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红峡谷要流血了！”
舞筵外是酒帐的“厅堂”，甚阔大，可容百许人。“厅堂”与舞筵席只隔了一层幕布，却像是隔了一重世界。
偌大”厅堂“鼓乐喧嚣，处处皆是醉脸与狂笑。数个披纱露脐的酒姬手托银盘，飞天般穿行于一片片歪斜于软垫上的酒客间，摆腰间，眼波娇媚，引得酒席间爆出一阵大笑。
高玉机斜靠在高脚酒柜边，轻摇着一盏方自酒保手中接过的玛瑙杯，冷眼向身侧看去。七八个锦袍高帽的胡人，背靠鼓胀的布囊，在牛皮酒席边高声交谈，满手的戒指闪着金光银芒。
厅堂中的酒客，看似坐得散乱随意，实则一排排烤肉架、火炉与乐师，已暗暗将酒客分为泾渭分明的四五片。最近酒柜的这一片，四张牛皮酒席边挤了三十余人，显然皆是远来的客商。除了两三个艳丽的胡女。
胡女便是端酒过来的酒家姬，却在送酒时被趁势拉入酒席。胡女亦不躲，半推半就地腾挪于数个酒酣耳热的大汉间，扎染薄纱下窈窕身段忽隐忽现，面上亦挂着暧昧的笑。显然早已老于应酬之道。但高玉机却忽然觉得其中有个胡姬的神情，有些奇怪。
她的笑容有些生硬，目光有些闪烁，不时急瞥向近旁来往之人。她身侧的两个中年胡商，不住酒席大声说笑，转过脸时，神情紧张凝重，高玉机看见他们对着那胡姬迅速地说了几句话，又迅速转头笑闹饮酒。
玉机端着玛瑙杯，漫不经心地向那片酒席踱过去。几道目光跟了过来。大多是男子炽热的眼光，却似暗中瞥来两道妇人的柔波。
在这种地方，像她这样一个少女，引来男子侧目再正常不过。但被女子盯着便不同了。她微微一笑，绕着一排羯鼓乐师，走近了几步。
那妇人正是那个神情有些怪异的酒姬，她不时向身后乐师处瞥去。此时恰好一曲终了，鼓点歇时，高玉机恰好缓缓经过酒姬身边的胡商，只听他低声说出一句话。她听见了两个汉音，“过所”。
酒姬的目光跟着玉机行出很远，直至那两个中年胡商亦奇怪地转过头，她方笑着将二人拉回，迅速低语了几句，便托了银盘起身离座。
她迅速穿过了商客聚饮的酒席，向另一头尽处的幕布行去。幕布边的挂毯上背对着她站着一个人。高玉机。
“厅堂”的四幕上铺满了挂毯。靠近胡商的酒席边围着一圈厚厚的皮毛毯，而这一侧幕布上，却是挂了七八面光艳精细的画毯。其中一面画毯上，画着一个裘衣裹身的年轻胡女，挟弓背箭，正在一匹疾驰黑骏马上挥舞长鞭，神情冷傲中掺杂妩媚。只两个本该甚是勾魂的眼眸，却是黑洞洞的，仿佛失了神。
酒姬迅速穿过了一片安静的酒席，酒席边三四个年轻人正拥裘对饮。她默不作声便行至高玉机身旁，高玉机一动未动，过了半晌，方对着那画毯叹道：“好精美的挂毯！”
“贵客好眼力，”酒姬缓缓接道，“这是酒帐中最美的‘法尔舒’。”
“法尔舒”是波斯人口中的“毛毯”，玉机在市集中已听过许多次。她微侧了身看向那胡女，她汉话口音有些像米娜，眉目亦有几分相似，只不似米娜那般惊艳。
玉机笑了笑，目光又转了回去，“这女子亦很美。”
“很多人说，她曾是龟兹最美艳的女子。”酒姬缓缓道，玉机却见她嘴角挂出一丝冷笑。她又看了看那画毯中的女子，忽道：“只可惜了一点。”
“哦？哪一点？”
“也许是两点。这女子的双目中，缺了些神采，”玉机说着，抬起左手，在右手端着的玛瑙被中蘸了蘸，忽然伸向那画毯，在那两只眼眸上，迅速点了两点。
那骑马女子的眼眸中，遽然闪出了一道阴邪的目光，却是一闪即逝。
酒姬俯了俯身，迅速道：“为你效劳，公主的使者。”
“今晨，可有一个汉人商队，过路这里？”玉机的双眸仍定定地看着画像。
“没有。”酒姬答得很快。
玉机略蹙了蹙眉，便想通了。这酒帐里人很杂，杨复诸人即便经过，亦不便停留。她想了想，又道：“最近龟兹城中可有异动？”
“正要向安祭司通报，”那酒姬将嗓音压得更低，“城中恐怕快要起变乱了！”
这是玉机预料中之事。她装作吃惊地转过头，看向酒姬道：“变乱？龟兹有安西军镇守，莫非是他们……”
“不是安西军，”那酒姬汉话说得极快，却极肯定，“安西军危矣！不知为何，他们将军营移驻于峡谷的‘红道’上，红山上已藏了许多龙族人。那条红峡谷怕是要流血了！”
※※※
火光下，四条人影在扭转的“石阶”上缓缓移动。一块块土石叠成的“石阶”，如旋梯一般，自底层石窟尽头通至这座“神殿”的第四层。“呜呜”声已从背后移至头顶。“圣殿”内部的岩块比那些裸露于外的红色土石坚硬得多。但在“石阶”上仍留下三四排深深的足迹。
“至少有数百人行经这条石路。”李天水看着那些足迹，皱眉道，“这条‘黑路’，是通向山顶么？”
前头的艾厄达点点头，“这山中，原本有许多条‘黑路’，皆通向山顶。可惜百年间，这里发生了太多次战斗。”
“战斗？”李天水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这条扭转的“石阶”上到“第四层”，他已看到了五六个形状各异的洞口。洞口却皆已被封死。他已经闻到了一些气息。杀戮的气息。
“若有匪寇欲偷袭龟兹边镇，多会取峡谷间的‘红道’；‘红道’虽极险，但因这条峡谷太邪，尤其至夜间，龟兹驻军历来不在两侧红山上设防。有些胆大的马贼便会在半夜过谷，若被击溃，往往蹿入此山中，除少数自山顶逃脱外，大多被杀灭于这座‘神殿山’中的各个黑洞内，”说话的是哥舒，他此时的语调也沉了下来，“后来，龟兹军便将这些洞口堵实，只漏了一处，便是我们此刻行走的这条‘黑道’。”他说得低缓，后一句话中带着前一句的回音，混着头顶的“呜呜”声。李天水忽然觉得心头一阵阴冷。
说话间，四个人已走至“第五层”。“旋梯”更窄更陡，周遭的洞口逼得很近，火光未及处，黑暗仿佛也挤了过来。只头顶上微露出一线天光。
“该爬了。”艾厄达抬头向上看去。层垒石阶已渐渐弥合成一道道石缝，“旋梯”亦渐渐垂直，不再扭曲。从那处天光漏处估测，至山顶仍有两层。
李天水蹬上艾厄达身侧的石阶，再向上便无阶可立。二人手中的火光映出了数排足尖垂直向上的印迹。李天水看了一会儿，侧脸问道：“是绳索？”
艾厄达点点头。
“可惜他们又将绳索抽回去了。”李天水叹了口气。
“龙族人，绳索不离身。”艾厄达抬着头，简短道，“我先上，放下绳索，随后是你。”话音方落，手脚已嵌入缝隙，只一会儿工夫，他人影已消失于一线天光下。
“他为何令你随后？”哥舒踏上石阶，缓缓道。
“因为你左肩还留着箭头，而她毕竟是个女子，我们二人合力，应该能将你们拉上来，”李天水看向山顶，笑了笑，“其实他也是个很仔细的人，知道你们心气甚高，故未说破。”
哥舒笑了笑。高舍姬亦上了台阶，她眨眨眼，笑道，“只怕、我二人、身躯沉重、你们膂力不够。”话未说完，一根绳索已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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