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里的仰望
——献给1959~1961里的记忆
三月末,挑了个晴朗的日子。姥姥姥爷又把我从房间里拽了出来。
早晨的风还有些凉意,我把手又往袖子里缩了缩,远处橘子树下开了些不知名的小花,凑近单个看感觉没什么,远远望去连成一片,颜色由浓转淡,倒是一幅画。
突然记起身后的姥姥,回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姥姥停在了那些小花旁。我急忙跑过去,不解地问道:“怎么了,姥姥您盯着绿化带看什么呢?”
“噢…这么肥的荠菜。”姥姥抬了抬头说,“中午我们包饺子吃吧。”
“好啊。”想着刚吃过的丰盛早餐,看来今天的减肥计划又要泡汤了,“不过…什么是荠菜啊?”
“荠菜啊…”姥姥微微仰起头,望向燕子刚刚划过的天空,想了想说,“里头有个故事…很久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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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晌午了,刘家的院门还是紧闭着的。
祥涵悄悄掀开门帘,穿过前厅,摸进矮楼里的小厨房。准确来说,那不应该叫做厨房,原来升起炊烟的地方,如今早已空荡荡。锅拿去炼了钢,锅里的东西也早就交上去了。
祥涵叹了口气…杵在了那里。
“娘…我饿。”小儿子康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祥涵急忙捂住儿子的嘴拉到墙根,生怕又被大嫂听见自己进了厨房。
“康平乖。回屋去,睡着了就不饿了。等醒来,娘给你做面饼吃。”祥涵咧开嘴无力地笑了笑,用浮肿的手把儿子揽过来,不曾想康平一下子就挣脱了。
“不要,不要!我现在就要吃,等会儿回屋里,娘又骗我们。”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娘也…”
“大白天的这般吵闹像什么话!”还没看着人影,远远的祥涵就听到婆婆的声音从二楼传了下来。
把康平拉到身后,祥涵反射性的弓下了背。“嘭嘭嘭”小脚婆婆有力地走近。
“孩子饿了就给饭啊,进门这么久了,不会是大小姐还不会煮饭吧?”
“娘…我们早就没面了”祥涵低着头吸了吸鼻子。
“这才几个月啊,孩子他爹领回来的救济粮就没啦?”
“娘,救济粮和我挣工分换来的是我们三屋分的,之前归社里的我们交都干净了…”
“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觉得我们存了私粮!?”
“娘…不是…”祥涵抿着嘴不敢再说下去。
“好啦。”一直隐在门帘后的刘老爷子总算吭了声,“康平现在怎么说也是家里的独苗,怎么能饿着他呢?”可被小脚婆婆用眼一瞪,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下去。
“拿去,可别说我们亏待了你呦。”婆婆从土炕垫子下拿出一包东西,重重塞给了祥涵,然后斜着眼撇了撇嘴转身上了楼。
祥涵哆哆嗦嗦地打来灰布袋子,一股半湿半干的荠菜窝囊味顿时充满了鼻腔,仔细拨了拨,还有些观音土混着。
“康平,回屋吧。娘可以给你做荠菜面饼子吃了。”
“娘,我想去找二婶家的贵生哥玩。”康平的小眼睛巴巴地看着祥涵。
“那好吧…记得让贵生哥多教你点字,早些回来。”
“好嘞。”康平小跑着出了院门。
祥涵仰起头望向被院墙截断的天空,在眼眶里转了好久的泪,还是忍了回去。
二
黑夜渐渐笼罩了这片饥饿的土地,点点松油灯火在角落里跳动着,像是暗处躁动的人们。
祥涵将好不容易烘干的“荠菜饼”小心翼翼的放在炕中央,二女儿康琳立刻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大女儿康婷反复搓了搓手,撕下了一片,递给祥涵。
祥涵摇了摇头,靠在门边,疲惫的瘫坐下来。
“康平他娘…快去救人啊,陈匪头子劫孩儿了!”二婶的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刘家的院中。
祥涵听到动静,一个激灵地站了起来。
“我的康平…”她喃喃道,双手不自觉的向前伸去,紧握的却只有空气。
二婶匆忙跑来,不留神一个踉跄扑到祥涵面前。
“康平娘啊…我们家贵生也被劫走了…呜呜…”二婶用手胡乱摸了一把蜡黄干瘦的脸,“陈匪头子说每个娃用五袋面去换,你说我可咋整啊?呜…俺家可是连山根儿前的榆树皮都给扒光了。”
“五袋面…”祥涵感觉两眼一黑,“哐”的一声,仰头倒了下去。
三
是夜,许久未亮堂过的刘家前厅,此刻坐满了人。刚刚清醒一些的祥涵被人扶着坐在右下方的矮墩子上。
“人…肯定是要救的。”刘老爷子用他那刻意拉长的语调,打破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默。祥涵听完,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爹,陈匪头子的意思是用五袋白面去换康平,可是爹…您也知道,我屋里的情况…”祥涵一直注视着刘老爷子躲闪的目光,可还没等话说完,一旁坐在高凳上的大嫂听着就不乐意了“什么叫你屋里的情况,难不成俺屋里就有白面了?”
刘家大哥看着脸色苍白的弟媳祥涵,对自家媳妇说:“你这娘们瞎搀和啥,人家又没说要咱家的粮,指不定人家有法子了呢。”
祥涵一听,明白了大哥家的意思,便把快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搀扶着祥涵的秀秀,是刘家早些年从外庄里认来的童养媳。秀秀看着上边依旧皱着眉头的小脚婆婆,小心翼翼地说道:“听说外庄有个可以换白面的粮站,只是…应该得拿些值钱的东西去。”
“值钱的东西。”祥涵听到“白面”两个字,立刻抬起了头。
“按理说,现在能顶用的,只有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了,但那没有个划分,谁也不知道是谁的。”
“老祖宗留下来的?”小脚婆婆疑惑的看向大儿子,“你说的是这个家…你们是反了吧?!”
听完大哥的话,祥涵像是想到了什么。
“爹娘,有个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咱们把这家分了,我拿到我屋的那份去换白面。大哥大嫂,你们看这样成么?”
“我们倒是无所谓,弟妹啊…你也得体谅体谅,这年头我们也得靠家底子保碗粮。”
“你们呐……”刘老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一个瓷碗摔成了三块,祥涵拿起一块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我说什么来着…当初还想着什么高攀一个大小姐哟,就不应该让这个女人进门,看看把我们刘家搞成什么样了!”小脚婆婆等祥涵一走,又对着刘家老爷子开始絮絮叨叨。
“那你一开始咋就不能按人头数多给她们屋一些?”
“都给他们了,那下一个年头咋整,大人哪不要吃啊。大人要是没了,那娃还能活吗?”
出了院门,仰头望向那没有半点星光的夜空,祥涵的心已凉了半截,可她没有时间去想太多,连夜赶到外庄,托人换了五袋白面,上山去了。
四
等祥涵到了陈匪头子的老窝,她才发现,全村每家几乎都有一个被劫的孩子,不少认识她的,立刻围了过来。
“快点!哪个是你家的?领完了赶紧走。”陈匪头子的几个弟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回身吓唬了些饿极了向他讨饭吃的孩子,“哎!那是不是你家的娃,咋从你进来就跟在后面?”
祥涵转过头发现是贵生,便弯下身急切地问道:“贵生呀,你看到我家的康平了吗?”
贵生看是熟悉的人,立马红了鼻子,带着哭腔说:“康平小…被奶娘带到里屋喂米汤去了。”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大汉,又轻声说:“能带我回去吗?我好害怕…”说完,就大声哭了起来。
一听到有哭声,陈匪头子立马大声呵斥:“哪家的啊?再出声就把你们裹起来埋了!”
这一下,没有人再敢吱声了。
“那谁呀…既然是认识的,就一起领回去呗,两个娃算八袋面,省的在这里闹个不停。”
“八袋?连家底子都摊上了,咋再弄三袋啊,我只要我家的…”祥涵刚想说什么,可感觉到有人碰了一下,她侧头看到贵生死死攥着她衣角的小手,犹豫了片刻。
“好,我领完这俩孩子,回头我让这娃家里给您送三袋面?”
“那不成!我们是见着白面再放人,这可是老子的地盘,你这娘们居然还提起条件来了?!”
祥涵被土匪这么一吼,腿一哆嗦赶紧点着头,弓下背来牵住贵生,匆匆忙忙下了山,赶到贵生家里。
二婶一家一见贵生,便立马抱了过去,祥涵赶紧说了大致的情况,焦急的等待着回应。可这一家子无一不面面相觑,过了老半天,二婶才踱步走上前,亲切地拉起祥涵的手说:“大妹子啊,我这一时半会的也凑不出这么些面,要不赶明儿天亮,我叫人运了粮就把康平接下来,送到你那去。”
祥涵想着平日里邻里的接济,只好点了点头,回家盼着了。
一天,两天……
到了第三天,祥涵再也忍不住,让康琳去敲二婶家的门,却发现屋子空空的。别说白面,一大家子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五
又到了晌午,刘家的院门好像比以往关得更紧更紧。院墙外,有个长长的板车,缓缓动了起来。
板车上,康琳趴在祥涵的怀里问道:“娘,我们是要去哪啊?”
祥涵想了想说:“上关东去,有你大姨呢,他们家也是从这闯过去的,到了那儿…我们就有荠菜和白面了。”
坐在对面的康婷,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她不知该不该告诉母亲,在她从二婶家回来的第二天,二叔就从山上领了一个布包下来,听说是在后山根,给埋了。
感觉到捂在兜里刚烘干的最后一点“荠菜饼”,还有些温度,想起康平的微笑,祥涵的嘴角有些微微上扬,仰起头望向前面路上方的天空,有太阳照着,却并不是那么刺眼。
康婷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向远方。记起离开刘家前大妈交代了:布包的事,谁都不能告诉你母亲。
那就不说吧,就这样…离去吧。
六
“后来啊,到了鸭绿江边。有海蛎子吃,荠菜什么的就不愿碰了…”姥姥话还没落,阿姨就将刚筛好的饺子端了上来。
“原汤化原食儿,饺子来喽。”白白的面皮包着鼓鼓的荠菜馅,还在瓷盘里冒着热气。
祥涵,是我姥姥母亲的名字。姥姥是家里她那一辈份儿的老么,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小哥哥的身影。姥姥说她康平小哥哥的事情,太姥姥总会在开春的时候说起。
我夹起一个饺子,不沾任何调味料,一口咬了下去。很香,是一种化肥农药调出来的作物没法比的陌生香味。
春来春去,岁岁朝暮。
今后,我的孩子,等你吃到这荠菜的时候,还能不能仰头望一望,那越来越广阔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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