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里有风。我穿着厚衣服,帽子上带绒毛,前面排队的三两个人穿着大衣,彼此依偎在怀里。
玻璃上映出他们半透明的脸,半透明的毛衣,他们没有看玻璃,他们站在发光的广告面前,即便去看也只能看到公益的劝诫。我能看到他们,也看得到自己旁边似有若隐若现的东西,固然,我自己的影子在地铁的门上也是若隐若现的。
或许这是圣诞节的晚上,或者圣诞节已经过去了,我还在想时间的事情,前面排队的人发出些笑声,不断有人从电梯上下来,他们的姿势变化着,时而拿出手机,时而彼此对视。
指示灯在闪烁,广播里的声音引起一些警觉,从电梯下来的人们跑过来,正好赶上一趟地铁是多么幸运的事情,他们站在我身后,彼此体会余剩的刺激。“还好。”结伴而行的人们彼此对说。而下班的人独自矗立在人群中,戴着蓝色象征冷静的口罩,瞪大疲乏而陌生的眼睛,默默不语。
拥挤的人脸朝窗外,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终于几张脸渐渐稳定下来,免不了毫无情意的对视,门开的时候,他们走出来,身边的人们要走进去。我随着他们像解开绳索的小船,坐在船上放逐入海,救赎疯癫。
我依然在镜子中辨别我的影子,车厢里的玻璃更加纯粹漆黑,影子都边缘清晰锐利。在我旁边,若隐若现的东西也变得清楚可见,他站在我旁边,只有我一半高,却张着黑色的大眼睛望向镜子里的我。
他的衣着使我回到记忆模糊的深处,那里有七岁生日时模糊的烤蛋糕香气,和一到冬天就冰凉的双手。他戴着蓝色针织帽,顶上一圈红色和黄色的条纹,还有三色流苏和小球,帽子裹住耳朵和一半的额头。棉衣的袖子遮住手的一半,那完全是孩子的小手。他站在那儿什么都没有扶,几次像是要摔倒,但我知道他一直盯着我的影子。
我以为他的身边将要出现一双大手,扶着他不要摔倒。直到下车时,这双手依然未出现在玻璃上。
然后他跟着我走到另一个车厢。跟着我下了车。
已经走到地面上,风刮得更大了,他还跟着我,幽灵一般。他的身躯在人群中,像一条更小的船,多变的冷风吹向他。我在地铁站门口的广场上停住了,旁边是一个小花坛,里面没有花。他站在身边,和我一样,看周围的行人。
“要坐车吗?”面容沧桑的中年人一个个行人挨着问,也走来问我。他指向不远处他的电车。
“不。”我摆手。
他马上走开了。随后又有人递给我一张传单。
我象征性地吹了吹尘土,铺上传单,坐在花坛边。天色渐渐暗了,已经无法通过光线来分辨东西方向,月亮还没有升起,或者,今晚根本没有月亮。
“喂,过来。”我朝他喊。
他往这边走了几步。天色暗得我分辨不出他的眼神。
“你爸妈呢?”
他眨着眼睛。
“你家在哪儿?”
他还是不说话。
我坐着且倾着身子,这样就和他一样高了。他的衣服挺新,而且干净,皮肤完好无损,不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只是嘴唇颜色浅淡,大概是冷的。
我去摸他的手,比我还凉得多,顺着袖子往上发现果然他的毛衣被卷在肘关节那里,只有薄薄外面一层绵衣罩在胳膊上。我帮他把毛衣捋顺了。
“你冷吗?”
他摇摇头,帽子上的垂坠的小球随之摆动,看上去很好玩。但很快他又点头。
“嗯。”他说。
“你家在哪儿?”我问。
穿黑色羽绒服的女孩从眼前经过,她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用棕木色发夹固定着。她往前走时并不看周围的人群,而像是挂念着别的事情。我们目送她远去。
“你饿吗?”
“嗯。”他点头。
这条街在城市里不算著名,我只知道附近的人们晚上都来这儿吃东西。在我去过的许多城市中,这样的街道都有共同的特点,狭窄,拥挤,热闹。低矮的灯火通明,来自路边临时推车的小贩。
各色香味儿混在一起,烧烤和麻辣烫的气味占了上风。
这里的路本来是沥青铺成的,现在上面堆了一层不均匀的泥土,是人们从别处带来留下的尘埃。今晚空气潮湿,大风刮不起黏在一块的沙尘。
他在往来的行人中紧抓住我的手,或是我下垂的衣裳。我的肩膀,胳膊,后背,不时与人碰撞,我并不在乎也不觉得烦躁,只管在街市上穿行,一边观望行人的脸色,看两边的小贩,他紧紧跟随。
他跟着我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挤过人群走到尽头,面前是一条宽敞的马路,不远处又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繁华的街道到此结束了。
我的手机关机了,什么都买不了。但我知道十字路口旁有一栋蓝色屋顶的建筑,上面大字标着“POLICE”,我带他朝那边走去。
房子的两面墙都是玻璃,里面的白色办公桌前只坐着一个穿制服的人,他躺在椅子上。屋子里布置简洁,装饰物只有一个白色的花瓶,里面插的花枯死很久了,久到不能辨认它的品种。
我站在玻璃墙前等了会儿,他松开我的手在一边蹲下,用小树枝划花砖缝隙里的泥土。办公桌前的人仍然睡着,在外面能看见他的整张脸,眼睛半闭,嘴巴微微张开,制服的帽子歪在一边。
“等他醒了,你就走进去。”我指着里面的人说。
他望着我,目光在昏暗中无法辨识。
一阵大风刮得他帽子上的小球飘动,那房子在路边的梧桐树下,树叶快落光了。在两边建筑物灯光的映照下,一位老人在扫路边的叶子。风变得潮湿,天上大概飘来了乌云。
“我得走了。”我说。我望着信号灯前的行人。
我走了几十米远,迎着白色的灯光,他黑色的剪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几片黑色的树叶落下来,风照旧吹着。
我裹紧衣服加快了脚步,这才感觉到冷。
大厦的第一层是酒店,在酒店门口我又遇见了他。在我听到脚步声回头看的时候,他就跟在我身后。酒店的地板洁白光滑,他像滑冰似的一步一步往前。
“你家住在这儿?”我问。
他摇头,继续滑冰似的到我身边。
“那好吧,过来。”我说着,拉起他的手,走到酒店的前台。
大理石桌台后有两张椅子,其中一张椅子上的女人看见了我就站起来,调整表情,她脸上有不少皱纹,隔着妆容那些皱纹浅淡,但还是有。她的眉毛是棕色的。
“能让我弟弟在这儿待一会儿吗,”我说,“我有件东西在楼上忘带了。”
在她将信将疑的时刻,我又说,“帮我看着他一会而儿,我很快就下来。”
“你在这儿跟阿姨玩会儿,好吗?”我俯下身,亲切地说。
“嗯。”他眨巴着眼睛说。
这时我又去看前台的女人,她已经露出对小孩子明显的微笑望着他。也许她也有一个这样的孩子。
“谢谢,”我说,“我很快就下来。”
我按下电梯的几个按钮,除了感到晕眩和发动机的轰鸣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门开时,更大的风在我面前呼啸。我从楼梯间里出来,风中掺杂着许多水气。
天上云层低垂,红彤彤一片,被城市的灯光染亮。
地上铺着一块块质地松散的中空的防晒砖,有几块已经碎了,像倒塌的桥,露出下面黑色的沥青。我回头望去,楼梯间的灯还亮着,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女儿墙上架了一排钢筋,大概是原来的高度不符合标准,后来又加上的。但我轻轻一跃就坐了上去,两只手抓着那根横着的钢筋。风从遥远的地面冲上来。
正下方有一片黑色区域,那儿是一块正在施工的工地,晚上没有亮灯。其他地方的灯光没有间断,流动的车灯在大桥上向远处蔓延直通向天边。风吹得我的手冻僵了。
忽然听到楼梯间里有人在咳嗽,声控灯的光散射在身边,那小孩从楼梯间跑出来。他的围巾散开了但没有垂到地上,随着奔跑在风中飘起。
“你来干什么?!”我喊道,大风把声音遮掩得我自己都听不清。
他没有回答。但见到我以后,蹦蹦跳跳地跑来。
我翻过女儿墙回到防晒砖上。
“站住,”我做出拦阻的手势。“别过来!”
他跑到墙边,像小鹿一般跳上去,他的身体如此轻盈,让我想起在地铁玻璃上他的影子,也如此飘忽不定。
“下去!”我跑去捉他就像捉灯光下的影子。
但是他站在墙头,在大风中稳住身体,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兴高采烈。他在墙头奔跑。我等着他被钢筋绊倒,但没有,他又跑回到我面前。
他站在最高的楼上,望着雾气与大风同时弥漫的城市,发出小孩子咯咯的笑声。
我趁机冲过去,想要抱他下来。
但我什么都没有碰到,他奋力往前一跳,尚未坠落时大风就将他托起,在飘荡中慢慢升高,仿佛在柴火堆上飘升的鹅毛。他在风中奔跑,一边笑着,没有奔向任何地方,只有大风托起他,像父亲用手把孩子高高举起。
远去的时候,围巾变成一条细细的红线,他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大雨滴落下来,我退到楼梯间里,继续往乌云的天上张望寻找。雨越下越大,风渐渐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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