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拐李

外出村人的异闻吸引着六十五岁李茂少年的心，他终于在心灵荒芜了六十多年后决定出逃。

当他终于把这个自觉伟大的行动计划宣之于众时，非但没有得到任何的赞美和鼓励，却收获了不堪言说的刻薄和挖苦。

所有的村人说：铁拐李不仅瘸了，而且傻了。

李茂哭了，他问天，醒着就这么难吗？他缓行在村口的断桥下，长饮秋风，思怀人生。往事如苦酒，明月也欺人。

六十年前他不幸得了小儿麻痹，留下了终身残废。父母仁慈，没有把他扔掉，而是更加刻苦营生，为他挣下一份在王家沟算得上殷实的产业——三间石板房和一间磨坊，并为他搭上一门体面的亲事。

三间石板房至今雄立，人人走过都会怒赞他的齐整，在今天看来，这石板房确实是非凡的营造，只地基就深挖五尺，与石岩接触，填地基的石头与建房的石头清一色取自白头岭断臂峰上的雪花岗，又是石桥镇石匠世家石大海一锤一凿的成型和錾刻，刀工纹路行云流水，单单运石錾刻就耗时一年有余。怪不得人说，这房子立得上三千年，比长城还稳固。

房子是好房子，可儿子是“坏”儿子。老两口想，要想人家愿意上门，还得再经营些什么，作为万世的产业。俩人眼头活，学镇上的大户建了一间机器磨坊。一时间，他家更加红火起来，虽说不上日进斗金，但日有结余是不言自明的。于是，也渐渐有来上门提亲的人了。这下，老两口气顺了，反要反复征询对方人家的家底、姑娘的模样是否配得上自家的体面。经过仔细比较，他们最终遴选了河东镇王大屠家相貌端正、品德淑良的姑娘淑兰，择定了吉日红红火火娶了回来。

婚后的两三年，一切顺风顺水，生意、添丁好事连连。可女人渐渐不满他猥琐的性欲，话锋里常带讥笑，每逢吵架更甚。他为此烦恼不断，父母也时常劝解，让女人多担待些。淑兰的家人看重李家的产业，也一味劝慰女儿，这才没有离散。李茂一个废人，什么干不了，只好晚上发泄兽欲，于是就有了三个、四个、五个孩子，直到计划生育开始，他还偷偷生了第六个。

后来，李茂那能干的父母双双离世，家庭的重担几乎压在了淑兰身上。李茂不傻，他也知道那一溜行儿的娃得养，坐吃山空不是个了局，也经常趔趄着帮忙。但女人并不买他的账，认为他丢人，没出息，尽添麻烦，他只好隐忍。

日子如流水一般，孩子们俱已成人，可是清一色的没出息。当初以作万世产业的磨坊虽然“硬朗”，但效率低，磨出的粉也比不了新机器，生意也萧索了下来。女人脾气更坏，痛斥李茂的基因差，却每日奔走在田地里营生，还须照管六个不争气的儿子，更要低眉向六个儿媳妇赔笑，防止家庭的离散。

基于李茂悲惨的家庭地位，村人们便肆无忌惮地给他取了数不清的绰号，如李瘸子、病狸猫、瘸腿虎，但铁拐李因为顺口和贴切，便逐渐成了他的通用代名词。村里绝大部分人并不知晓谁是李茂，但若提及铁拐李，绝对不会不知道。

李茂想着这猥琐的往事，冷笑自己半世土木般的人生。他望月长舒：“这冷冰冰的人世，究竟有何意义？你难道要因为一条废腿，就去忍受人世间所有的嘲弄吗？”他接连嘘了几口长气，觉得心潮澎湃，气血激荡，他终于决定要做回自己。

他的决定虽然坚定，可他毕竟一辈子连小镇都没走出去过，这让他稍感不安。可很快他就找出了坚持决定的信心，连二狗子都能出去不回来，他又能怕啥。

第二天，李茂背上个褡裢，拄着陪了自己一辈子的虎头铁拐，趔趔趄趄地往村口去。村里人问他，他就说下海去，收到一通哄笑。

村里人嘴快，口舌的接力，胜过新闻和广播。很快，他的女人两脚泥地赶了来，连拖带骂扯了他回家。女人哭诉，惊动了六个儿子。

六个儿子也劝他，老了老了别生事。

村里人在这样的情势下，也放弃了往日的态度，纷纷劝他好好守家过日子。

铁拐李看透了一切，他一面答应不再出去，一边感谢大家的关心，却趁了十五的月亮在夜里偷偷溜走。

半年后，铁拐李被南部的警局遣送回来。

铁拐李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他回来后，仿佛身上有了精神，不是那个行走的僵尸了。虽然，他依然瘸，可行动起来，好像能摇起一阵风来。

铁拐李诉说着半年浮夸的人事，说南方的种种好，这是他一辈子最幸福的记忆，无人信其真假，只听得入神。

一年后，铁拐李无疾而终。他的六个儿子也都纷纷南去，只有女人王淑兰在那三千年不塌的石板房里独居，时不时地跑到六个儿子家看看，大概是怕儿媳们跑脱了去。他恨六个愚蠢的儿子跟铁拐李一个德行，惹了村里的笑话，却回忆起当年决意出走的光景，她恨她的娘家人不理解她，恨自己没有下最后的决定，却笑自己现在防范儿媳们的出走。她想，自己当年走了，能去哪呢？一夜，她梦到了铁拐李介绍的天堂一样的南方。她终于明白，她是越来越糊涂的人，铁拐李才是越来越清醒的人。

她不再去看（kān）六个儿媳了，也不再流连于这三千年不塌的石板房了，她——要——到——南——方——去！

然而，她终于被六个儿媳接了回去。