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一二四」茶馆相亲
第【一二四】章 茶馆相亲
复生毕竟是生活在小山村的年轻人，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农民身份，但生活的压力和所处的环境，让自己总是爱处处和别人比较。而比较的结果，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于是心里就极端地自卑，这极端的自卑又变成极端的自尊。
读书时的同班同学尽管都名落孙山，但“有想法”的同学还是希望“用知识改变命运”，鼓起勇气继续复读；其余大部分“自觉与读书无缘”的同学，心甘情愿在家“佬（举）得高挖得深”种土地的人凤毛麟角，稍有门路的都出外打工去了。像复生这样游走在乡间，自己做点小生意的人，真算是“珍稀动物”。
再“珍稀的动物”，也是要成家立业的。
在农村，只有先成家后，才会立业。衡量一个年轻人是否“能干”，看其结婚没有是个“硬性指标”。与复生同龄的狗娃，结婚几年，娃娃都会喊爹了。复生修了几间房子，不管是在燕子山脚下，还是周围湾头，都算得上“成功”的。
但就是这个会做生意的“能干娃儿”，因为欠了同湾九月的钱，几乎天天被逼着要，加之背着“奸商奸商，无艰不商”的骂名，于是在众人的眼中一点也不“能干”了。
复生见父亲日日毫不掩饰地骂自己“懒得烧蛇吃灰都不抖”，也不敢当面顶撞父亲，便在赶场天坐在茶馆里消磨时间，美名其曰：“向茶馆老板学习为人处事的经验，再顺带琢磨琢磨做生意的窍门。”
当然，人情世故学会了一些，也捎带在佬和姻【说媒的人，一般是老太婆居多，男性也有】的撺掇下，用一杯茶“看人”了好多次。
复生对这些“拉郎配”的佬和姻没有好感。只要能成，这些佬和姻不会管男方女方是不是有悬殊，悬殊太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一个是站起屙尿，一个是窟到（蹲下）屙尿，两个都是活的，就要得。”佬和姻们说：“古言话说，公配母，自古有；公配公，遭天冲；母配母，苦上苦”。
也有对复生“恨铁不成钢”的佬和姻，看复生挑挑捡捡，就背地里骂复生：“你娃娃选啥子嘛，千选万选选你玛个漏油灯盏！”
复生也有些难堪，稍微长得好看点的女娃，一坐下了解了复生家的情况，敷衍两句就走；自己看得上的，连坐也不来坐；看不上的，东扯西拉也说不上一句合拍的话，从来没有对上眼的，只有“萍水相逢风吹过，转头即忘成陌路”。
结果在茶馆坐得久了，“看人”次数多了，失望也就慢慢增加。
对穷困家庭原因一直注意总结的复生，深知一个女人于一个家庭的重要。在心里对要和自己结婚的女孩有个明确的要求：“善良、宽容、能干、吃苦、孝顺。”对于外貌，当然漂亮点的好，但是如果没有前面的几个优点，再漂亮的自己也不会要。
“漂亮的婆娘都是别人的”。复生看得太多“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农村女人，出门光鲜亮丽，在家懒惰邋遢，最重要的是她们没有思想，没有主见，除了“装拢摆戴”外基本一无是处。这样的女人娶来做老婆，兴不起家还要操心死人，像自己这样的家庭，既不能要“花瓶女人”，也不要“丑得吓人”的女人，和自己同甘共苦过日子最重要。
知道复生内心想法的佬和姻，都惊叹复生的冷静和“挑剔”，慢慢地给复生说的媒都靠谱起来。
有一个赶场天，复生照例坐在茶馆里喝茶，已经有几个佬和姻邀来了几个女娃儿来看了，都是茶都没喝一口人就走了，复生也是懒得搭理。
正在独自无聊，忽然从茶馆外跑进来一个头上缠着阴丹布黑帕子的佬和姻来，一把扯住复生就往茶馆外拖，边拖边说：“快点跟我走哦，三娃子耶，有一个你狗日的打起灯笼都找不着的女娃子在场口上等你！”
复生觉得自己被一个近乎疯癫的佬和姻牵拉着不好看，就连声说：“你等哈你等哈，我去屙爬（泡）尿来。”挣脱了佬和姻的手就往茶馆的厕所方向走去，其实想借机溜走。
佬和姻是比茶老板还精的“人精中的人精”，察颜观色的本领甚是了得。赶紧小跑两步追上去，双手死死拉住复生的衣裳，口中不满地大骂起来：“你玛懒牛懒马死尿多！早不屙迟不屙，给你送天上的七仙女儿来了你就要去屙屎屙尿！”佬和姻边攥着复生往茶馆外走，边故意炫耀似的骂道：“老子费了牛那么大的力气，才给你网（找）到一个又江湖（漂亮）又能干的女娃子，你还要跑。你跑个逑！你以为你真是县长三儿……”
骂着骂着，佬和姻四下里看看，和认得的赶场的人打声招呼，声音小了起来。看复生不好意思，把外套脱下来遮着头，佬和姻忽然喜笑颜开地夸起即将要和复生相亲的女孩：“这女娃娃长得墩督（苗条），人又能干，屋头的田地都是她在经佑（耕种），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你娃娃娶了她瑟，你就享福了……”
说着说着，佬和姻把复生牵到猪市垭口。
复生皱着眉头说：“我又不是买猪，来这搞啥？”
佬和姻扬手就打了一下复生的空衣服袖子，挤眉弄眼小声地喝斥：“你娃娃小声点！快点把衣服穿起，不要当二流子。人家姑娘还不是为你着想，为你节约茶钱哒！”
说罢扔下复生，小步快跑到猪市垭口的黄果树后面，牵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那女子手臂和腿特别长，短头发像一顶帽子遮在头上。女子穿着一双平底布鞋，蓝色的裤子绑在腿上一样，崩得大腿和屁/股像要爆出来。上身的衣服是一件鹅黄色的衬衣，严严实实地包住了脖子以下的全部身体。这女子的腿像两根弹簧，从垭口往下蹦蹦跳跳朝复生跑来，把佬和姻像牵一个木偶一样，连拖带拉地扯着，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你就是龚复生？”
女子的声音秀气，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害臊。但复生看她脸上的肤色有些黑，一双眼睛透出很亮的光，嘴唇很薄，像包饺子一样包住雪白而整齐的牙齿。
复生点点头：“你认得我？”
“你就是鼎鼎有名的县长三儿嘛！”女子笑道：“我叫秀莲，秀气的秀，莲花白的莲。”
复生有些惊讶，乡下这样落落大方的女孩子不是很多。
“我叫……哦，你晓得了哈。”复生笑笑，有点尴尬。
“你衣服顶脑壳上爪子（干啥）？你是秃子么？”秀莲又问。
“啥子秃子哦？”佬和姻紧张起来，一把扯下复生还盖在头上的外套：“你看，这娃儿脑壳上的毛比坡上的草还多。”
“快点把鬼皮穿起，钱多撒？整凉（感冒）了好去买药吃！”佬和姻像心疼自己儿子或者孙子的长辈，把外套拉下来想给复生穿在身上，又扭转身子努力向秀莲笑：“这短命娃娃才在屋头担了粪来，听说你来赶场，跑得飞快，热得汗水流起跑……哈哈，哈哈哈！”
“你还勤快嘛！不睡懒觉啦？”秀莲笑得合不拢嘴。
复生看着秀莲的头发下面那张嘴，一张一合像斩猪草的斩刀，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摆摆手把外套从佬和姻手中扯过来，刚想说秀莲：“你喝了笑老婆子的尿？那么爱笑”，想想觉得不妥，对刚见面的女娃娃还是要含蓄一些才好，硬把那句粗俗的话咽了下去，换了一句：“你晓得我勤快？”
“对了哟，你们自己说你们自己说，各人都长有嘴巴子！”佬和姻刚才被牵着下坡，小跑了一阵，有点喘不过气来，把手在膝盖上拍了拍，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插了一句。
“嘿，我们自己说？那你不要佬和姻钱（给媒婆的感谢费）了嘛！”秀莲再一次让复生大吃一惊，乡下的女子说婚看人都是羞羞答答的，哪有这种刚见面就开这种玩笑的？莫不是这秀莲吃定了自己？
“背时女娃子，你硬是要跟到（嫁给）县长三儿，我老婆子就不要你的佬和姻钱！”佬和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看来今天这桩“生意”搞得成。“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况且这秀莲针线活好，还能扛梨驾牛，你龚复生娶到就是赚到了啊！
“好，要得，你说话要算数哈，我们走了！”佬和姻笑着的眼睛都还没有合拢，秀莲果真就拉起复生跑起来。
“这个女娃子是不是有神经病？”复生被秀莲拉着手，只好跑起来，秀莲热乎乎的手心里全是汗，复生甚至闻得到秀莲身上飘过来的汗味，真香。
复生感觉到秀莲手臂的力量，再看那鼓起的臀部上下弹跳，心想：“这女娃子不仅大胆，而且劲大，干活是把好手。但你这样跑，人哪遭得住？”就甩手挣脱。
秀莲终于在一个背弯的地方停下来，看气喘嘘嘘的复生，调侃道：“县长三娃，你真没做过活路啊？”
复生看秀莲黑色的脸蛋有些红润起来，鹅黄色的衬衣里鼓鼓囊囊，这女子力气大，但人也还生得秀气，心里有些喜欢起来。就不服气地说：“农民不干农活，吃啥？你看，刚刚不是说我在家里担粪，才上街赶场来么……”
“不要伙起那个老太婆来哄我！你担粪灌啥？嘿，我问你，你栽红苕真栽两苗一窝？”说罢，秀莲也不看再生，自顾自笑得弯了腰。
复生看秀莲成挽扣子（一种呈“S”型的犁田工具，系在梨铧和牛背的绳索上）的腰，赞叹这女娃子的身材真好。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复生也笑：“你拉着我跑那么快，你们屋头的茅司锅巴燃起来了撒？”
“是，我们屋头的茅司锅巴炕燃起了，你跟我回去灭火。”秀莲对这句明显戏谑她的话并不恼，直起身来，自顾带头往前走，那双结实的长腿稳稳地踏在山间的小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亲就相成了？！”
复生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个女子竟然就要这样带自己回家？
“你的情况我了解一些，你不做农活，懒，但做生意还得行，自己挣钱修了几间大瓦房。毁誉参半吧。”秀莲说话有条有理，像背书一样。脑袋后面似乎长有眼睛，等复生赶上来和自己肩并肩，才又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我家里正需要你这样的男人。我爹死了，家里的地全靠我种，我没法出去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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