巫,虽然对于不死之身来说这危险其实并不算什么。当然,他找到了。
在有关于夜巫的传说中,这个巫婆会回答来访者的任何问题。但相对地,来访者需要回答她的一个提问。若来访者的回答不能令她满意,就会死。
无名氏来到了夜巫面前,于是这个丑陋、肮脏且恶臭、老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巫婆向他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
游戏向玩家提供了一些选项,包括:时间、爱恨、悔恨、死亡等等等等。作为玩家,你需要在这些选项中做出选择。并且,按照传说,答错的人就会死。
那么,真相是什么呢?真相就是,无论你回答什么,夜巫都会满意。
在很久之前,无名氏是一个相当有权势的人,并且像一切拥有权势之人一样,追求永恒的生命。夜巫爱上了他,于是冒着风险为他举行了一个仪式,将他的人格分离,从而肉身不死。夜巫也因此被囚禁在位面之外,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腐朽。
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就目前的无名氏而言,他的任何回答都是没有意义的。游戏中可选的几个答案中:时间对无名氏毫无意义。而爱恨,在游戏中确实有不少人对无名氏爱到极致或者恨到极致,但在一个新的轮回中,他根本不记得。在无名氏刚醒来的那个停尸间的下层,你会看到一个美丽的灵魂,她有一些怨恨你,但她还是忍不住向你说:“My love”。然而,你一头雾水。悔恨同上不提,而无名氏根本不会死亡。
作为玩家也好无名氏也好,我们能知道的,不过是这一世我们所知道的东西。无名氏在无数的轮回中有过无数的身份,他做过国王、乞丐、屠夫、战士、学者……在无限的生命中他犯下的罪过罄竹难书,然而一切广义上的正义与公平都没有办法审判他——因为他不朽。在不死的肉身面前它们都是如此无力。但他的永恒却并没有办法让他找到夜巫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个瞬间的无名氏与我们,根本看不到永恒到底意味着什么。
无论如何,这个问题只有无名氏有资格可以回答,无论他的回答是什么。在漫长的时间中,夜巫只是等待着无名氏来到她面前给出他的答案。
这个游戏之后还有很长的剧情,包括无名氏找到自己的那部分凡人性,并且通过一些玩家选择的手段来达成融合,从而结束不死之身。他也向自己的凡人性提出了夜巫的那个问题,凡人性回答: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本质。
但这个时候,无名氏说,一个人信仰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改变他的本质——在夜巫死后,他已经洞悉了自己永生的秘密,并且恢复了大部分记忆。我们可以认为,这就是无名氏最后给出的答案。或者说,游戏制作者的答案。
这个游戏的台词量超过140万,中间夹杂着相当多支离破碎的有趣想法。作为引子,我只用它的主干部分。这个引子其实就是两个点:人的本质,以及“不死”。
“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在游戏通篇中其实并没有明确给出“人的本质”这个概念的定义。或许在剧情中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出游戏制作人想问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但终归自说自话,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
只有给出定义的概念才可以被解释。但问题在于,一个给出定义的“本质”根本不是问题中想问的那个“本质”。大部分所谓“哲学根本问题”的问题,本质上就是一个定义问题。当我说一个人的“本质”就是大脑的时候,那么,改变大脑就改变了一个人的本质。当我说“你是谁”中的“谁”指物种的时候,你就可以说我是动物界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
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我们想要的回答。
《异域镇魂曲》这个游戏所描绘的世界叫做“异度风景”,是DND世界观中一个相当奇诡的设定。在那个被描述的世界里,信仰是一种相当强大的力量。当然,这里的信仰并不等于宗教。
你信仰,他便存在。你可以把这理解为“我思,故他在”,这其实很巧妙地躲过了“我思故我在”中那个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我讲这个异度风景是因为,我会用到这个高魔世界中的一些设定来探求这个“本质”问题,毕竟,奇幻世界很方便。我的意思是说,在那个世界中,我现在这样讲了,它便存在了。
比如说,在异度风景的世界中,法印城里有个魔法师。他懂得很多奇奇怪怪的魔法,并且守序邪恶。这就是说,他并不在乎做人体实验。
他做了这么几件事情:
他抓了两个人,将他们的头整个割下来,然后互换了一下装回去。
他又抓了两个人,这次只交换了大脑。
又两个倒霉鬼,魔法师用一个复杂的魔法交换了他们的记忆。
又两个,其中一个原先的记忆被消除,然后灌入另一个人的记忆。
复制人。
那么,这中间到底谁是谁呢?
在这里我要先做一个提醒:到底是谁的问题,是分“自己”与“他人”两种视点的。
我们来看第一种情况。
在这种情况里,这被交换的两个人,其外表是没有变化的。一般我们在辨识一个人的时候,作为标准的就是其长相嘛。虽然身材什么的一定有变化,但我们目前肯定更相信一个人的脸
同时,按照我们现在的科学认知来说,一切的思想活动都来源于人的大脑。这个说法到底对不对我们暂且不论,毕竟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科学还认为思想活动源于心脏。现在也并没有人敢信誓旦旦讲大脑就是所有的思考中枢对吧?
但为了方便——所以说异度风景好用嘛——我们认为管理人一切思想的中枢就是大脑。
这两个人谁是谁呢?他们照镜子,发现自己长相并没有变,自己想的东西也没有变。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只是身材发生了变化。
于是对他们来说问题很简单,“我”就是“我”嘛。
我们这些外人看来,确实也很好分辨。看一下脸就可以了。
那么,这一种情况的结论是什么呢?就是说,一个人之所以为这个人,他要拥有他外现出来的那个长相,还要拥有他的记忆与想法与思考方式。
我们都知道那个特修斯之船的悖论。一艘船出海,中途修修补补替换了很多零件,直到所有零件都与出海时完全不同。那么这艘船还是那艘特修斯之船吗?
在这种情况里,我们知道,至少在替换掉项上人头之前,我们这艘船还是确定无疑的特修斯之船。所以我们可以换义肢,换心脏,换肾脏,直至换掉人体的百分之八九十——如果当今医学可能的话。
再看第二种情况。
只交换了大脑。
我们在上面那种情况里讲,要拥有“长相”和“记忆与想法与思考方式”。在这种情况里“长相”被舍弃掉了。
我们可以想到,这两个倒霉蛋一照镜子就发现自己面目全非,镜子里映照出一张陌生的脸庞。他们估计要尖叫起来,或许也会像我们看过的某些影视剧里的情节一样,时而崩溃地抓自己的头发,时而惊恐地抚摸自己的脸颊。嗯,最后应该会赤手一拳打破镜子,镜头一个特写,手背鲜血淋漓。
但他们的想法肯定是:“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很明显,他们仍然觉得自己就是“自己”——你应该明白我在讲什么。
作为他人视点来看,我们肯定是以外表来判断谁是谁的。就像我们去商场买一罐常吃的曲奇,只要看包装我们就知道里面的饼干长什么样子,毕竟我们吃过。直到某一天,我们打开曲奇罐的时候,发现里面装的是pocky,整个人傻掉。
但换脑子这种事可没有售后服务,那个邪恶的魔法师哪里会给你不满意就退货的?
但作为他人,我们仔细想一想哦。原来的罐子里现在装pocky,而另一种新包装里装着我们爱吃的那种曲奇。就算这个新包装不合你意,但适应一段时间也就可以了吧,毕竟我们爱吃的是曲奇。
放到这两个人身上或许也是适用的,其他人包括他们自己,适应一段时间可能也就习惯了。当然,他的亲戚伴侣可能有些难以忍受。
这个问题自然复杂很多,不是“适应”二字就能略过的。但我觉得你应该能接受这个推论,除非你觉得其父母伴侣在明知道内在不同之后还会把原来长相的那个人领回家。
更容易让人接受的比喻是电脑。若cpu硬盘内存主板都不变而只换了个机箱,那你会觉得这还是那台电脑。可能在这个比喻里我把大脑的作用夸太大了,主板或许不能算大脑的职能。但无论如何,你开机之后,看着熟悉的操作系统与应用程序,看着可能存在的E:/download/资本主义批判学习资料,我猜你确实认为它就是它。
但具体到“人”这种生物,还有一些地方非常不同。人是不可能相互理解的,你不可能像电脑那样点开一个个文件夹直到双击那个熟悉的.avi。这个问题很大,我会在很后面的时候细谈。虽然与主动设立的所谓“心之壁”不同,但如果你喜欢,你还是可以把这种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称之为——A.T-力场。
闲话不提。
在这种情况中,我们抛弃了“长相”这个因素,结果大家还是认为“他”就是“他”,虽然已经有些勉强了。那么到这里我们认为,一个人之所以为这个人,最重要的是他的“记忆与想法与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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